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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北抗戰記憶(三)
來源:長江日報 | 李春雷  2025年07月03日07:04

■ 壽山先生

被采訪人:

張化普:男,78歲,本文主人公的次子,現居黑龍江省塔山縣。

張子成:男,73歲,本文主人公的孫子,現居館陶縣壽山寺鄉壽山寺村,務農。

2005年5月,壽山先生去世62年后的一個中午,我走進了他的故鄉——河北省館陶縣壽山寺鄉壽山寺村。談及當年慘烈的一幕,他的孫子張子成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張子成,是爺爺遇害全程的目擊者。

73歲的張子成步履蹣跚,帶領我來到村中心廟前的一個大土坑旁,顫顫巍巍地說,那時,這里全是黏糊糊的血漿,冒著熱氣,坑沿下滾動著幾十顆人頭,像一地砸爛的西瓜。

他又指著坑上沿西北角的一片空地說,這里原有一棵老槐樹,爺爺就是被日本人吊在那棵樹上活活燒死的……

當年的壽山寺村,原名南彥寺。由于距離縣城55里,日軍鞭長莫及,抗日氣氛格外濃烈。

點燃小村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國民黨魯西游擊總司令范筑先和八路軍129師新九旅旅長張維翰,都出生在這里。

小村有一個民兵隊,40人,24條槍。每天早晨以銅鑼為號,在村外的打麥場上訓練軍事。晚上則是政治課,學唱抗日歌曲。歌聲口號喊殺聲,隊列投彈加沖鋒,每天都是紅紅火火、鏗鏗鏘鏘。老百姓的熱情也被鼓動起來了,老太太、小媳婦們紛紛圍觀,樹上的孩子們也迎合著,又唱又喊,仿佛整個小村都在唱和喊。

小村人更大的底氣,是開明財主張壽山。

張壽山,1893年生,少年從軍,曾在湖北督軍王占元部下任職,后來升任湖北煤建局局長。1926年,王占元敗散后,張壽山隱退老家,置辦宅田,課教子孫。日本人進駐后,一些鄉紳充任偽職,送錢送糧送女人,他卻與抗日政府交好,不僅自己帶頭募捐,還擔任村糧秣委員,積極為八路軍籌糧籌款。由于他的特殊影響,八路軍不少高級將領常常登門拜訪。

張子成清楚地記得,宋任窮、陳再道曾幾次到家里做客。每次都在晚上,村里村外、房前屋后遍布崗哨。宋、陳等人與爺爺在屋里吃飯喝酒,高聲談笑,通宵達旦。那一年冬天,鄧小平從涉縣來到館陶,還在他家秘密住宿3天。爺爺讓家人殺了一頭大豬,熱情招待。白天,鄧小平閉門看書。每到晚上,就帶著兩個衛兵到野外走一走、轉一轉。而后,幾匹戰馬便悄悄進村,那是冀南軍區和地方黨委的主要干部。馬蹄磕在門前的石階上,火星四濺……

張子成說,爺爺身材魁梧、臉闊體胖,總是笑瞇瞇的。家里雖然有幾百畝地,雇傭不少長短工,但爺爺精通各種農活,習慣親手勞作。雨雪天氣,就坐在窗下,教張子成學文化:“上學識字,先認姓名,認會自己,再認別人,祖父祖母,爹娘兒孫……”

南彥寺村西南7里許,有一個房寨鎮。那一帶,是八路軍新八旅23團的秘密駐地。團長郝國藩,經常悄悄找壽山先生商談。日軍烈焰高熾,八路軍在平原活動,困難重重。他們默默地抽煙,苦思冥想,愁霧飄滿了小屋。

日本人發現這一帶八路軍活動頻繁,就在村南4里的法寺村修造一座炮樓。摩托和馬隊,來回巡邏。黃塵滾滾,惡焰洶洶。

壽山先生親近八路的消息被漢奸偵知,炮樓里傳出話來,讓他小心“狗頭”。

1943年陰歷年前,壽山先生又為23團籌辦了一批小麥。正準備送去,戰局突變。部隊立即轉移,不僅不能帶走小麥,又送來一批子彈和槍支,委托保存。他二話沒說,當天夜晚,就和家人一起把這些物品藏進了自家菜園的一個秘密地窖里。

小村眼睛睜得圓圓,日日夜夜盯緊四周。

正月十四黎明,300多名日軍突然襲來。一聲報信槍響,村民全部撤退。日軍進村,一無所獲。

村民返回,慶賀勝利。因為根據經驗,日軍掃蕩都是一次性,短時間內不會再來。

可這一次,小村大大地失算了。僅僅相隔一天,日本人就殺了回來。

滔天大禍,驟然降臨!

