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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5年第6期 | 李達偉:曠野
來源:《山花》2025年第6期 | 李達偉  2025年07月03日07:05

李達偉,1986年生,現居大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逾兩百萬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長江文藝》《天涯》《芙蓉》《山花》《大家》《清明》《青年文學》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蒼山》《博物館》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二屆湄公河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首屆白馬湖散文獎、第十一屆云南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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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談起了擁有一個理想的工作室的艱難。當出現在舊巴黎那些窄巷中時,他感覺理想中的工作室就應該存在于那里,街巷是幽靜的,一些落魄的藝術家在那里彈奏沉郁悲愴的古典音樂。當然巴黎并不僅僅有落魄的藝術家,就像那里不僅僅有天才,各種人涌入其中,魚龍混雜,對那個世界產生影響,也被那個世界影響。巴黎,離文學藝術最近,生活在這座城市就是把自己置身于藝術之內,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藝術形象與氣息,既具體又抽象,既可觀又可嗅,那是他理想的工作室所在地。詩人說,那是他初次出現在那座城市時的感覺,或者那是還未出現在那座城市時的感覺。當真正在那里生活一段時間后,那座城市的豐富與龐雜,也開始慢慢展現給了詩人。詩人不是一個旅人,如果是一個旅人的話,對一座城市的認識總是無法避免片面化。

當在巴黎生活了一段時間后,他猛然意識到,巴黎這座城市,同樣有著那種會把人吞噬的力量——會把人的感覺與遠大理想不斷消磨的力量。詩人和翻譯家聊起了巴黎的一些街道,那些街道對于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很多條街道纏繞在了一起。我嘗試著在一張白紙上把那些街道標注出來,我無法完成,巴黎在我腦海里越發(fā)成為一座模糊的城市。在迷宮一般的街道上,探索那個世界的樣子,在記憶的迷宮里回溯那些街道,世界是模糊的,世界是變形的,印象深刻的只是遇到了很多的古建筑。如果不是巴黎這座城市本身具有的那種藝術氣息,我很容易就會把這座城與其他任何一座城混淆在一起。

在蒼山下的工作室里,詩人談起了自己曾沉迷于看一些藝術家的傳記。無論是詩人、評論家還是翻譯家,他們同樣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屬于他們的傳記,那我是不是也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傳記作者?他們一定也和我在看各種藝術家的傳記時那樣,為某些藝術家的命運慨嘆的同時,也希望藝術家對自己的人生與命運產生影響。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們身上后,我在某些方面開始模仿他們,無論是在工作室,還是從工作室來到曠野中,我都在默默觀察著他們。只是有時,我很沮喪地意識到自己無法成為他們。詩人看到了很多藝術家年輕時,背負著一身的才華與對藝術的理想出現在巴黎,與一些真正的藝術家相識,又與一些偽藝術家在生活中過從密切之后,他們的才華就像是被城市建筑的風格吞沒了。他最終離開了巴黎,感情生活是其中主要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藝術的稠密把他吞噬了。他在那些偉大的藝術面前,感到沉重和壓抑。藝術應該給人以呼吸,他強烈地感覺到的卻是藝術的重量,他知道自己在那里將無法創(chuàng)作出既嚴肅、沉重,卻又輕盈的東西。

他無法真正融入巴黎。他的外交官妻子要在世界各地奔走,他只能跟隨著妻子奔走。那時他很少回國,那時他已經成為了兩個孩子的父親。身份的變化,以及身份帶來的激動與焦慮,在巴黎乃至在世界各地交織在一起。那些國內的友人,他們一直在關心著他的生活,同時也在關心著他的創(chuàng)作。至少評論家和翻譯家一直關注著他。只是有些人會在我們生命中突然消失,并且杳無音訊,詩人就曾猛然間從很多人的世界里消失。多年后,詩人才再次與評論家和翻譯家重新相遇,并真正成為一生的摯友。他們之間的關系,同樣讓人羨慕。很長一段時間里,詩人在寫作和畫畫上,沒有創(chuàng)作出什么。這樣的感覺,此刻的我,就有。我會被焦慮、沮喪等等諸多虛無的情緒困擾。詩人深知藝術于他并不是為了求得虛名,但藝術家的自負他有。這些都是他在跟我說起他的過去時,無意間透露給我的。他因為藝術出現在巴黎,他希望的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文學藝術,能在巴黎有著與以前不同的樣貌。既然巴黎不合適,那就離開巴黎吧。我們很多人就是因為這樣的沮喪離開了某地,我們會懷念某地,正如巴黎對他產生的影響持續(xù)至今。出現在巴黎的狂喜感,還有面對著那些大師們的作品時,內心的謙卑與無力,他一直沒有忘記。

