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6期|范雨素:丁丁長大了會開飛機嗎?
范雨素,湖北襄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老舍文學院學員,皮村文學小組成員。現在北京做家政工。
丁丁長大了會開飛機嗎?
范雨素
丁平平
1980年夏天,甘肅省天水市禮縣高寺頭村小學有一個孩子在讀課文《丁丁和小飛機》。丁丁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心想開飛機,老師在教生字時,丁丁一邊聽一邊忙著做小飛機。老師看見了,問丁丁:“你在做什么?”丁丁站起來,低聲說:“我在做飛機。”老師說:“上課的時候好好學習,長大了才能開飛機。”晚上,丁丁做了個夢,夢見紙飛機變成了銀光閃閃的真飛機。丁丁連忙跑過去,忽然飛機唱起歌:“丁丁真聰明,會做紙飛機。丁丁,你快來開真飛機。”丁丁高興極了,他上了飛機,摸摸這兒,摸摸那兒,想開飛機,忽然飛機又唱起歌來:“丁丁沒文化,不會開飛機,飛機開不動。”丁丁真著急,一著急,丁丁醒了。同學們,請你們想一想,丁丁長大了會開飛機嗎?
這個讀課文的孩子叫丁克己,他讀完了《丁丁和小飛機》,到了下課時間,丁克己把語文書放進書包,拿出數學書。下一節是數學課。丁克己邊拿數學書邊想,丁丁長大后一定能學會開飛機。丁克己姓丁,他認為丁丁也姓丁,他把丁丁當成了自己村里的小玩伴。
過了一年,丁克己上了小學二年級,又喜歡上了課文《平平在家里》,這篇課文里的插圖是平平噘著嘴想問題。在課文里,平平的奶奶、媽媽、妹妹都在家里忙碌。丁克己把平平想成了自己,好像平平的爸爸馬上也要扛著鋤頭回家了。丁克己想,如果自己有了孩子,長大后是叫丁丁還是叫平平呢?一邊想著長大后的孩子名字的問題,一邊又在想他長大了干什么呢?他想起了去年學過的一篇課文《你長大了干什么》,里面提到工人、農民、解放軍、科學家、醫生、教師、服務員等職業。丁克己長大了,想當解放軍。
高寺頭村在1989年以前歸天水市管轄,以后劃歸隴南市。隴南又稱隴上江南,“早知有隴南,何必下江南”。高寺頭村傍著西漢水,耕地是沖積泥,肥沃高產。村子里有高寺頭文化遺址,位于村子西南部的小山坡上。1924年7月,著名瑞典地質專家安特生派白萬玉到天水禮縣等地做地質調查時,在禮縣發現了高寺頭遺址,1958年被確定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高寺頭遺址文化類型多樣,以仰韶文化為主,出土的重要器物有仰韶文化紅陶少女頭像器蓋、太陽魚網紋彩陶瓶和馬家窯文化漁網旋紋彩陶壺等。紅陶少女頭像器蓋一直是中學美術課本的插圖。
丁克己讀完小學、初中后,去當兵。當兵復員后,找了一個本鎮的女孩結婚,有了一兒一女,農閑時打工,農忙時種地,可是總因家庭瑣事爭爭吵吵。媳婦說他好吃懶做,愛享受,家里每天扔鍋甩盆,沒有一天安逸的。那個年代,農村離婚也不稀罕了,于是他們的婚姻以離婚告終。男孩歸丁克己,女孩歸了媽媽,丁克己的妻子帶著女兒改嫁了,丁克己把兒子留給他的父母,自己來到北京打工。
來到北京的丁克己遇到了一個來自甘肅秦安的老鄉,又一次邂逅愛情,又一次結婚生子。丁克己想起了兒時的理想和讀過的小學課文,給在北京生的兒子取名丁平平。丁克己的第二次婚姻只有4年,又一次離婚了。按社會學家的說法,這種在打工時認識的異地聯姻是最脆弱的,最易一拍兩散的。這種婚姻的唯一兒子丁平平歸丁克己撫養,丁平平在4歲以后再也沒有看見過他的媽媽。丁平平長大后只記得他爸爸一遍遍提起,冬天在姥爺家的門口凍了一宿,天冷極了,爸爸緊緊地抱著丁平平。