凌晨時分,日軍突然從四周包圍小村,挨家挨戶地把村民趕進村中央大廟前的一個大坑里。壽山先生一家和民兵們都來不及轉移,盡在其中。

機槍架在四周房頂上,槍口黑洞洞、陰森森。

日軍先是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中年人,沒有問話,直接劈砍,血漿“噗”地噴出兩三米……接著,日軍又拉出十幾個青年男女,剝光衣服,拷打、火燒、灌水,逼問誰是民兵,誰是村干部。不吐實情者,立時砍頭。

十幾條生命,轉眼崩滅。殷紅驚顫,白霧彌漫。血腥濃烈,直嗆鼻喉……

這時候,一個名叫張廷俊的村民經不住拷打,下跪求饒。村長范樹奇,民兵武進安、范樹伍、范成發和范成普等人被一一指認出來。但這些人都是硬漢子啊??絾枱o果,悉數砍頭。

壽山先生身披一件破棉襖,頭裹一條灰毛巾,臉上涂滿鍋黑,抱著小孫子張子成,被人群擁擠在最中間。但是,不幸,也被指認出來。

大坑西北角有一棵老槐樹,幾百歲了,是小村人敬奉的“槐仙”。村民篤信不疑,逢兇遇難,總要叩問是非;離鄉遠足,都去禱告平安。但這棵古老的神樹啊,現在卻不能庇佑它的鄉民了。

日軍先是把張壽山橫捆在樹下的一張木床上,讓翻譯追問糧食在哪里?槍支在哪里?

壽山先生閉眼,拒不答話。

一個日本軍官“烏拉烏拉”說了一通日語,幾個“皇協軍”便開始撬壽山先生的嘴巴,灌辣椒水。紅紅的辣椒搗碎后,摻涼水,辛辣無比。

壽山先生猛烈地咳嗽著,破口大罵:“狗日的小日本!野獸!……”

軍官暴怒,命令把他吊在樹上,又砸斷一張八仙桌和兩把太師椅,堆在腳下,潑灑煤油。

一個年歲稍大的“皇協軍”湊上前,低聲耳語。壽山先生咬牙切齒,再次狠狠地搖搖頭。

惡毒的火焰點燃了。大火舔著壽山先生的雙腳。他拼命地掙扎著,邊掙扎邊怒罵……

壽山先生素來是一個文明人,從來都是笑瞇瞇,從來沒有罵過粗話啊。

日本人愈加惱怒,愈加瘋狂。烈焰中的壽山先生,棉鞋燒著了,棉褲燒著了,粗壯的雙腿燒著了,浸出的油脂溢出來,滴進火里,“滋滋”直響……

村民們心驚肉跳、魂飛魄散,不忍面對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太陽在云層里閉上了眼,大槐樹劇烈地顫抖著。小村所有的房子和樹也都在劇烈地顫抖著。它們怎么也不會相信,舉村敬佩的壽山先生竟然慘遭如此喪盡天良的折磨。

狗日的日本人!狗日的日本人!