詩人曾在阿爾卑斯山住了一段時間,他擁有了離自然最近的工作室。不是出現在阿爾卑斯山的深谷之中,是阿爾卑斯山下;也不是一個人去往那里住,還有自己的孩子。離時代的喧囂較遠,離內心更近。那樣的環(huán)境,很容易讓人反觀內心。我們想象著,他每天沿著不同的路進入阿爾卑斯山,與來到蒼山下后,經常沿著不同的路進入蒼山很相似。進入森林,他呼吸著自然噴吐的氣息,感受著阿爾卑斯山的廣袤與自然的流變。他心理上對于自然的依戀開始起作用了。自然的凈化作用,也開始了。再次回到國內,一切物是人非,他不想回到自己的出生和成長之地。

是在一個冬日,蒼山上下著雪,雪下到半山腰后,天突然間放晴。看到雪落到蒼山半山腰的情景,作為旅人的詩人決定留在蒼山下。他曾多次說起過選擇蒼山下定居的因緣,我在這里重復著這個被多次講述的細節(jié),這與我第一次真正感覺到了來自蒼山美的震顫,很相似。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活在回憶中,也無法走出相似的世界。

生活在蒼山下,許多人把自己的工作室放在了古城,讓自己離世俗生活的喧鬧近些。詩人在古城中隨意逛著,穿過那些規(guī)整的建筑,爬上古城墻,進入喧鬧的人民街,看到了一些人在那里賣詩。那是一些有些粗俗的詩歌,竟然還有人買,這是他無法想象和接受的,詩人便決定不把自己的工作室放入古城中。古城離他的住處很近,但詩人很少會去古城。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很少去古城,古城里面的一些東西吸引著我,也有一些東西是我有意拒斥的。靠近蒼山與靠近古城,完全不同。

