新文學家眼中的古代經典——朱自清的《經典常談》
在多數讀者的心目中,朱自清是一位杰出的文學家,人們熟悉他,主要因為其散文《荷塘月色》《匆匆》《背影》等。倘若翻讀文集或全集,卻可知朱自清的散文,占的份額其實并不多,占了絕大多數的是書評、雜記、游記、有關語文教育及其他方面學術論文,這其中就包含了一冊珍貴的于抗戰中完成并出版的《經典常談》。
閱讀經典的意義
抗戰時期,民族處于危難時節。此刻,為何還提倡讀經典,意義何在?出版序言中,朱自清這樣說:“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經典訓練應該是一個必要的項目。經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這個說法很有力。一個時代,一個民族,即使在血戰之中,人們也需經典訓練。經典并不是讓人立即有用于打仗或賺錢的能力,而是通過文化意識獲得,開闊眼界,拓展精神。朱自清再加上一句:“再說做一個有相當教育的國民,至少對于本國的經典,也有接觸的義務。”這話有分量。一個人說自己受過教育,那么,他對自己的文化經典,就“有接觸的義務。”這樣明晰又堅定的話,應該作為閱讀“經典”的經典解說詞。
那么,經過新文化運動洗禮,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古代經典,應該包括哪些內容呢?“本書所謂經典是廣義的用法,包括群經、先秦諸子、幾種史書、一些集部;要讀懂這些書,特別是經、子,得懂‘小學’,就是文字學,所以《說文解字》等書也是經典的一部分。”很明顯,這里的經典,相較于傳統理解范圍的數量,是減弱了不少,可閱讀工具的“小學”(文字學)《說文解字》,也添加入列了經典范疇。這又顯現了一種現代觀念的參與。
在朱自清的心目或眼中,我國古代經典,大致包含哪些內容?這部書中,他排列了這樣十三種類:說文解字第一;周易第二;尚書第三;詩經第四;三禮第五;春秋三傳第六;四書第七;戰國策第八;史記漢書第九;諸子第十;辭賦第十一;詩第十二;文第十三。這中間,有的是一部部書,譬如《說文解字》《詩經》《史記》《漢書》《戰國策》……有些是類別:諸子、辭賦、詩……這是范圍區分。可重要的,應該是解讀。解讀才能突顯經典意義,才能顯現著述者的現代眼光和文字能力。
朱自清在抗戰期間出版的部分著作。朱自清長期關注中學語文教育,與葉圣陶合作,撰寫、編選了多部關于語文教育與學習的論著。
將《說文解字》排在經典之首
朱自清所列的內容雖只有十三篇,可經典的形成、傳播以及在歷代發生的影響,都頗為繁復,厘清它們,絕不容易。我們的介紹,也只能選擇性地略加引述,期望人們有窺斑見豹的印象。比較特殊的,朱自清讓一部文字學著述《說文解字》進入經典行列,并把它排在第一。我們就來看看他是如何陳述這部著述的。在引出遠古倉頡造字傳說故事后,作者敘說了早期文字龐雜情形,后來秦始皇為了統一文字,讓李斯、趙高、胡毋等人作篇章加以集中;直到東漢“有個許慎,作了一部《說文解字》。”朱自清認為:“這是一部劃時代的字書。”具體而言:“現在我們要認識商周文字,探尋漢以來字體演變的軌跡,都得憑這部書。而且不但研究字形得靠它,研究字音字義也得靠它。”研究文字的形音義,以前叫“小學”,現在叫文字學。這部書為何能入選經典:“以前學問限于經典,所以說研究學問必須從小學入手;現在學問的范圍是廣了,但要研究古典、古史、古文化,也還得從文字學入手。”“《說文解字》是文字學的古典,又是一切古典的工具或門徑。”文字學的意義價值,今天更加突顯,將《說文解字》納入經典,可見作者眼光到底不同,十分的現代先進。
記錄我國春秋時期歷史的著述,最主要的便是《春秋》一書。朱自清的說法是:“‘春秋’是古代記事史書的通稱。古代朝廷大事,多在春秋二季舉行,所以記事的書用這個名字。”當時的書不易保存,只有魯國春秋保留下來,即《魯春秋》。后來《春秋》成了專名。這部書雖然久遠,可據朱自清講:“《春秋》可是一部信史,里面所記的魯國日食,有三十次和西方科學家所推算的相合,這絕不是偶然的。”筆者查詢資料可知,《春秋》一書,記載日食情況三十七次,采用今天的日食推算模型回推,可以匹配有三十三次。可見兩千五百年前古人天象觀測記錄的精確性。它確實堪稱“一部信史”。
我國歷史文字記載年代十分久遠,按朱自清說法:古代史官記事,有兩種“目的”:一是“征實”,二是“勸懲”。一方面留存真實歷史,再是通過歷史教訓,給后人指示好或不好,以便鼓勵(向好)或懲戒(不好)。這兩種目的,今天的歷史著述依然秉承。可《春秋》一書,記載太過“簡略”,需要詮釋,這就有了后來相傳為左丘明詮釋簡稱《左傳》的《左氏春秋》。對《左傳》的評價,朱自清說得非常有味:“杜預作《春秋序》,論到《左傳》,說‘其文緩,其旨遠’;‘緩’是委婉,‘遠’是含蓄。”有這兩點,《左傳》就“不但是好史筆,也是好文筆。”也就是說:《左傳》不僅是一部好的歷史著作,還是上佳的文學作品。