就連躲藏在小村角落里的雞狗牛羊,也都在狠狠地咒罵著、咒罵著……

日本人在小村里挖地三尺,最終也沒有找到糧食和槍支彈藥。撤出之前,把壽山先生的房子全部點燃,也把小村叛徒張廷俊的頭砍了下來。這一天,日軍在南彥寺村共殺害村民53人。

幾天后,八路軍23團的官兵回到小村,在村東張家菜園高搭靈棚,舉行公祭。

300多名官兵在團長郝國藩的率領下,集體跪下,泣淚宣誓,為壽山先生報仇。一天夜里,宋任窮騎一匹棗紅馬來到張壽山墳前,磕頭致哀。而后,他掏出一張紙,交給壽山先生的次子張化普,并囑咐:從今之后,可以憑此證向當地抗日政府領取撫恤。

那是一張特殊證明,上面簽蓋冀南行政公署及領導人的印章。

1944年,冀南行政公署發布命令,將南彥寺村改名為壽山寺村。1953年,以壽山寺村為中心,設立壽山寺管理區。1963年,成立壽山寺公社。

我采訪時,張壽山的次子張化普已經78歲了,定居黑龍江省塔山縣,已癱瘓多年。

我打去電話。說起往事,他更是感慨唏噓,哽咽難言。

我在壽山寺村采訪的那一天,正好趕上大集。

石榴如火,杏兒金黃,槐花桑椹,各呈黑白。太陽的暖香,靜靜地飄浮在街市上。

熙熙攘攘,笑語喧喧。處處飄酒香,滿街晃醉人。

60多年過去了,安逸早已成為人們庸常的生活。人們或許不再理會壽山寺三個字的含義。再或許,他們壓根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一位名叫張壽山的鄉紳……

■ 花生小販

被采訪人:

冀宏坤:男,56歲,淶源縣小北關村人,曾先后任副鄉長、鄉長、鄉黨委書記,后任淶源縣交通局黨委書記。本文主人公冀誠,系其父親。

冀誠:1916年生于淶源縣小北關村,1938年3月加入中國共產黨,長期從事情報工作。著名的黃土嶺戰役,他的情報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49年之后,冀誠曾任保定地區靈山煤礦籌建處黨委書記。1965年離休,1993年去世。

1937年9月,日軍占領淶源縣城。在城里,日軍挨家挨戶地搜查抗日人員,雞飛狗跳,一時間,白色恐怖籠罩著淶源。日本人還在路邊擺了許多盛水的大缸,大白天就脫得赤條條,嘻嘻哈哈地跳進去洗澡。不少淶源人膽戰心驚,只好拖兒帶女地回到鄉下生活。

這個時候,淶源縣城日軍情報部附近,卻出現了一個賣花生的小攤。攤主是一個20來歲的小伙子,每天若無其事地大聲叫賣著。路人都很驚訝,這小子真是膽子肥大,要錢不要命啊!

這個小伙子,名叫冀誠。他的顧客,大多是從各地來情報部辦事的日軍下屬情報機關的特務,再有就是漢奸和叛徒。

情報部有兩個日本人,也常常來小攤買花生。這兩個日軍特務,一個是中田美夫,一個叫堂前芳夫。冀誠對他倆總是很親熱,一見面,就主動打招呼,請他們免費吃花生。時間長了,他們就讓冀誠教他們說中國話,冀誠也跟他們學說日本話。比比畫畫,嘻嘻哈哈,三個人混得像好朋友一樣。

兩個日本特務,常常在冀誠面前吹噓大日本帝國是如何強大,武器又是多么精良。冀誠驚奇地向他們請教:什么是機槍?什么是迫擊炮?什么又是山炮?又問他們一個大隊有多少人?小隊有多少人?兩個鬼子聽了,就笑話他:“你的,沒見過世面的,統統地不知道!”于是,就擺出一副有問必答的姿態,冀誠問什么,他們就說什么。

于是,冀誠就從中摸到了這樣一些情況:駐淶源日軍有1個大隊,分4個小隊,共600多人,配備有機槍2挺、長短槍600多支、山炮一門、迫擊炮2門、小炮8門……

縣城北大街有一家皮貨店,掌柜姓郭,店號“郭記皮鋪”。冀誠聽到什么情況后,就悄悄來到這里,告訴郭掌柜。

冀誠,原在小北關村農會任宣傳委員,后來調到縣戰時動員委員會武裝科工作。日軍侵占淶源縣城后,他受中共晉察冀邊區一地委書記王國權和中共淶源縣委書記梁正中的派遣,設法打入敵人內部,秘密搜集情報。

1939年4月的一天,堂前芳夫興沖沖地來到冀誠的小攤前,比畫著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好!你給皇軍效勞,金票大大地給!”