在工作室里,我們還提到了一些人在云南這塊土地上,尋找著可以成為真正工作室的地方。我們提到了幾個人,詩人也知道他們。詩人說現在已經很少見到他們了,雖然都身處云南,地理位置卻不同,雖然交通已經變得無比方便,會發(fā)生的相聚卻反而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多。不同的群山與河流,以切割的方式讓不同的地方擁有了不同的文化與氣候。我們能一眼就看出不同,從植物的種類,還有語言,還能從民族服飾。有個著名的先鋒小說家,去往西雙版納的南糯山,我讀過他從醫(yī)院逃離的經歷,一場大手術正等待著他,他那時肺部出現了問題,他想到了換水,想到了要給自己的肉身換一下空氣。我曾去過南糯山,那里氣候溫和,有著一些古茶樹,而在不遠處的瀾滄江邊的景洪市氣候炎熱。另外一個先鋒小說家,去了云南的曲靖。我曾去過曲靖的大山深處,我已經忘記了那個地名叫什么,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些懸崖峭壁,耕地很少,人們會背土到一些沙石中間,那是人工制造的土地,有些土地就只有一塊大石頭那么大,那是會讓很多人感到震驚的世界。在那里,我們才真正看到了人類對于土地的珍惜,也才知道了人類與土地的緊密相連。只有十棵玉米的莊稼地,十棵玉米都已經成熟了,玉米的主人背著個背簍朝玉米地走去。只有十棵,并不是土地貧瘠,而是地太小。那不是一個理想的種植莊稼的地方,在那里不適合做一個農民,而藝術家適合在那些地方生活。那次,我跟著一些作家出現在曲靖的大山深處,在一個陡峭的坡地上,塵土朝谷底滾去,沒有升騰飛揚的力。一些即將要全部搬到縣城附近的人,把我們迎入家中,墻體上長著的是與貧瘠相對應的仙人掌,除了仙人掌的綠色有那種鼓脹感,別的都是暗黃,像人臉的暗淡,像一些年輕的人突然之間就老了。那些人家都有自己的水窖,要積雨水,沒有自來水,浮游物在水窖里快活地游動著,讓人看了會心疼。那些細節(jié),總是讓人無法忘記。同行的有一個昭通的作家,他提起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昭通魯甸,那里的地質條件差,許多高山陡峭得讓人望而卻步。他還說起了昭通的一些地方,因為地質條件還有曾經的濫采濫伐,隨時會有發(fā)生山體滑坡的可能。還是在曲靖,有一個村落建在懸崖頂端,只有唯一一條路可以爬上去,人們給它命名為“老鷹坡”。如果一個人選擇那樣的世界作為自己的隱逸之地,是很理想的,只是一個村落選擇建在那里,卻有著各種弊端。不過,我沒問那個先鋒小說家具體生活在曲靖的什么地方。還有另外一個先鋒小說家,她選擇生活在云南的省城昆明,在昆明可以離曾經西南聯大的那些大師們很近,還能見到一些相對古老的建筑,現代化的氣息也不是那么淡薄。我們就在蒼山下,說到了這三個著名的先鋒小說家,我只知道第一個小說家在選擇過程中伴隨著的那種絕望與希望,其他的兩位,他們的選擇里又多少有著一些從容的意味。這同樣也只是作為局外人的我的臆測而已。如果我真正與這些人之間有一些交集的話,對他們選擇在云南的某處生活的認識又將會更準確些。

我出現在了南糯山,我還出現在了布朗山。那次的經歷,我總會不自覺地咀嚼回味,那對我意味著很多。我們一群人趕到目的地時,已經是晚上十二點,但我們并未洗漱一下就睡覺,而是出現在了那個鄉(xiāng)鎮(zhèn)上的燒烤攤上,在那里飲酒聊天到兩點多,大家聊的是閱讀與寫作,聊的是關于西雙版納的記憶與往事。熱帶地方所展現給人的生命力,完全與其他地方不同。即便是在夜間,我們依然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氣。時間是夏天,與景洪市的熱氣升騰不同,溫度降低了一些。我們就在那些山里到處行走,出現在一些村落里,看到人們在斗雞,還看到了一些人在制茶。村寨周圍就是一些古茶樹,低矮的茶樹,根本看不出來已經生長了幾百年,當看到介紹的文字時,大家驚詫不已。我們一起去的有五個人,大家都喜歡用黑白色調捕捉那個世界,而植物繁茂的綠色從黑色調中滿溢出來。印象最深的是在一個廟宇里,有個小和尚躺在一個老和尚懷中睡著了。印象深刻的還有布朗族彈唱。我們在布朗山上剛好遇到了一個民間的節(jié)日,布朗彈唱是其中的第一個節(jié)目,雖然聽不懂他們唱的是什么,我卻久久沉醉于其中。想如果自己真正懂得那種民族語言,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情境和感受。是否會因為我們的熟悉,反而讓那音樂的魅力打折扣?彈唱結束,表演的小姑娘和小伙子消失在喧鬧的人群中,就像不曾來過一樣。回憶著那些場景時,我總覺得那只是曾在夢境里出現過一樣,世界的陌生讓人訝異。世界的不同,世界的個性,依然存在著。