禮縣是秦文化的發源地,秦文化的主要特點就是講究文明禮儀和注重軍事發展。丁克己現在只能把丁平平帶在身邊了,他不能把丁平平放到老家給父母撫養,他已經有一個兒子讓父母養育了,如果再把小兒子放到村里,這會讓人笑話。秦人以能吃苦有韌性著稱。他把丁平平放到北京垡頭的寄宿幼兒園里,每月交給幼兒園2000元錢。在垡頭讀了兩年幼兒園后,丁克己帶著丁平平來到甘肅西和縣打工。這時丁平平已經6歲,丁克己把他送到學校上一年級。
丁平平是個早慧的孩子,他會讀書,成績好。放學后,他拿著爸爸給的零花錢,自己買吃的,晚上自己睡覺。他爸爸丁克己在西和給人拉貨、做裝修,打各種各樣的零工,有時半夜才回出租屋睡覺。丁平平的生活就像他愛唱的歌謠《機器靈砍菜刀》里面的歌詞一樣:
一個沙坑一個秋千俺就能玩上一天
餓了爬到樹上摘點槐花吃點榆錢
丁平平在西和讀完了一年級,要升二年級了。老師說丁平平沒有戶口,不能辦學籍,升不了二年級,要辦個戶口。丁平平的爸爸媽媽結婚后,三天兩頭吵架打架,沒心情給丁平平上戶口,現在上學升級是迫在眉睫的事,不能推了。上戶口需要丁平平媽媽的戶口本。丁平平在和我交談這件事兒時,平靜地回憶起寒冬時,他爸爸帶著他去找姥爺拿戶口本時,晚上他和爸爸睡在姥爺家的大門口。甘肅的冬天,丁平平覺得自己要凍死了。那是臘月,村子里有打工返鄉的人了。丁平平的姥爺叫來了打工回家的人,把他和他的父親打走了。
丁平平沒有戶口,升不了級,他上了三個小學一年級,后來他爸爸花錢托人找關系,才上了戶口。
20歲的丁平平對我回憶起過去的事情時,沒有一點情緒,給我的感覺是有語音的人工智能人,是GPT在回答人類提出的問題。看著丁平平,我想到我自己。童年的我會讀書,老師、親戚、家人都認為我是一個潛力股,都對我很好,后來我成了單親媽媽,回到老家求助,這時我發現自己成了垃圾股。有一次我想問一個親戚借30元錢,我知道她家在哪里,于是去了她家。這是我第一次去,這個親戚一臉詫異的表情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家在這里?”我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明來意。她拿出100元錢說:“我給你100元錢,你不要來我家還錢了。”當時正值中午,她不敢留我和孩子在她家吃飯,她怕對我們態度好了,我會去第二次。這個和我有血緣關系的親戚,綽號是百萬,以富有著稱。自從人生經歷了這件事以后,我便認為看透了人間的世態炎涼,人間所有一切的關系都是價值交換的關系。人和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演戲,我的身體好似抽盡了屬于人性的一部分,我就是我,就像現在和我聊天的丁平平一樣的狀態,是個有語言功能的人工智能機器人,是個能回答問題的GPT。我以后的人生一直仿佛一種失重狀態,就好像一個人偶氫氣球飄浮在天空中一樣,是懸浮的狀態。我沒有了喜怒哀樂,沒有了人的情緒。按中醫的說法,沒有情緒的人是不生病的。中醫說得對,我當了單親媽媽,沒有了情緒以后從來不生病。
丁平平接著平靜地給我講述,他在西和讀到小學三年級,每天放學后自己一個人做作業,沒有事干就自己翻課本,琢磨課本,成績很好。寫完作業以后自己一個人在縣城里到處溜達著玩。丁平平七八歲時他爸爸讓他去買鹽,他走在去小賣部的路上不小心把錢丟了,沒有錢買不到鹽了,他不敢回家,回家后他爸爸要打他,一直到天黑透了,他也沒回家,他爸爸從出租屋里出來開門找他了,看到他蹲在出租屋門口就拿起一塊磚頭往他的身上砸,丁平平及時躲開了。丁平平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這塊磚頭,他說如果不是他跑得快,磚頭就把他的腿砸斷了,他就殘廢了。那塊磚頭在他的記憶里就是一發子彈,他的父親把生存的壓力,把對生活的憤怒都發泄到兒子身上,兒子考不到100分要挨打,考到100分也要挨打。丁平平身上每天都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
