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小筑
一
萬豐記得多年前有一回進京見陌生客戶,客戶是個言談辭令讓他有點疑慮的女生,一般來講,萬豐覺得自己的朋友們不是這般說話。但扯淡毫無意義,熱烈的洽談才是主旋律,合作是時代的最強音。
那場夜宴很隆重,來了很多萬豐不認識的陪客。宴罷,女客戶說時間尚早,我們帶你去走走皇城根吧。萬豐平時不愛散步,但他性格還算合群,就點頭說好。
女客戶也沒多叫人,就邀了另一個女陪客,三人一起在點亮路燈的老街邊走邊聊,看見有胡同就拐進去到處看看。萬豐還推開住戶院子的大門,朝里走幾步,欣賞住戶們公用的舊式電表和水表。嗐,也就是漫無目的地亂走,隨興所至。
倒是那位女陪客先著急了看手表,說還得趕去接孩子。萬豐馬上表示他自己會打的回賓館,大家各自方便為好。于是互道珍重,揮手作別,頃刻各奔西東。清冷小路上僅剩下萬豐一個。
萬豐又不是第一回進京,每次來,打的總是個容易事,等不了幾分鐘便會有的士打著空車燈經過,客人坐上車還能和愛說話的司機們聊個天。萬豐此日幾乎一整天都在說場面話,這會兒倒挺想隨意同不認識的司機扯點真實感。他挺直身子伸出脖子,朝路的兩邊望,等待出租車現身。
時間十分鐘十分鐘地過去,一輛出租車也沒有。他看看手機,已是夜里十點。
怎么形容那種慢慢浮到心頭的感覺呢?萬豐首先想起童年時一棟如今早已拆除的上海老房子的客堂間——是深夜的客堂間。所有人家都已沉睡,客堂有一盞低瓦數的暗黃色燈泡,不足以照亮客堂,但足以讓四根堂柱子投下深重的暗影。萬豐小時候特別害怕夜里走近無人的客堂,感覺那是個不確定的空間,存在于時間與時間互相換班形成的裂縫里。深夜的客堂間活生生地有著什么;聽不見任何呼吸,但他感覺得到那種呼吸的節奏。因為是直覺,所以無須為那種活力命名。
畢竟身在首都的中心地帶,萬豐并不害怕被搶劫,他覺察的只是一陣陣越來越深入血脈的寒涼。涼意從無人的建筑物里滲出,汩汩流動,集中到他,包圍他。
他背后是一個打烊的連鎖藥店和一家打烊的銀行分理處。這到底是哪條路,在哪個具體方位?萬豐恨自己說不清。不管怎么講,再耐心等上一會兒吧,不可能沒出租車經過,最多來輛空車卻不愿載客,那就給他雙倍價錢,央求司機至少帶自己去鬧市。
也真像被什么奇特夢境魘住了:整整半小時已過去,真連一輛出租車也沒見。不要說沒出租車經過,連一輛機動車,無論轎車卡車清潔車,都沒過。唯一經過的是個喝多了的瘦男人,騎著自行車驀然停在十字路口,“嗷”一聲開始嘔吐,吐完趴在自行車龍頭上一動不動了。萬豐朝左手邊望,正是剛才步行過來的小馬路,兩旁除了舊居住樓,就是些打烊了的鋪子,沒行人。他走到右手一側的十字路口望,朝右拐彎倒有個水果店還亮著燈,開店的正著急收攤下班,滿身嵌著剛彎腰摟起的許多香蕉串,是個明黃加持的黑影。而另外三個方向都陰暗寂靜,沒車過來。
這情形有點過分了!萬豐又惱又煩,想起那女客戶更生埋怨:帶我來了什么旮旯角落就這么扔著?他忘了是他自己催人家快回,自己好立馬打的去賓館。
他走到水果鋪子問為何沒出租車經過,開水果鋪的是個粗人,茫然看他,搖搖頭。萬豐怕自己一跑開,說不定就有出租車打十字路口經過,這概率想必最大。他跑回去了,依舊沒車。等著等著,再看手機,都快十點四十五分啦,整整四十五分鐘沒一輛出租車經過,只過了屈指可數的幾輛私家車。
怎么辦?萬豐覺得自己在都市里被都市拋棄得干脆利落。
他此刻感覺危險臨近,這區域簡直快要成為燈光慘淡的無人區了。他有個沖動是打那個女客戶電話,請她來幫忙,但又實在不合適,定會叫人誤會。他走過去,看見那水果鋪子已經關嚴實。四顧真沒任何行人了。
萬豐并未看見什么具威脅性的人物出現,也暫沒任何會對他產生傷害的事物進入視野,只這夜有點深,周圍沒人,心里又不曉得該怎么辦。
他沒毛骨悚然,不是,他的情況是邁不開步子,不曉得該往哪里去。誰知道是不是會一步步走到更叫人為難的境地呢?