我們也離開了那個喧鬧的場壩。我們進入一些村寨,把目光放在了那些古茶樹上。在這之前,我不曾認真觀察過這種植物。在瀾滄江的支流黑水河邊,同樣有著一大片古茶樹,同樣讓人詫異。無論是在南糯山和博南山,還是在黑水河邊,這種植物遭受的命運很相似,曾經被人遺棄,遭人砍伐,只因它們曾經的價值并不比玉米大。現在的它們的命運,又完全是另外一種。茶樹的價值,我暫時不去關注,我關注的是作為古樹存在的它們。博南山中有好些古樹,我的足跡也曾出現在它們的樹影里。那棵粗大的緬桂,那些唐梅宋梅園梅,那些榿木,那些黃連木,那些山茶,那棵同樣粗大繁盛的絨葉含笑……其中有一株山茶與一棵唐梅,它們無比相似,都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還活著,而死去的部分一直存在著,那是生與死的共舞,生與死的無界限。很多人面對著它們時,必然會有著各種關于生命的思考。小說家說自己走博南古道,翻越博南山時也見到了其中一些古樹,那些古樹用它們生命的年輪感染著小說家。小說家在那些古樹下駐留的時間很長,我的友人段成仁可以作證,是他陪著小說家完成了那次行程。友人段成仁也多次帶著我們在博南山中行走,我們也在那些古樹下發(fā)出了驚嘆,我們感嘆古樹本身的生命力,以及它們對于來到它們旁邊的人的影響。那是會對生命觀產生影響和改變的古樹。小說家最終來到了瀾滄江邊,瀾滄江的水流在那一段平緩幽靜,兩岸的山卻陡峭險峻,有好幾座建了多年才通的橋橫在江上,很是壯觀。小說家同樣去拜祭了博南山上簡陋的升庵祠,在那里為楊慎的人生命運而感喟。在博南古道上還出現過其他的命運復雜的人,他們中有官員、文人、商賈和探險家,他們翻越遮天蔽日的博南山,出現在杉陽,然后朝瀾滄江走去。他們在一些文字里,留下了動蕩不安的生活與命運的記錄。我們出現在博南山時,博南山上已經不像那些文字中記錄的那般遮天蔽日了,我們看到了剛生長起來沒多少年的云南松,它們在博南山的某些地方成了最突出的樹種。在破舊的永國寺旁,我們見到了一棵古老的茶樹。我們采擷了幾片古老又新發(fā)的葉子,慢慢咀嚼著,如同咀嚼著古老的時間。一些人曾出現在那里,他們面對著的外部世界與我們不同。我們也與寫下“萬國寺”這幾個字的同鄉(xiāng)趙藩不同,他面對著的是時代的強烈動蕩。但我們面對著相近的博南山,博南山的一些東西變化緩慢,就像我們面前的那棵古老的茶樹,也像博南山中的其他一些植物。

小說家和我們幾個人出現在湄公河邊的萬象時,已是冬日,瀾滄江在此已經更名,江流壯闊,落日正從泰國背后的山峰下墜落,血紅色的落日把湄公河染紅,那紅色慢慢發(fā)生變化,紅色消失后,我們出現在那個開始喧鬧起來的集市上。曾經有一些大象馱著貨物與人類經過這里,馬幫無法穿過厚密潮濕蚊蚋眾多的熱帶雨林,于是馬幫變成了象幫。象幫穿過熱帶雨林,渡過湄公河,來到老撾萬象,其中一些人在萬象定居下來。當我們出現在萬象時,見到了很多西方人,他們出現在酒店和咖啡廳里。萬象是一個很西化的城市,這里的冬天,氣候宜人,許多北歐人會來這里過冬。我們遇見的很多萬象本地人也都會說英語。給我們當翻譯的人,在安徽大學讀的博,漢語很好,他感嘆自己的工資不是很高,在這座城里,也漸漸感覺到了生活的壓力。詩人是否曾跟著自己的妻子,來過萬象?我希望他來過。這是一座悠閑自得的城市,混跡于人群中,詩人的身份很快將被異國風情消弭。我在他的詩歌里找尋著他的足跡,還沒有發(fā)現萬象,我找到的是新加坡,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是其他的國家與城市。