《左傳》本身就是史書,可要稱它文學,就得證明。朱自清認為:《左傳》的文學本領,表現在記述辭令和描寫戰爭上:“《左傳》所記當時君臣的話,從容委曲,意味深長。只是平心靜氣地說,緊要關頭卻不放松一步;真所謂恰到好處。”“戰爭是個復雜的程序。敘得頭頭是道,已經不易,敘得有聲有色,更難;這差不多全靠忙中有閑,透著優游不迫神兒,才成。這正是《左傳》著者所擅長的。”朱自清本人是杰出文學家,對文章中記敘、描摹,體會極深,所以解說《左傳》文學的成績,來得精確而得心應手,文字也真“透著優游不迫神兒”。
《史記》《漢書》并稱良史絕非偶然
《史記》《漢書》,人們常常并提。按朱自清說法,原因有兩個:一是它們是最早的有系統的歷史。再早的《尚書》《國語》《左傳》《戰國策》,或記言,或記事,都簡短散碎,而《史記》創了“紀傳體”,敘事自黃帝直到作者當朝,前后三千多年。《漢書》采用了《史記》體制,以漢代為斷,記漢高祖到王莽事,二百三十年。后來中國稱為“正史”的其他二十二史,都采用斷代成書方式。《史記》《漢書》“可以說是‘正史’的源頭。”二,歷史意義價值外,這兩部書都進了文學史,“成了文學的古典”。它們的寫作,充滿了文學的處理方式,尤其《史記》,塑造出一批鮮活的歷史群像。當然,社會環境的因素,在不同時期,人們欣賞它們的程度,還有差別:“大概東漢、魏、晉到唐,喜歡《漢書》的多,唐以后喜歡《史記》的多,而明清猶然。”“這是兩書文體各有所勝的緣故。”
司馬遷的身世,人們了解不少。朱自清對《史記》寫作情況陳述,也頗有識見。他認為司馬遷著述的重要,與他的志向有關:“司馬遷是竊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時代第一個保存文獻的人;司馬遷是秦火以后第一個保存文獻的人。他們保存的方法不同,但是用心一樣。”《史記·自序》里,司馬遷引了董仲舒述孔子的話,朱自清用白話引出:“我有種種覺民救世的理想,憑空發議論,恐怕人不理會;不如借歷史上現成的事實來表現,可以深切著明些。”這便是孔子作《春秋》的趣旨。司馬遷“竊比孔子”,志向極高遠。他在著名的《報任安書》中說他的書:“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史記》寫作,朱自清認為,有司馬遷自己的深切認知:“《史記》雖然竊比《春秋》,卻并不用那咬文嚼字的書法,只據事實錄,使善惡自見。”對于這部巨著中作者參加的議論,朱自清報以同情的理解:“司馬遷自遭李陵之禍,更加努力著書。他覺得自己已經身廢名裂,要發抒意中的郁結,只有這一條路。”“天道的無常,世變的無常,引起了他的慨嘆;他悲天憫人,發為牢騷抑揚之辭。這增加了他的書的情韻。”“后世論文的人推尊《史記》,一個原因便在這里。”
司馬遷在著述中表現出的人生認知,遭到一些后來者的非議。《漢書》著述者班固父親班彪,認為司馬遷:“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論游俠,則賤守節而貴俗功。”說他太看重金錢,過分褒揚游俠。朱自清替司馬遷辯解:“至于《游俠》《貨殖》兩傳,確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時候有錢可以贖罪,他遭了李陵之禍,刑重家貧,不能自贖,所以才有‘羞貧窮’的話;他在窮窘之中,交游竟沒有一個抱不平來救他的,所以才有稱揚游俠的話。”歷史也是現實的體驗,是人生境遇的累積,這是接近歷史真實的正常方式。只是說些維護“大統”之類表面漂亮大話者,如何能潛入繁復歷史的幽密深處?
司馬遷終成為歷史巨子:“自出機杼,創立規模,以駕馭去取各種史料的,從《史記》起始。”行游萬里,涵納書海,以巨椽之筆:“貫穿經傳,整齊百家雜語,成一家言。”我們今天還不由得虔敬感念,司馬遷“靠了他的筆,古代許多主要人物的面形,至今還活現在紙上。”倘若要勉力比較兩部史書,也可以借到朱自清的簡括之筆:《史記》“文直而事核”,《漢書》“文贍而事詳”。司馬遷“感慨多,微情妙旨,時在文字蹊徑之外;《漢書》一覽無余,情詞俱盡。”但“組織的宏大,描寫的曲達,也同工異曲。二書并稱良史,絕不是偶然的。”
限于篇幅,朱自清這部講解古代的《經典常談》,只能簡括介紹于此。好在這幾個章節,已顯現了新文學家對經典的熟稔,也展示了當代學人對經典的最新判斷(寫作過程,除去閱讀最新文章著述,朱自清還借閱了當時西南聯大多位一流學者的稿本參考);作者散文家的綿密又確當的筆致,使我們在領受經典精神的同時,又獲得優游水溪間的自在清亮閱讀美感。這樣的感受,對于較為難懂的經典,是不多的。這也是筆者敢于、樂于舉薦更多人打開《經典常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