僵持是一種深刻的折磨,帶著哲學性的苦毒。
現在他相信這邊不會有出租車經過了,這肯定是個反常的交通盲區,而身為本地人的女客戶卻同他這外地客一樣對此無知。他不熟悉北京的出租車呼叫系統,聽說和上海的不同,靠打電話是很難派車的,何況他有點說不好自己的位置,如果去看路牌,路燈又實在太暗。他還近視呢!
好了,他沒法再僵持,正如一個有睡眠呼吸障礙的人,呼吸暫停后已屏息了一陣子,終于一跳從被子里坐起,恍然醒轉,重新開始呼吸。他對著水果鋪子那方向拔腿就走,先走上一段再判斷吧!
簡直就是辛辣的諷刺,或者說是一種啟示錄般的體驗:他剛跑過水果鋪子,馬上發現右手邊竟是地鐵站的一個入口!
還不到深夜十一點,快!他奔下站臺,擺脫了一種類似于命運風格的奇特束縛。
事后回想,這次夜色中的等車簡直像典型的心理困境,和任何他人無關。
萬豐意識到也許這是上帝安排給他的一場預演。自己該看清人未來必會有的困境,類似于老年、貧困或多病諸般因素推人一把后,那種人被動進入的時空。他告誡自己從這次經驗中學習,要獲得啟迪。
二
萬豐可謂是有個性的管理人員,在他服務過的若干個大公司里他都有過無法掩飾的個性化行為,引起過公司同仁們的注意,甚至被人事部門留心觀察。
譬如在那個跨國煙草公司,他是唯一一個反復倡議“辦公區禁煙”的高層管理人員。如果他是相信“吸煙有害健康”倒簡單了,邏輯可成立,但他卻宣稱“抽煙增加死亡率”是片面結論。
很簡單,可解釋:單純考慮長期吸煙損傷肺部,或許增加了個人早死的概率,但怎不看到吸煙能緩和人的緊張勞累和沮喪,促使煙民的自殺率下降?很可能吸煙從宏觀上減少了人類的死亡規模,云云。
那他為何倡議在辦公區禁煙?他的理由是很多女生不喜歡吸二手煙。女性員工們在應聘時表示不反感吸煙其實是為獲得工作機會采取權宜性的態度。公司實操上從尊重女性原則出發,還是禁煙吧。
他這人有時很合群,說得出許多得體的俏皮話,讓公司各個層級的人都感到愉快。但一旦他說起大實話來,簡直叫人想捂他嘴巴,或很想往他屁股上踢一腳,讓他跌出辦公樓去。
煙草公司亞太區的人事部總監是個臺灣靚女,她對萬豐很懷柔,主動接近他,同他聊天,甚至淡淡地調調情。可一旦叫上萬豐參加團建,她的手下帶領大家做團體動作,萬豐的毒舌就忍不住噴濺火苗。請每個人說說團建的體會嗎?好吧,輪到萬豐了,他竟然笑著說:“這是一種manipulation(操縱)。”氣得人事部總監當天就告狀到大老板案前:這個萬豐是不是對公司心懷惡意呀?