回到詩人身上,回到詩人為何會選擇在蒼山下生活之上。詩人本來想反問我,我為何會最終回到了蒼山下的這座城里。我把內心的想法跟他說起,我的選擇是因為自己已經沒有多少選擇了。我被生活逼迫著作出了這樣的選擇。我在那個熱帶河谷生活得很好,我已經計劃就在那里蓋一間房,度過自己的后半生。我也曾覺得自己將與在怒江峽谷教書的那個外地人一樣,真正融入那個世界,自己生命的終點也將是背后的高黎貢山。我突然之間有了擔憂,生活幾乎就要被那種舒適的生活磨去斗志了,只有離開,我的生活才可能會出現另外的轉折。我有了強烈的要離開熱帶河谷的想法。熱愛一個地方,卻想方設法離開它,這看似很矛盾。在我急切地想辦法要離開那個熱帶河谷時,有了回到蒼山下工作的機會,我經歷了短暫的猶豫后,就義無反顧地回到了蒼山下。我的選擇里,確實摻雜了無法選擇的意味。而生活的壓力——無論是我繼續(xù)生活在那個熱帶河谷,還是生活在其他地方,都一直存在。只是在熱帶河谷中生活時,我還未成家,有種一直生活在悠閑自得的生活中的錯覺而已。 

詩人不曾說起過自己是為了生命的抉擇才來到這里。一開始,我竟然希望詩人也是因為人生與命運的挫折,讓他不得不選擇離開原來生活的世界,來到了蒼山下。詩人對于自己過往的很多東西,都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略過。與那個先鋒小說家的選擇不一樣,小說家真正感受到了是身體的狀況逼迫著自己作出一些艱難的選擇,如果選擇錯了,后果將不堪設想。那是與生命的延續(xù)牽連在一起的選擇,在說到那種選擇時,先鋒小說家的回憶中竟有著悲壯的意味。他選擇來到南糯山后,再次找到了寫作的感覺。在南糯山上,他寫了好幾個長篇,還寫了一些童話。詩人則不同,來到蒼山下生活一段時間后,如果覺得不適合自己,就可以選擇離開。詩人暫時還沒有離開。詩人已經在蒼山下生活了十多年,應該是超過了他在其他任何一座城市生活的時間。

與詩人前后來到蒼山下的還有其他一些藝術家,其中很多人生活了一段時間后,就離開了,也有不多的幾個人像詩人一樣長時間留在了這里。我們暫時不去管詩人的家庭,雖然家庭應該是他選擇來到這里的原因之一。家庭的原因、婚姻的原因,可能是其中主要的原因,這也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如果是一段相對失敗的婚姻,也會讓人作出這樣的選擇。有時又可能是選擇某個地方,導致了情感的失敗——我便是選擇回到蒼山下后,因兩地分離的原因結束了一段情感。關于詩人的家庭,在他沒有主動提起之前,我不會輕易問起。無論是對于詩人、評論家,還是翻譯家而言,這都是充滿冒犯的,每次我在臆測他們人生的種種時,內心都是不安的。關于詩人的家庭,我只是從評論家口中聽到簡單卻不確定的談論。

青年時期的漢德克在斯洛文尼亞進行了一次漫游,長達數月,還曾兩次穿越塞爾維亞和科索沃進行旅行,為了尋找一些人。漢德克筆下的主人公,不斷尋找著肉身與精神雙重的寂靜之地。最終漢德克離開巴黎回到薩爾茨堡過起了近乎隱逸的生活。我想在詩人與漢德克之間找到一些相近的東西。當巴黎出現后,我似乎找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找到,只是兩人都在巴黎住過一段時間。詩人從巴黎回到中國,最終在蒼山下過起了同樣離群索居的生活。在他們身上,我總覺得還找到了相似的疏離感,與世界的疏離感。他們把自己放置在世界最喧鬧的中心,卻發(fā)現自身與那個世界之間的不可平衡。他們想到的是離開,去往自然世界中,只有自然世界,才是他們輕易就能融入的世界。我們看到了漢德克筆下的自然,那些與世界有些疏離有些格格不入的人,在自然世界中漫游,孤獨地漫游,讓自然的微風舔舐內心的憂傷。我看到了詩人筆下的自然,詩人把內心放入自然,在自然世界中找尋著與自身相互契合的東西。我喜歡漢德克,我總感覺自己與他筆下的那些主人公很相似。我強行在漢德克和詩人之間找尋著一些可能與不可能的相同。