冀誠知道機會來了,壓住內心的激動,裝出一副漠然的樣子:“我是一個做小買賣的,啥也不會干,怎樣為皇軍效勞呢?”

堂前芳夫撇撇嘴說:“小買賣的干活,掙的錢頂少頂少。你去給部長燒澡堂,每月金票大大的,9元!”

說著,將9個手指頭伸到冀誠面前,不住地搖晃。冀誠興奮地說:“這樣美的事,皇軍能讓我去干?”

堂前芳夫哈哈笑道:“部長頂喜歡我,你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說,部長也喜歡你的?!?/p>

冀誠說:“那什么時候讓我進去?”

堂前芳夫說:“走,馬上就進去。”

冀誠立即將攤子上的花生兜起來往肩膀上一扛:“把這些花生全送給皇軍吃去。”

從此,冀誠就正式打入了淶源日軍情報部門。

情報部部長山本敬夫,是一個十分狡猾且陰險的日軍軍官。冀誠在他的面前表現得十分小心,每天盡心燒洗澡水并干一些雜務,漸漸地贏得了他的好感。

冀誠摸準情報部里的這幫特務都愛吃愛喝,就將每月工資拿出來,買來酒肉,輪番請他們吃喝。喝酒聊天時,細心捕捉他們話中流露出來的每一條信息,然后寫成情報,送到郭記皮鋪。

部里的特務全都受到過冀誠的宴請。他們對這個老實勤快、人又乖巧的中國小伙子十分欣賞,總是夸他。還經常有特務托他到縣城其他日軍機關里送信辦事。后來,經過眾多特務的推薦,山本敬夫竟批準吸收他成為情報部中的正式特務了。

從此,冀誠利用自身職務的便利,與隱藏在其他機構中的地下情報員密切配合,及時將收集的情報送至根據地,有力地配合了八路軍的活動,還秘密除掉了幾個具有潛在破壞性的漢奸特務。

1939年11月初,淶源縣城里忽然從外地調來1000多名日軍士兵,大街小巷戒備森嚴,出城入城嚴加盤查。

情報部的氣氛也變得十分緊張起來。山雨欲來風滿樓,冀誠想,看來敵人要有大規模的行動了。

這時,地下情報員捎來口信:日軍要對抗日根據地發動一次大掃蕩,領頭的是從張家口新來的一個日本將領。具體情況尚不清楚,上級希望他設法搞到準確情報。

冀誠十分焦急。這么重要的行動,像自己這樣的身份,情報部是不讓參與的。

想來想去,還是要用老辦法。當天晚上,冀誠特地從外面飯店叫來幾個鬼子們愛吃的菜,在自己住的屋子里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然后,將那兩位“老朋友”中田美夫和堂前芳夫請來赴宴。

兩個鬼子一聞到酒菜的味道就禁不住饞涎欲滴,一面搖著拇指夸冀誠“大大的朋友”,一面大口吃肉,大杯飲酒。

冀誠知道這兩個鬼子特別愛吹噓日軍的強大,勸他們喝下幾大杯之后,便故意裝出一副知情的樣子說道:“這次皇軍大將軍親臨淶源指揮,對八路來說可是大大的不利……”堂前芳夫不等他說完,便舉著拇指大聲贊道:“阿部司令長官、大大的軍事天才!”

“阿部司令?”冀誠故作驚訝,“就是那位有名的阿部……”

“阿部規秀中將!”中田美夫立即說,“他就是大日本皇軍駐張家口的最高司令長官!大大的軍事天才!”

冀誠忙說:“阿部中將,大大的軍事天才!用兵如神哪!”

堂前芳夫醉醺醺地站起來,伸出胳膊在空中劃了一下:“兵分兩路!一路神兵的,從白石口出動,600兵力的,在走馬驛,直指銀坊的!”

中田美夫得意地哈哈笑著說:“淶源小八路,統統的、死了死了的……”

兩個鬼子拍拍冀誠的肩膀說:“你的,這次好好表現,大大的升職!”