在他上小學四年級的那一年,他爸爸拉著他來了北京打工,來到皮村租房住下。皮村丁平平家租的房子附近有四所打工小學,皮村有兩所,鄰近的尹各莊、黎各莊各有一所。丁平平爸爸給丁平平選擇了皮村一所叫新力的打工小學,原因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多,丁平平很快在村子里交到了和他身世一樣的朋友。丁平平的爸爸住在皮村后開始送外賣,發傳單,每天早出晚歸。丁平平上學的費用是一年要交給打工學校4000塊錢,生活費由丁平平爸爸每天單獨給。丁平平每天放學后就找他在皮村認識的新朋友玩,這些新朋友是皮村的另一所打工學校的王佳麗,以及在宋莊打工學校讀書的林朵朵、尤紫丹。新力學校所在的皮村有一個小圖書館,丁平平從圖書館借來書發給上自習課愛說話愛活動的小孩子看,這樣教室里就是安靜的。丁平平的朋友林朵朵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個男孩拿鞋子扔在頭頂上,丁平平找來了一幫朋友,逼著那個霸凌林朵朵的男孩道歉。因家里沒大人沒人管,丁平平經常領著林朵朵和尤紫丹在沒人的小巷里潛伏,看到有人走來就用手機放一段恐怖音樂來嚇人。丁平平十歲的時候,那年的酷暑中午,他一個人在皮村的大街閑逛,林朵朵的媽媽匆匆地從城里回來看孩子,她看到丁平平,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如丁平平一樣命運的孩子。她從街邊小賣部里買了一塊娃娃臉雪糕遞給了丁平平。丁平平逢人就講林朵朵的媽媽給他買了娃娃臉。王佳麗家里有兄妹倆,哥哥也在村里的打工學校讀書,但哥哥比王佳麗大好幾歲,不和她玩。王佳麗的爸爸媽媽在皮村的家具廠打工,每天要干十幾個小時,早出晚歸,沒有人管王佳麗。王佳麗放學后也是和小伙伴們一塊兒在村子里游蕩。林朵朵也是單親家庭,媽媽和姐姐在市中心打工,一周才能回來一次。平時林朵朵一個人住在出租屋里,她住的出租屋很安全,沒有危險。尤紫丹的爸爸做保安,每天晚上才能回家,媽媽在北京遠郊區的一個養老院當護工,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尤紫丹是這四個孩子中家里條件最好的,她家里有人做飯,爺爺給她和妹妹做飯,奶奶在市里做保姆。王佳麗六七歲就學會了用煤氣灶做飯,父母上班時間長不在家,她做自己和哥哥兩個人的飯。丁平平和林朵朵放學后都拿著大人留的錢自己買吃的,但林朵朵經常到王佳麗家去蹭飯。孩子們中午都在學校吃飯,下午放學后要做家庭作業,四個孩子就在村里找一塊空地做,這幾個孩子里面數丁平平的成績最好。因為丁平平因戶口的原因讀了三個一年級,年齡也比他們大兩歲,所以他負責給他們講解作業,輔導他們寫作業。
丁平平在皮村小學畢業以后,又跟著爸爸在東三旗的打工學校讀了一年初一,丁平平的學籍是在老家空掛的,老家來信說如不回去讀書就要注銷學籍號,于是他爸爸領著丁平平回老家重讀初一,因為回家時間比開學時間晚了兩個月,學校不收,他爸爸花了2萬元錢送禮,丁平平才上了禮縣的公立初中。因為丁平平初一是重讀,成績好,小孩子有虛榮心,丁平平拿起初一語文課文一口氣能背半本書,同學們送綽號“背半本”。