跳到另一家集團公司工作,萬豐算是吸取了教訓。人事部組織團建,先要求大家一起扛竹子,萬豐推托手上有傷,不肯參與,一臉嫌棄的表情。等團建的最后一個節目要求每人以一種獨特的步態走一段路,他又躲在角落。大伙兒扭著腰或翹著臀或蹺著腳或地上爬或翻著筋斗,一個個走完了,他輕輕松松手插在口袋里平平常常走一段……他這是鉆活動規則的空子,他是不愿意和團體一起出出丑的。
個性化,若有人要美化這特質,當然可以拋撒些漂亮的形容詞。不過,通常這特質不利于大企業或大團體。企業和團體需要——如果允許說得兇狠些——殺盡個性化。
萬豐已是高層管理人員,他不會不懂。就像年輕人可犯錯,年齡決定他們還在學習人生,不得不允許他們犯錯,而萬豐不可以犯錯。
如果他的言行對集體產生負面作用,那事件性質就必定得扯上“背后長胡子的人”:那他就是故意的,他可能是規則和秩序的挑釁者。
萬豐當然無法控制自己,也不愿控制他引以自得的“與眾不同”的思想方式。
如果他意愿強烈,想告訴一個他心儀的女孩子她吃了太多蒜(因此可能破壞他同她共度良宵的意愿),他絕不會約束自己——滿嘴大蒜味兒的女孩兒注定降低他的預期,而一旦預期降低,他便放棄。
他也沒法不對大老板抱怨公司任用“冒牌貨色”,明明他聽說了那是大老板的權宜之計,涉及更高層也更機密的全局考量。丟失良宵盛會只是個人遺憾,而讓大老板勃然大怒可就是危險行為了。
萬豐還挺走運:有一個公司有一位與人為善的人事總監,她看懂了萬豐的狀態,有善心想幫幫他。
這種幫助必定要從心理學入手的。這位溫柔的人事總監問萬豐:“一旦你覺得又有欲望想暢所欲言,那怎么做才能讓你保持沉默?”
萬豐倒能理解這個問題的真諦,他回答溫柔的人事總監女士說:“您這問題,翻譯成街巷俚語,就是‘怎么才能立刻閉上嘴別惹禍’,對吧?其實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這種需求不太有希望得到即時的滿足,所以我就不寄望于改變了。我憑本事吃飯的,如果計較本事之外的因素,我該走就走。”
“我不想讓你走,所以我想知道你需要什么。請別猶豫,你可以暢所欲言告訴我你的需求,我試試能不能滿足你。”人事部女總監堅定地請求萬豐。
萬豐被她打動了,確實,這樣一位肯接近到危險程度來幫他的人是可貴的,這就像某個意大利女潛水員肯潛到鯊魚嘴邊去幫它們取下口腔里的魚鉤。
萬豐將自己逼入被催眠狀態,說了:“其實我很想馬上躲進一個封閉的小空間,但是,不能憋屈地躲避,需要保持尊嚴和自信,就像你使用一個私密的化妝間重新給自己上妝。我需要自己像走進五星級賓館的房間那樣,關上門洗個臉上個廁所,或許略微上床小睡片刻,擺脫那種自然的、針鋒相對的表達欲望。”
人事部女總監微笑著傾聽,點頭說:“這就對了嘛!畢竟每個管理人員都需要支持,有時候就是心理上的支持。我聽懂了,我要和大老板溝通一下,我想我會說服他給你提供試驗性的幫助。”
這位女士坐言起行,馬上又來通知萬豐:“老板同意了,我們想幫助你解決問題。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你可以使用五次特權。每當你需要那個能讓你保持沉默的安全,甚至有點奢華的小空間,你可以馬上離開公司,到附近的五星級賓館開一個鐘點房,等你感到舒服了再回公司。”
萬豐覺得公司給了他一個很友好的姿態,冰冷的利潤機器若愿意自賦人性來優待一個人,能證明此人在系統內的重要性。他對此滿意,并決定充分利用這個機會。
第一次使用特權并非事先有預案,確實是一把木榔頭敲到膝蓋產生的自然彈腿。
那天大老板的新寵,一個有銷售業績沒良好學歷的女士,決定探索一番她新獲得的賞識的模糊邊界。她在公司周一管理層例會上建議將一組蝴蝶作為公司產品的象征物,然后她出示了蝴蝶照片。