詩人來到了蒼山下。有好些詩人也來到了蒼山下,他們志同道合,他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詩人說他樓下住著的是翻譯家,有幾次他不小心睡著了,忘了關燈,翻譯家就在樓下喊他,把他喊醒,然后一起喝酒,聊天到很晚。他們聊的主題是人生與命運,是藝術與美學,在很多人看來這些都是務虛的,他們在務虛中把黑夜燃盡。只是前兩年,那些詩人接連離開了。眾多人離開的理由不同,去往的地方也不同。詩人很懷念那些日子。當那些詩人相繼離開,當翻譯家也離開后,詩人開始真正感覺到自己過起了近乎隱逸的生活。在當下世界里,你根本無法做到真正的隱逸,詩人過的其實是一種半隱逸的生活。翻譯家的房子賣給了一個外省人,詩人好多次經過那房子時,發(fā)現燈一直亮著,像極了翻譯家住著的時候。詩人跟翻譯家說你應該感到欣慰,有可能住的也是一個不分晝夜在閱讀和思考的人,那也是你精神的一種延續(xù)。詩人跟翻譯家說起曾多次悄悄觀察過那個人,那人同樣也是一個外地人,詩人有時見到他出現在院子里散步時,腋下會夾著一本書。他們也會偶爾一起走一段路。讓那個人感到激動的是自己的房子里曾經住著的是一個真正的翻譯家和詩人。那個人的存在,還是一個謎,過了幾年,他并沒有和詩人走得更近,他們依然只會在相見時禮貌性地相互打聲招呼。他們并未因為翻譯家的原因,而成為真正的朋友。

那么多的詩人,他們喜歡這里的風景,背后的山,前面的湖水,他們還感受到了一種無拘無束的安全感,那種大家飲酒過后的興之所至,心之所向。他們一個又一個接連離開,這個行為里多少夾雜著離別的莫名憂傷,同時也有著不舍的莫名掛念。他們的接連離開背后一定有著這樣那樣的理由,詩人沒有跟我說起他們的任何一種理由,只說那是一群無拘無束的人,他們在某一個地方突然感覺到了慌亂與不適,或者是感覺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生活的慣性之時,為了改變、為了打破那些僵化的慣性,他們就會再次離開。對于僵化與慣性的抗拒,總是讓人羨慕,只是我無法做到像他們那樣。我的行走地圖里,沒有多少地名,一些地名與我產生聯系,只是因為短暫的出差,那些地名很難讓我留下銘心刻骨的記憶。那些在蒼山下敞開自己的詩人,在這里留下了自己精神的刻痕,他們紛紛寫下了以大理為題的詩歌。我在一個地方刊物當編輯,曾把那些寫大理的詩歌合為一輯,我看到他們在寫大理的同時,也紛紛表露了心跡。我看到了他們真正對于大理的那種熱愛,也看到了不一樣的對于大理的感受。在那些詩歌背后,我看不出他們會在短時間之內有離開大理的想法——但那只是錯覺。

他們很多人都覺得自己無法長時間在一個地方停留。這樣的感覺我也曾經有過,一種流浪般的心態(tài)。他們覺得詩人早晚會離開(詩人還未離開),翻譯家早晚會離開(他已經離開),評論家早晚會離開(評論家還未離開,他在蒼山的東面買了房子)。詩人和評論家給我的感覺是他們暫時應該不會離開大理。評論家說自己真正喜歡的,是大理的那種逆時性,即便是在冬日,依然可以在很多角落里看到逆時的花朵開放。評論家還提到了大理的另外一種逆時性,就是當人們出現在古城時,就進入了一個古老的世界之中,一些古老的建筑,一些古老的生活方式,那節(jié)奏緩慢的生活與自己在很多城市中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樣。