禮縣的孩子們大多沒去過大城市,對從北京來的丁平平充滿了崇拜,他們都認為丁平平在北京讀的學校是金碧輝煌,他們沒想到丁平平讀書的學校是簡陋潦草的,他們天天圍在丁平平身邊。丁平平的班主任在北京做了兩年攝影師后回到老家教書,他不喜歡同學們圍在丁平平身邊,敏感的丁平平以為老師討厭他。丁平平一遍遍說在老家讀初中苦極了,天不亮只有曙光時,同學們都要聚在操場上用走動讀書法讀書,即便是冬天下雪,也要去操場讀,只有下雨時才不去操場讀。晚上九點多才放學,學校只有女生能住校,男生都要走讀,很多家長都在學校旁邊租房子住,全校只有三個男生住在學校,其中有他,因為他是花錢送禮進來的。學校食堂飯菜好貴,比外面的飯館貴兩三倍。
學校食堂都是外包的,每月孩子的飯卡里都會收到國家下發的餐費補助款項。學校小賣部的零食也比外面的貴兩三倍,因為食物太貴了,丁平平舍不得吃,他天天吃不飽。
2024年6月15日,我來到隴南的禮縣,去看西漢水高寺頭文化遺址。我在禮縣馬路邊的飯館吃早點,問起禮縣博物館怎么走,還有去高寺頭怎么坐車。飯店老板熱情地告訴我路線,他還對我說,禮縣博物館是省級博物館,西漢水從禮縣縣城穿城而過。我順利坐上了去高寺頭的公交車。公交車上挨著我坐的是一位40歲左右的中年男性,我們攀談起來。我對他說,我要去高寺頭看西漢水高寺頭文化遺址。他說那個遺址上面早已蓋上了房子,只立了一塊碑作為標記,他告訴我,他就是高寺頭村人。我向他提起丁平平父親的名字,他說他認識,說丁平平父親的第一次婚姻是因為這個男人好吃懶做而離婚了。沒說兩句話,公交車就到高寺頭村了,我和中年男人一同下車,他給我指了指去高寺頭文化遺址的路,轉身回家了。我一個人在村子里閑逛。這個村子綠樹成陰,大部分人家都是二三層小樓,每家院墻上都有爬藤月季,院子外面盛開著粉色、紫紅色的蜀葵花。在這個村子里閑逛,我恍恍惚惚的,有誤入桃花源的感覺。我想起我和丁平平的對話方式,丁平平說話的腔調宛如微信對話框里文字轉換成語音的模式,沒有感情,冰冰涼涼。他和我談起他的母親為什么離開他父親,是因為有了奸夫,他和我聊天時“奸夫”這個詞用了五六遍,而我在聽到這個詞時想到的是明清小說里的“奸夫”。一個中古詞匯,被一個20歲的孩子反復用人工智能語言的聲音發出,顯得那么怪異,又那么和諧統一。
丁平平又和我談起他的哥哥,同父異母的哥哥在村里上了一年小學就輟學了。這時我不用人工智能一樣的聲音說話了,我說話的聲音里添加了好奇的成分。我說現在不是義務教育嗎,怎么讀完小學一年級就不讀書了?丁平平說,現在上學要填各種各樣的表格,爺爺奶奶不識字,歲數也大了,不會填表,他的哥哥只讀了一年小學就不讀了。丁平平接著又平靜地說,哥哥每天憤怒地咒罵他,搶走了自己的幸福。如果沒有丁平平,那跟在丁克己身邊的就是他的哥哥了。丁平平上了初一以后就輟學了,輟學的原因是上初中以后英語成績跟不上,敏感自卑的他就不想再讀了。英語跟不上的原因是上小學期間都沒怎么接觸過英語。丁平平在西和上小學時,小學里沒有英語課,在北京打工學校上學時有了英語課,但學不會。打工學校對英語課不重視,丁平平回到禮縣上初中,英語是主課,丁平平依然學不會英語,別的科目丁平平都能考第一,但他學不好英語,按照木桶理論,有了短板,木桶就裝不下水了。丁平平成了成績不好的孩子,他爸爸說讓丁平平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到英語上,先不學別的科目了。丁平平聽爸爸的話只學英語,但依然學不會。同時沒有花時間學別的科目,成績更不好了,他的爸爸希望兒子能揚名立萬,完成他未遂的遠大前程。現在希望變成了失望,爸爸又撿起了一塊磚頭,丁平平頂不住頭頂壓力退學了。我問丁平平,那你為什么語文和數學那么好,還能輔導同學們?丁平平說他語文數學好的原因是他每天都一個人待在出租屋,有的是時間琢磨課本,所以他語文數學成績好。丁平平14歲輟學后又來了北京,到小飯館打過雜,在通州做服務生,18歲在海淀做保安,現在在皮村做保安。