萬豐一看,看見的是常識問題:這學歷不夠的女士出示的六張蝴蝶照片中有兩張根本是蛾類,另有一張也不是蝴蝶,而是張開了內翅的斑衣蠟蟬。萬豐環顧例會上的其他人,他們都假裝在欣賞這創意,他們看得很清楚:這位女士的創意讓大老板高高興興喝著咖啡。
萬豐悄悄站起身,以最不驚動人的步履緩緩離開了會議室,直奔公司附近的萬豪酒店。萬豪酒店沒鐘點房,萬豐給了前臺自己公司的名片,前臺才答應半價,可用房六小時。萬豐無法對此感覺舒適,便掉頭而去,走進了威斯汀酒店。還好,威斯汀愿意出租客房三小時,盡管三小時的價格比萬豪六小時的還貴,但這是鐘點房,符合公司政策。
萬豐走進豪華賓館行政樓層寧靜的走廊,仍在反胃,心里亂成一鍋粥:他可以容忍那個女人學歷低,但想到蛾子和蠟蟬都被她自信地標定成蝴蝶,他本可以當場給她一頓奚落,現在卻要花三小時,自己硬生生地把這個“惱點”消化掉。
這真是一次可怕的體驗,萬豐本以為自己洗個臉撒個尿,頂多小睡片刻,就可以擺脫這種無聊小煩躁,卻沒想到事實上他越想越氣。想讓自己忘記這小事簡直不可能!越想忘記或忽略,這些蝴蝶蛾子和蠟蟬們鮮艷的翅膀越在他鼻翼上無風地舞動。
這個世界太讓人無奈了,萬豐覺得所有的道德和規則其實只用來束縛相信道德和規則的人,那個指蛾為蝶的女人沒一絲一毫為自己感到羞恥,況且她還喜滋滋地在公司里增長影響力和權限。
感到羞恥的人是他萬豐。此刻他才明白人事部門的好意和關懷是什么:以最廉價的方式讓人閉嘴。
萬豐可作選擇:要么經過五次鐘點房的禁閉學到乖,在公司體制里善存;要么知恥而后勇,當一個更勇猛的唐吉訶德。
三
有條地鐵線從上海的心臟地段經過,連接了陸家嘴商務區、南京西路商務區、虹橋商務開發區和虹橋機場,這條線上不但有通勤的中小白領們,也有外埠來客。
這條地鐵線當然也不是每站都停靠繁華地段,有些站點不可避免地到達中心城區外圍,落在外環線之內相對冷僻的地段。這類地段不但無奇可敘,有時還遺存局部的荒地野河,或一些作為涵養林的小樹叢。
祁洪琵三天沒洗澡了,其實他是被太太從家里趕了出來。
至于原因么,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不提也罷。他頭發如被風吹破的鳥窩,污漬明顯的灰外套左右不對稱,背著自己的雙肩小包(放不了多少東西的),手里拎一只隨時可能斷掉拎手的塑料袋,正下地鐵,踏上了紅康站站臺。
他當然還不到饑寒交迫地步,他有現鈔也有銀行卡,不過,他連一點點胃口也沒有,唯一的欲望是坐下喝一杯廉價的肯德基咖啡,讓自己激靈一下。不,不對,這是權宜之欲,他真正的需求是開一間客房住下,先好好洗洗頭,再洗個熱水澡,往床上躺平,對著床褥深深嘆口氣,然后舔著傷口睡一會兒。但酒店還是貴了,不合算,他得計算著過日子。只能要鐘點房,但能提供鐘點房的那種汽車旅館他卻不想去。他以前住汽車旅館的體驗很差,那里很難維護他需要的安全和隱私感。
他到紅康站后碰到了大問題,這問題很簡潔:現在去哪里?
他這幾天一直在地鐵里來回倒騰坐車,地鐵車廂非常適合他混亂的頭腦想點事。只有感到必須休息和飲食,他才走出地鐵站去解決生理性問題。之所以疲累中選擇了紅康站下車,只因為這站名給他一種廉價和馬虎湊合的感覺,他在馬虎湊合的地段能找到相對廉價的食與宿。
磨磨蹭蹭地就是邁不開腿出站,小祁走來走去,在候車的塑料椅上坐坐,抓耳撓腮,忽又陷入沉思,呆若木雞。生命真是一場可笑的游戲,有時它要你扮演說教者指引別人迷津,到頭來卻又讓你所有的資源如多米諾骨牌般倒臺。你本順流而行,流卻枯干到沒了,你擱淺在狹窄的河道上,喏,就譬如在這個紅康站,人難以自己挪動。
終于他內急了,站起來搖搖晃晃進入地鐵站男廁所,不一會兒皺著眉頭從里頭逃出來。他打著干惡心看見前頭墻上有一幅小而精致的燈箱廣告:風雨小筑 暫避風雨 一個您單人短暫停留的休整驛站 鐘點起價 實惠公道 三小時為限
嗯,這是什么東西?沒聽說過。風雨小筑,是避風雨的路邊亭嗎?還要計時收費的?