我們在對話中讓那些人重新回來了,他們的身影一個接著一個來到了詩人的工作室,他們的身影在工作室里變得很凌亂,大家都很隨意。沒有人會覺得在工作室應該莊重起來,來到蒼山下就是為了讓自己不要那么拘束,大家在工作室里可以嬉笑怒罵。當他們提到了過往的那些場景時,我在旁邊想象著一群人圍爐夜話的情景,談論詩歌,談論人性,偶爾還會談論一些人的人生與命運。我一開始想象的是一群人一本正經地聚集在工作室,這與我想象的完全不同。那些我只是讀過他們詩歌的詩人,在工作室里展現了不一樣的面貌。只可惜,我同樣無緣得見,他們已經離開了,徒留一些想象。在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們的一種目的已經達到了。我能想象一群人散場后的冷落與寂寥感,詩人也早已明白人生聚散如夢。聚在一起的那些時日里,他們似乎就是一群理想主義者。人生的減法,在他們身上也很明顯,一個又一個人離開,一些人們過得還算不錯,一些人仍在艱難時日里苦熬。

詩人留了下來。詩人算了算,近十年,更多時間里,就是他一個人。一個人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著一些椅子,它們等待著一些拜訪的友人。我暫時占據了其中一把,評論家一把,翻譯家一把,我們在那里喝茶,暫時不飲酒。不知道詩人是否會有種錯覺,就像正在經歷曾經的那些對談,至少那時翻譯家和評論家他們也經常在一起閑談到很晚。我跟評論家表達了對他們經常可以在一起對談的羨慕,評論家跟我說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多,只是偶爾在他大學放假回大理時,會聚一聚。翻譯家同樣也是如此,他在北京社科院工作,也只是休年假之時,偶爾回到大理。當知道他們的對談其實是那么少時,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能夠聆聽他們對談的珍貴。他們會聊起一些很嚴肅的話題,關于文學的嚴肅性和寫作者的嚴肅性。當他們分散在各地時,他們就是個體,他們以個體的生活體驗著現實,也因為沉陷于思考,他們有時會變得焦慮和憂傷,談起友誼,他們很是感傷。當成為思想者時,生活的地域與環(huán)境會刺激他們的思考。

當生活在蒼山下,并有著經常一個人進入蒼山的經驗時,人面臨的就是如何面對自然的問題。落日剛剛從蒼山東面翻到西坡,蒼山上的云絮被染得通紅。那種紅我很熟悉,那是初冬在洱海邊遇見的那些水杉的顏色——水杉最美的季節(jié)就是深秋和初冬,它們的紅映照在水里,美得讓人訝異。每到冬日,我都會有意出現在洱海邊,就是為了看那些紅色的水杉。詩人會出現在洱海邊,評論家會出現,翻譯家也會出現。當我一個人進入蒼山時,我會擁有一些和他們相似的感覺,但很多時候又完全不同,蒼山開始有了個性,開始在四時展現出完全不同的東西。詩人跟我提起自己在蒼山中遇到了小熊貓,并與之對視,由此有了奇異的對自己的沖擊,那樣的體驗,我直到現在都不曾有過。我見過的是一只不知什么原因死去的小熊貓,它掛在一棵櫟樹上,那白色與赤黃交雜的鮮亮色調,已經慢慢褪色,褪成了暗淡的光,腐爛了,色彩慢慢消失了,已經無法繁衍出更多的色彩。