我離開高寺頭文化遺址時,在等公交車時有一點點口渴,我進了公交站旁邊的一家小賣部。這家小賣部前面是營業場所,后面是店主家的臥室。我發現小賣部的地面瓷磚干凈得能照出人影,讓我的腳不好意思踩上去。我花了一元錢買了一根西瓜味的冰棍,問小賣部的老板娘公交車還有多久到。老板娘進里屋看了一下鐘,說還有6分鐘,我在心里感嘆,這個地方真不愧是秦文化的發源地,從秦族、秦國到秦帝國,800多年都沒有脫離禮縣,秦國以墨家和法家治國,古風千古不變。
丁平平用空洞荒涼的人工智能聲調談起,他哥哥長大后去了蘭州的討債公司,在一次討債中把人捅傷,判刑兩年,現在還在坐牢。林朵朵小學畢業后,媽媽和姐姐把她送到衡水的封閉學校,讀完初中、高中后考上了一個普通211,現正在上大學。林朵朵的姐姐林堅堅長大后自學了法律,考取了執業律師資格證書,現在靠給人打官司謀生。王佳麗在北京讀到小學六年級后,轉學回老家就讀。因為皮村騰退清退村里的小微企業,王佳麗的爸爸媽媽沒了工作,只能去別的大城市打工。王佳麗的爸爸媽媽去了福州的家具廠打工,王佳麗的爺爺奶奶年邁多病,不能照顧王佳麗兄妹兩個,兩兄妹開始實行做飯AA制,洗衣服AA制,比如禮拜六王佳麗做飯,禮拜天就歸王佳麗的哥哥做飯,父母留的生活費,兩個人平分,公正公平。王佳麗在老家讀完初中、高中畢業后考上了一所公立二本大學。王佳麗的哥哥從上小學開始,每日沉迷打游戲,初中畢業后即輟學。他們的父母拿出打工積攢的錢,給他哥哥蓋了三層樓,并在本地花彩禮錢給哥哥定了親事,舉辦了婚禮。哥哥在18歲結婚以后,接連生下了兩個寶寶,王佳麗的哥哥和嫂子帶著兩個寶寶去了福州,和王佳麗的父母一塊在家具廠打工。王佳麗是黔東南人,她說她畢業以后要留在黔東南當老師。尤紫丹在北京讀了初中,在北京上了職業高中,高中畢業后做了平面模特。尤紫丹的妹妹在北京的公立小學畢業后,又在北京讀了一年初中,因沒有北京戶口,不能在北京考大學,于是妹妹轉學到老家的一所重點中學讀初中。丁平平現在在北京的一家保安公司做小隊長,月薪6000元。在丁平平空洞荒涼的人工智能語音講述中,一直沒有遇到校園霸凌的事,也沒有在出租屋受人欺凌的事。這是因為北京的治安很好,林朵朵和尤紫丹在宋莊讀書時,倆人每天結伴走一公里路上學。放學也是兩個人自己走回來。林朵朵放學后和小朋友們一起到村里的空地,找塊空地寫完作業后自己回家睡覺,也沒有受到欺凌。
不知道他是否記得他爸爸讀過的課文中開飛機的事。
王佳麗
2005 年,王佳麗出生于黔東南凱里市旁海鎮的水珠村,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還有個哥哥。在她僅兩個月大時就遭遇到了留守的命運,然而留守即流動,母親迫于生計,帶著哥哥奔赴廣東的家具廠打工,將她留在了爺爺奶奶家。彼時,叔叔嬸嬸也把自家孩子托付給了老人。在那個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小山村里,重男輕女的思想如陰霾般籠罩著,爺爺奶奶對叔叔家的兒子關懷備至,而王佳麗卻像是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花朵,無人問津。后來,長大的王佳麗每逢家庭聚會,還是能深切地感受到爺爺奶奶明顯地有些刺眼的偏心。在饑餓與孤獨的雙重折磨下,她愈發消瘦,瘦得皮包骨頭,仿佛隨時都在隨風飄搖。直至半年后,母親返鄉,看到女兒這副模樣,于是下定決心,無論未來的日子多么艱難,都要將王佳麗帶在身邊,保持一個家庭的完整。然后,王佳麗就從留守轉變為流動。
黔東南地區向來有把孩子背在背上干活的習俗,王佳麗就在母親那溫暖卻又因常年勞作略顯粗糙的背上,度過了懵懂的嬰幼兒時期。父親專注于制作家具,那雙手布滿了歲月留下的老繭和一道道或深或淺的傷痕;母親則手持砂紙,一下又一下地打磨著成型的家具,每一下擦拭,都會揚起一陣嗆人的粉塵。小小的王佳麗趴在母親背上,睜著那雙好奇又明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父母忙碌的身影,或許從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的角度來看,王佳麗這時還并未尋找到自我。