直至深夜,兩個鬼子才踉踉蹌蹌地離開。冀誠仔細分析了他們所說的情況,立即寫成情報:日軍駐張家口最高司令兼混成第三旅團長阿部規秀中將,親率千余名日軍進駐淶源,妄圖一舉蕩平我根據地。敵人兵分兩路向根據地中心銀坊合圍。一路由十村大佐率600兵力入侵銀坊,一路由過赳大佐率600兵力從走馬驛出發至銀坊與第一路會合。明日即開始抓夫屯糧,3日后正式行動……

冀誠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剛要出門去郭記皮鋪,不料部長突然下令全體人員集中待命,做好出發準備。

敵人是要提前行動了!

必須立即將情報送出去,否則將會給根據地帶來滅頂之災!

他急忙找到中田美夫,聲稱自己要去準備行裝,轉身出門跑到郭記皮鋪。可是皮鋪上了鎖!可能郭掌柜也被敵人強征運糧了吧。

冀誠轉身就往城門口跑,想到那里去尋郭掌柜。

“小冀,小冀!”

正跑著,忽然聽到有人喊他。扭頭一看,是兩個民夫。再仔細一打量,不由吃了一驚,這不是城外的交通員劉江和楊老萬嗎?

冀誠立即跑過去:“你們是被敵人抓來運糧的嗎?”

劉江說:“不是。上級知道城里有了情況,特意讓我們化裝成民夫進城來找你。有什么情報嗎?”

冀誠急忙將情報交給他們:“要快,十萬火急!”

兩個人轉身就往城門口跑。冀誠料到這個時候敵人一定在城門口加派了崗哨,出城定會嚴加盤查。于是,就跟在他們后面跑。跑到城門口一看,果然崗哨林立,盤查嚴厲,想混出去,絕不可能。突然,他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劉江、楊老萬領到一旁,讓他們先等著。轉身從一個堡壘戶家里借來兩頭毛驢和兩口袋糧食,將糧食放到毛驢背上馱著,讓兩人一人牽上一頭,把他們送到城門口。

城門口站崗的鬼子哨兵厲聲喝問:“什么的干活!”

冀誠用熟練的日本話回答:“太君派他倆到城外去磨面?!?/p>

哨兵又問:“哪個部門的?”

冀誠回說:“太君,我們是情報部的?!?/p>

哨兵看了看冀誠,又在口袋上摸捏了半天,揮著手說:“開路!”

劉江和楊老萬安全出城后,隨即將毛驢和糧食交給城外一個堡壘戶,迅速將情報送到了一分區司令部。

11月3日,十村大佐率600兵力經白石口向銀坊進攻,行至雁宿崖時,被早已埋伏的八路軍一舉殲滅。600多名日軍除13名被俘虜,其余全部被消滅,十村大佐陣亡。阿部規秀得知消息后惱羞成怒。他是日本天皇的內親,他決心徹底消滅淶源的八路軍,以挽回“皇軍”的體面。

11月7日,阿部規秀親率近千名日軍向根據地進行報復式掃蕩。冀誠又將情報及時送出。當阿部規秀行至黃土嶺時,又被埋伏的八路軍全部殲滅。八路軍的一顆迫擊炮彈擊中了日軍指揮所。阿部規秀,這個被日本人引以為榮的“軍事天才”,當場斃命。

阿部規秀被擊斃的消息傳回日本后,朝野震動。東京《朝日新聞》以通欄標題“名將之花凋謝在太行山上”連載三日,并稱這是自“皇軍創始以來,未曾有過關于中將級將領戰死的先例”。

這兩場戰役,就是名震全國的雁宿崖戰役和黃土嶺戰役!

■ 民兵隊長

被采訪人:

張子敬:男,41歲,時任任丘市黨史辦干部。

殷仲良:男,81歲,任丘市東大塢村村民,本文主人公殷庫之侄。

殷秋成:男,52歲,任丘市東大塢村村民,本書主人公殷庫之孫。

清晨,一夜沒怎么合眼的殷庫剛剛走出屋門,就聽見一群麻雀驚叫著從頭上飛過。他猛地預感到今天要出大事,就趕忙跨出大門,朝街上瞅去。啊,一群黃黃的鬼子兵正騎著馬朝這邊疾奔而來!