詩人、評論家和詩人,他們的一些東西很相似,他們的閱讀譜系很相似,他們的價值判斷很相似,他們對于文學的看法很相似,有時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也很相似(世界在柔化他們的堅硬,冬日這個世界里會刮著冰冷的風,風里還攜帶著雪意,風還將把山上白樺的葉子刮落,一地金黃),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寫的詩歌。我看到了他們寫的一些詩歌。我想概括他們各自的風格與特點,似乎捕捉到了,似乎又無法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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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畫:燃燒的蠟燭,煙斗,鷹鉤鼻,皺紋,斜睨的眼神,整潔的西服和領帶,梳理得光潔的頭發(fā),背景是深綠色。一幅和諧又突兀的畫面。煙斗往往象征的是思想,那個會思想的煙斗。煙斗沒有被點燃,沒有煙絲,煙斗里放入的是鼻尖,鼻子開始變得大了起來,這里面有著象征和隱喻,呼吸被阻滯,斜睨的眼神里有著那種難受的意味,無法呼吸,無法思想。上面是一雙努力在思想的眼睛。我們又看到了蠟燭,蠟燭正在燃燒著,如腸子一般的蠟燭,同樣也帶著濃烈的隱喻,燃燒過的腸子一部分曲曲彎彎,纏繞著蠟燭的底座,另外一部分,行將燃燒的那部分,變得很筆直,燭火邊是一個光圈。蠟燭照亮了人的面部,讓我們看清了一些東西,那些本應該被遮蔽的部分顯露出來。行將禿頂的頭顱,額頭上密布的皺紋,這些都是歲月給那個人帶來的影響,這些影響同樣也發(fā)生在了我們身上。還有一只被遮蔽的眼睛,這可能是與顯露出的眼睛相對稱的一樣的眼睛,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眼睛,失明的眼睛,傷殘的眼睛,某種非正常的眼睛,那也將意味著非正常的視角。我們只是看到了一只眼睛,眼睛是無神的,沒有任何的熱情,還有一些戒備。這只眼睛面對著的是一個陌生的人,那就是面對陌生人時會有的眼神。

當看到這幅畫時,我會無端想到另外一幅畫,標注有“這不是煙斗”的那幅畫面上只有煙斗的畫。文字與畫面在那里是對立的。當我們看到標注著那些文字的煙斗時,我們將成為懷疑主義者。這真不是一個煙斗嗎?這當然是一個煙斗。在文字的襯托下,它至少不是一個簡單的煙斗。那它是一個我們經常會提起的會思想的煙斗?也不是,因為那些文字的存在,它倒是成了一個會逼迫著我們進行思考的煙斗。煙斗是否真就一定象征著思考?其實這也是一個悖論,只是我已經無法解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見到那些出現在畫中的煙斗時,就會無端地把它與思想聯系在一起。煙斗與否定它是煙斗的文字,讓我們再次學會了思考,至少是提醒我們要學會思考,要開始思考。詩人工作室里的這幅畫里,沒有文字的描述,也不只是煙斗,還有人,人與煙斗并不是割裂的,人與煙斗的聯系太過緊密了,已經成為一體,那樣的一體會讓我們在看那幅畫時,感到很壓抑。一個壓抑的靈魂。詩人在面對著這幅畫時的內心表現,是我在見到這幅畫時最感興趣的。當我把目光長時間放在這幅畫上時,詩人跟評論家和翻譯家談起的話題卻很輕松。他們不再像一開始談論其他話題時表現得那樣鄭重和嚴肅了。我們確實也應該談論一些輕松的話題,那些生活中讓我們備感輕松的一面。在蒼山下的生活,他們都覺得很放松。那是思想的放松,那是自然給思想與肉身帶來的放松。當聽到他們用了“放松”兩個字,我覺得這樣的形容無比精確。我就生活在蒼山下,我的生活并不輕松,但很多時候,我卻能感覺到很放松。我放松之時,是把目光投向蒼山之時,是真正進入蒼山之時。如果獨自一個人面對著這幅畫,內心絕對就不會那么輕松,也不會那么放松。詩人就經常一個人面對著這幅畫。詩人為何在蒼山下生活了這么久,卻依然把眾多照片與畫掛于工作室里?這些照片與畫掛在這里,就是同一個主題在這個空間之內的集結。那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那也是攝影與畫畫所要面對的主題。一句話歸結:那是文學與藝術永恒的主題。很多藝術家,一生都在重復著同一個主題,一生都是在對同一主題的認識進行修正與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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