轉眼間,王佳麗到了該上學的年紀。由于父母每日都在為一家人的生計奔波忙碌,根本無暇顧及她的學習與生活,年僅 4 歲的王佳麗便踏入了一所專為打工子弟設立的小學,開啟了她一年級的學習生涯。這所學校就像一座為漂泊在城市中的孩子們搭建的簡易避風港,只要繳納學費就可以入學。王佳麗似乎生來就對知識有著一種本能的渴望,在班級里,她的成績始終名列前茅,讀書對她而言,仿佛是在黑暗的生活中尋找到了一束明亮且溫暖的光,她要抓住光,緊緊地握住。
然而,生活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坦途。王佳麗讀到三年級的時候,那所打工小學因為各種復雜的原因突然關停了。剎那間,王佳麗和哥哥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在繁華卻又陌生的廣州城迷失了方向,只能無奈地在家,荒廢了半年學業。孩子讀書這件事,如同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在父母的心頭。父母心急如焚,四處打聽,不放過任何一絲消息,終于得知堂伯一家在北京皮村,他家的孩子們在皮村的打工子弟小學上學。于是,一家人匆忙收拾行囊,滿懷希望地踏上了前往北京皮村的打工之旅。到了皮村后,因為中斷了半年學業,王佳麗在三年級留了一級。可她對學習的熱情不僅絲毫未減,反而愈發高漲,成績依舊十分出色。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自己動手做飯是一套必備的生活技能,但是王佳麗從來不稱做飯為做飯,而是廚藝。這一切都要從父親談起,在王佳麗的記憶中,每天清晨 6 點,王佳麗的父親便早早地起床了。他熟練地架起鍋灶,煮上一鍋簡單的白粥,再就著自家腌制的咸菜,便是一頓可口溫暖的早餐。但是,父親總是會細心地給孩子們一些錢,讓他們去外面買早點,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外面的早點花樣多,孩子們能吃得香,這樣才能長得高,身體好。” 中午,父親會在下午上班前做好午飯。等孩子們放學回家,只需簡單熱一熱便能吃上可口的飯菜。王佳麗自幼便對父親做飯的場景充滿了好奇,每次父親在廚房忙碌時,她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久而久之,那些看似簡單卻又蘊含著生活智慧的烹飪技巧,便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海里。與其說是學會烹飪技巧,倒不如說是她把父親的身體動作印在腦海里。她的廚藝便是溫習父親的動作。
從 8 歲起,每個周末父母都要去家具廠加班,家中就只剩下年幼的王佳麗和哥哥。小小的王佳麗挑起了照顧自己和哥哥的擔子。她搬來小板凳,站在灶臺前,學著父親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打開煤氣灶開始做飯。那時的她,個頭還不及灶臺高。王佳麗還常常邀請同學林朵朵來家中吃飯。林朵朵的母親在市中心做保姆,一周才回一次家。平日里,林朵朵只能在外面或附近小飯館隨便買些吃的對付一下。王佳麗的出現,就像一束溫暖的陽光,兩人的友誼也在一次次相聚中深厚起來。