這一天,是1942年10月15日。

36歲的殷庫是任丘縣東大塢村民兵隊隊長。東大塢村有1000多人,他的哥哥殷宗漢是村長,村里有20多個民兵十多條槍。昨晚,縣里來的干部們在他家開一整夜會,他一直在村口放哨,剛剛給他們吃飯,讓他們睡下。

他們這里是淪陷區,村東就是日本人的交通溝。日軍活動頻繁,抗日干部們處于地下狀態,平時待在可靠的堡壘戶家里,白天睡覺,晚上活動。日軍在各村都設有耳目和密探,村里稍有動靜,就會報告給炮樓??谷崭刹砍藫谋粷h奸發現外,另一個擔心就是狗。狗遇生人易狂吠,就會暴露行蹤。

殷庫急轉身跑回家,一腳踢開東廂房的門。區長張寅、警衛員張耀增及區小隊戰士共12人剛剛睡下,聽到響聲,機警地坐起來。殷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鬼子到門口了,快、快鉆地道!”

說話間,街上咚咚的腳步聲已聽得清楚了。

張寅帶領12個人迅速鉆進了東廂房內的地道。這個地道是殷庫和家人剛剛用2個多月時間挖好的,就在自家和隔壁兄弟家的屋里和院子底下,外人誰也不知道,區上干部已經在里面躲藏多次了。形勢緊張時,在地道里一住就是好多天。

地道洞口,就在炕席下。殷庫在洞口與炕面的連接處撒上一些干土,上面鋪上谷草,谷草上面鋪上炕席,炕席上再鋪上褥子,又把一些破被子、爛衣服堆在上面。還是不放心,最后脫掉外衣,也扔了上去……

這時,就聽哐啷一聲門響,日軍中隊長小林帶著十幾個鬼子和漢奸,牽著一條大狼狗,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身邊還跟著一個頭纏黑布的蒙面人。

顯然,鬼子是有備而來。

小林喘著粗氣,一把抓住殷庫的衣服:“土八路,槍的有?”

“什么土八路,槍?我剛睡醒,要出去拉屎?!币髱煅鹧b迷糊地看著鬼子們。

小林用手指了指蒙面人。蒙面人囁囁嚅嚅地說:“他,他是民兵隊長……”

殷庫聽聞聲音大吃一驚,這不是自己村里的民兵王凱嗎?原來,日本進村后首先抓到了王凱。王凱受刑不過,直接帶著鬼子來到了這里。

小林似乎不相信地看著他。36歲的殷庫長得確實有些老相,又是一個羅鍋,怎么看也不像一個舞槍弄棒的民兵隊長。

小林朝翻譯官嘟囔了幾句。幾個漢奸躥上來,把殷庫綁在了院中的大椿樹上。

小林把戰刀放在殷庫的脖子上,眼珠子里冒出獵獵兇光:“你說,土八路到哪里去了?槍藏在哪里?”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殷庫無辜地看著小林,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漢奸隊長王彩臣湊近小林:“太君,對這小子軟的不行?!?/p>

小林的臉抽搐了兩下,把手一揮,旁邊一個漢奸上來,掄起皮鞭,“啪”的一聲,殷庫的臉上就出現了一道濃濃的血印。接著,皮鞭雨點一樣落在殷庫的身上。不一會兒,他的臉上、身上滲滿了血跡,變成了一個血人。漢奸們還不罷休,又抬來兩桶鹽水。蘸了鹽水的皮鞭更加重了分量。鞭子抽在身上,像刀割一樣疼。

