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記》書證的發覆
《莊子·田子方》有云:“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所謂“發覆”,就是揭除蔽障。徐霞客熟悉傳統典籍,在其《游記》中往往信手拈來有關典故,準確發覆其書證,注家責無旁貸。
《粵西游日記一》崇禎十年(1637)五月初一日記:“余時倦甚,遂憩臥一覺,去羲皇真不遠。”一全本注云:“羲皇:指伏羲氏。古人想象伏羲以前的人,無憂無慮,生活閑適,因稱太古的人為羲皇上人。”另一全本注云:“羲皇,指伏羲氏,即太昊,古代傳說中人類的始祖。”如此為釋沒錯,但“羲皇”與“憩臥一覺”有何關聯,并沒有講清楚,仍令讀者一頭霧水。所謂“羲皇”,即“羲皇上人”,指伏羲氏,古人想象羲皇之世其民皆恬靜閑適,故隱逸之士多自稱羲皇上人。晉陶淵明《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顯然,如果不以陶淵明此文為書證,就難以體會“羲皇”與“憩臥一覺”的這一內在的關聯性。
《粵西游日記一》崇禎十年(1637)五月十四日記:“又東北共三里,過矮山。其山在堯山之西,漓水之東,其北復聳一枝,如拇指之附,乃石山最北之首峰也。”什么是“拇指之附”?一全本譯文作:“如大拇指附著在手掌上。”另一全本譯文作:“就像依附的拇指。”兩者取義大同小異,皆令人莫名其妙。新近所出版某全本譯文甚至作:“如手掌上附著的大拇指。”這就更匪夷所思了,堪稱“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真令讀者如墮五里霧中。其實,“拇指之附”即“枝(qí)指”,謂大拇指旁的歧生之指。語出《莊子·駢拇》:“駢拇枝指,出乎性哉。”唐成玄英疏:“枝指者,謂手大拇指傍枝生一指,成六指也。”唐陸德明釋文:“崔云:‘枝音歧,謂指有歧也。’”明代著名才子祝允明(1461—1527)即因右手天生六指,而自號“枝山”。
徐霞客在《游記》中非常注意考察山體是土山抑或是石山的區別,顯示出其地理考察的科學性與系統性。在廣西桂林,隨處可見石山聳立,山環水繞,與清澈的漓江相映生輝。堯山最為高廣,為桂林少見的大型土山,而在其北側與之相連的小山,則是一座石山。兩者一大一小姑且不論,形貌卻又迥然不同,徐霞客以“如拇指之附”巧妙比喻一座與堯山相連的小山,極為貼切。讀者若不明《莊子》的這一書證,就難以體味這一比喻的個中奧妙了。
《粵西游日記一》崇禎十年(1637)五月十五日記比喻桂林屏風山:“一山之麓,靡不嵌空,若垂云覆翼焉。”何謂“垂云覆翼”,某全本譯文作:“好像下垂的云層下覆的鳥翅一樣”,另一譯文作:“就像浮云垂掛、鳥翼覆蓋一般。”如此“硬譯”,實為費解。“垂云覆翼”乃巧用典籍中語,語出《莊子·逍遙游》:“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以此比喻屏風山“高廣壁立”與“瑩潔如新琢玉屏”的舒展雄壯形態,堪稱神來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