王佳麗的父母每日早 7 點出門,晚 7 點歸家,加班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有時要到晚上 10 點才能回家。父親在家具廠,常常要和工友們一起扛起沉重的木材,背著它們穿梭在工廠的各個角落。有一次,父親和一個工友背著一塊巨大的木材上樓梯,父親在前用后背馱著板材,工友在后面幫忙抬。誰料,工友一個不小心腳下一滑,突然松了手,剎那間,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父親身上,父親只覺脊背一陣劇痛,差點摔倒在地,也因此落下嚴重的腰傷。可是在有些老板眼中,工人不過是干活的機器,即便受了傷,也必須繼續運轉。父親只能強忍著傷痛,每天照常去干活。母親在打磨家具時,只能戴著簡易口罩,在粉塵彌漫的環境中工作。后來,母親患上了慢性支氣管炎,每到夜晚,便咳嗽不止,那聲音揪著家人的心。夫妻二人拼死拼活,每個月能掙 9000 到10000 萬塊錢,每一分錢都浸著他們的血汗。
2012 年,王佳麗在皮村上學的時候,皮村本地人口大約有 2000 人,而像她父母這樣背井離鄉來此打工的人,卻多達20000。村子里,各式各樣低水平的家具建材小工廠星羅棋布,機器的轟鳴聲、木材的切割聲交織在一起,仿佛奏響了一曲充滿無奈與艱辛的打工者悲歌。
小學六年級時,因為沒有北京學籍,王佳麗不得不回到老家,哥哥也一同跟著回去了。2017 年,皮村的小家具廠紛紛遷往河北,父母為了生計,又不得不背上行囊,前往福州的家具廠打工。從那以后,一家人又分離兩地,父母流動,孩子留守。
王佳麗學習熱情似火,哥哥卻不愿再讀書了。在他們那個地方,許多男孩子早早輟學,十七八歲就結婚生子,過起了和父輩相似的生活。哥哥也沒能逃脫這樣的命運,很快便成家了,緊接著,兩個小男孩相繼來到了這個世界。而王佳麗,始終在求學的道路上奮勇前行。初三那年,憑借優異的成績,她成功考上了縣城重點高中的重點班。高中三年,她總是最早到教室,最晚離開。功夫不負有心人,高三畢業后,她順利考上了本地的公立二本凱里學院。在王佳麗的眼中,凱里學院就如同夢幻中的城堡,充滿了無限的魅力與希望。學校的圖書館足足有 7 層,館內藏書豐富,每一本書都像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等待著她去開啟、去探索。王佳麗常常在圖書館一待就是一整天,沉浸在書的海洋里,忘卻了周遭的一切煩惱與疲憊。學校還有一座寬敞明亮的大禮堂,作為苗族姑娘的王佳麗,能歌善舞,時常在大禮堂登臺表演節目。每當她站在舞臺上,聚光燈灑落在她身上,她就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綻放出耀眼的光芒,盡情展現自己的才華與自信。
王佳麗說,爸爸媽媽兩年才回一次家。每次想到父母在外辛苦打工,她便心疼得難以自抑。為了節省開支,她一年只去看望爸爸一次。在學校里,同學們大多在為考公或者考教師資格證忙碌著。畢業后,也基本選擇當公務員或者老師。王佳麗選擇考教師資格證,在她看來,考公務員的難度太大了,她只盼著能有個安穩的飯碗,讓辛苦操勞了一輩子的父母能過上好日子。寒暑假時,別的同學都在享受假期的歡樂與輕松,王佳麗卻四處打工賺取生活費。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爸媽太辛苦了,掙錢太難了。”
如今,王佳麗仍在為自己的未來努力拼搏著。一個無人照料的孩子,憑借自身的努力與頑強的毅力,順順利利地長大成人,其中的酸甜苦辣,唯有她自己最清楚。每每想起王佳麗,都讓人不禁感嘆,她就像懸崖邊頑強生長的小花,無論環境多么惡劣,都能綻放。在這個繁華又現實的世界里,像王佳麗這樣的孩子該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