漢奸隊長王彩臣翹著二郎腿,叼著煙,一邊抽煙一邊數著鞭數,得意地看著殷庫的頭垂下來。小林指望著,皮鞭下再次出現一個懦夫。

一個漢奸在殷庫身上潑了兩桶水。過了一袋煙工夫,殷庫醒了過來。

另一個漢奸揪住殷庫的頭發,把他的頭在樹干上狠狠地磕了幾下。殷庫已經打定主意,不管鬼子怎樣毒打,絕不開口。

這時候,鬼子見一著不靈,又換了一著——灌辣椒水。他們把村里老百姓掛在墻上的紅辣椒拿過來,用棒槌在鋼盔里搗碎,和涼水攙在一起。鬼子把殷庫的雙腳綁起來,頭朝下,吊在大槐樹上。一個漢奸拿著一把盛著辣椒水的大鐵壺,對著殷庫的鼻子灌進去。濃烈的辣椒水流進了他的鼻子里、嘴里和喉嚨里。殷庫被嗆得咳嗽不止,渾身抽搐……一連又灌了幾壺,殷庫被嗆得七竅出血,已經昏死過去。

中午的時候,鬼子漢奸找來鐵锨,在院子里四處亂挖,企圖把殷庫家的地道挖出來。地道里的人們子彈上膛,屏聲息氣。聽著上面“咚咚”的刨挖聲,大家都準備著進行最后的血戰。

殷庫再一次醒過來,小林用指揮刀抵住殷庫的胸部,咬牙切齒:“你的快說,槍藏在哪里?八路跑到哪里去了?”

殷庫連眼也不睜。小林青灰著臉,邁動著皮靴,“嘎嘎”地來回踱步,地上踩出一片雜亂的腳印。既然這個家伙不開口,干脆燒死算了。一個鬼子把柴油潑在殷庫身上,劃著一根火柴?!班亍钡匾宦暎髱毂稽c著了。

殷庫猛地驚醒過來,想到了死。院子的東北角有一口水井,他再熟悉不過。他帶著一團火,猛地朝井口滾去,“撲嗵”一聲就掉了進去。

鬼子漢奸們正得意地看著,看著他滾來滾去,本來是想取樂,不想竟跳了井,趕緊咋呼著去找繩子。把殷庫拖上來。怕他斷氣,放在陽光下面。殷庫的頭發和眉毛全部燒光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經燒爛了。他使勁地睜開眼睛,看見院子中央已被挖開了一個大坑,鬼子和漢奸仍在不停地挖著。

殷庫平靜下來,低聲說:“槍支、八路我都知道,在東邊的野王莊。”

小林問:“你的知道?”

“我知道!”殷庫盡量使自己語氣平緩。

“撒謊死了死了的!”小林抓起指揮刀,做出一個大力劈砍動作。

“不信?我給你們帶路?!币髱煺f。

不一會兒,鬼子漢奸200多人全部在大街上集合起來。

殷庫被兩個漢奸攙著,走在前頭。就這樣慢慢地走,耽誤的時間越長,張區長他們越能夠安全地轉移。大隊人馬緩緩地走到了村東邊的小河邊。殷庫瞇著疼痛的雙眼,使勁地看了看天空。天光已經暗下來了,估計張區長他們早已安全轉移了,便停了下來。他細細看了看這個風水如畫的河邊,小時候自己常來這里玩耍,長大了常來這里打柴、摸魚,是這條小河伴著他長大,而今天,這里又要成為自己的墳地了。

小林催促說:“開路,開路,停下的不行?!?/p>

“太君,到了,就在這兒。”殷庫裝出很認真的樣子。

“什么地方的有?”小林下意識地向四處瞅了瞅。

殷庫沖小林招招手,說:“太君,過來,我告訴你。”小林信以為真,微笑著湊上前去。

“小日本,王八蛋!”殷庫猛地大喝一聲,怒目圓睜,使盡渾身力氣,躥上前去,抱住小林的脖子,摁倒在地,用嘴咬住了他的耳朵。小林殺豬似地嚎叫起來,半個耳朵被咬掉了。

幾個鬼子端著刺刀圍上來,朝著殷庫刺去。

殷庫倒在了河邊。

太陽快要落山了。西方天際,殘陽如血,淋淋漓漓地涂滿了原野……

【李春雷: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河北省作協副主席,河北省文聯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著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歲》,長篇報告文學《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寶山》《搖著輪椅上北大》等38部,中短篇報告文學《木棉花開》《夜宿棚花村》《朋友——習近平與賈大山交往紀事》等200余篇。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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