小祁不甘心地湊到燈箱前,等著廣告翻頁。他琢磨半天,終于弄明白車站外小河溝邊有個新的商業體“風雨小筑”,或許正是他需要的。三小時的價格共計九十元人民幣,不得延長。如需再次使用,必須先退出,重新排隊申請。
小祁不知哪來一股力氣,拿起自己的東西就走,順著電動扶梯到了地面。往右手邊望去,登時看到了那個叫“風雨小筑”的地面微小建筑物。遠看就像一個有門的集裝箱變體。
自動電子準入機矗立在風雨小筑門口,首先要求小祁將身份證插入進行身份驗證,然后必須親筆電子簽名,確認單人入住,不可接待客人。時間不超過三小時。超時每小時罰款人民幣一百元。
等辦完這手續,他將獲準全額付款九十元整。被好奇心催促,他相對爽快地將百元現鈔插入了付費孔,機器吐出房門磁卡、找回的紙幣和一張臨時收費單。
他迫不及待用磁卡打開房門,倒吸一口氣:這風雨小筑超出自己想象的漂亮和功能齊全。
總體而言它是一個干凈整潔的客房,西式裝修。除了單人床,還有桌椅可用于書寫和進餐,墻角有全封閉的玻璃淋浴室和一個獨立盥洗臺。床上有毯子沒被褥,但不可調節的空調讓室溫恒定在二十五度。對著小河溝一邊有窗戶,拉開白窗紗,可看看小河溝的風景:風景里沒人,但有成群的白頭鵯跳躍在荒枝上。室內使用了香氛,是比較溫雅的一種香型。
祁洪琵放下東西,在盥洗臺上找到一次性小肥皂洗了手,立刻寬衣解帶,沖進淋浴室去洗澡。花灑灑下熱水,電子屏顯示水溫達攝氏六十度。太美了,嘩啦啦的熱水澆在發臭的頭發和軀體上,此刻這成了最重要的人生撫慰。過了一會兒,熱水量漸漸縮小,電子屏提示水量還剩余百分之四十——熱水是定量供應的。
出了淋浴室,有密封包裝的廉價新浴巾可用。小祁覺得自己又成了干干凈凈的城市居民(否則就淪為流民),他從背包里拿出干凈內衣換上,躺倒在平整的床鋪上,床鋪唯一的缺點是不提供枕頭。他躺平蓋上了毯子,還沒細細體會周圍的氣氛,就沉入了夢鄉。
離紅康路大約十幾公里有一條交通非常繁忙的主干道叫護米路,這條路是西城區中心通往城西跨省高速起點的唯一通道。當初規劃時沒前瞻性,把這條路做窄了,后來為滿足新增的交通量架設了高架線,等于一條路變上下兩條路。可周圍居民區卻受到了高架的侵擾,不但有噪音,且高架路打樁曾致使不少居民樓發生輕微墻體開裂。這小事不提,要提的是高架最終沒能和高速連通,因為護米路一側的居民必須通過房產商自建的跨路天橋去往地鐵站,如為高架接連高速而拆除這座跨路天橋,那勢必激起民憤。最終結果很尷尬,進出西城區的車輛先要從高架或高速下到地面路,等緩緩經過了這座天橋再上高速或高架。這里必然成為早晚交通高峰期的堵點和瓶頸。
就在這座誰也奈何它不得的天橋上,竟然也出現了風雨小筑,雖辟在橋頭一角,卻實在讓人驚訝。被改建為路人小窩的竟是造天橋時設計師留的維修物資保管室。既然二十多年的運轉史證明這保管室是聾子的耳朵,那么,產權屬于私人公司的小房被改建為新式應急鐘點房出租,應該無可厚非吧?
……
(節選 責編易清華)
運營者的電腦記錄下這里的首位嘗試者是位女性市民。她在風雨小筑里沒怎么使用設備,只靜靜停留了兩個小時。氣象記錄那兩小時里城區普降暴雨,風雨小筑這鐘點房真正為這位女性提供了避風避雨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