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未來:新大眾文藝中的科幻生產力
新大眾文藝的提出,適應了當下新的文藝語境。自晚清以來的中國科幻秉承“民族覺醒與新文明時代的到來”這條書寫主線。如今,這一愿望正在新時代得以實現——神話改編和科幻電影正助力新大眾文藝的生產,成為中國影視的新質生產力,創造出新的文化奇跡。
西方科幻與大眾文化
大眾文化依賴傳媒,具有商品性、通俗性、流行性、娛樂性。關于大眾文化的研究,歐洲曾存在法蘭克福學派和伯明翰學派兩個派別。1923年,德國成立了法蘭克福研究所,這一學派將肥皂劇、好萊塢B級片(低預算影片)以及各種類型文學納入大眾文化的范疇中。
西方大眾文化概念誕生之初,學者的討論一直深陷在“精英”話語反思“大眾”話語的矛盾之中。糾結和矛盾之處,主要是西方學派將大眾文化視為程式化的工業產品,只講感性和娛樂的“文化產品”無法彰顯風格和藝術深度。20世紀60年代,英國伯明翰學派逐漸成為西方文化研究的重鎮。伯明翰學派以積極的態度,平視大眾文化和大眾傳播,將通俗文化、當代文化、亞文化納入研究范疇,重估其文化內涵與社會價值。伯明翰學派將文化視為社會構成的有機系統,在這一研究范式中,主流文化、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是同臺競技的關系。
西方科幻是在近代社會的技術崇拜的背景下展開的。科學主義是科幻的基本思考方式,技術大于人文,工具理性吞噬人文精神,技術導致人文內核軟弱,一直是西方科幻電影的主題。這一主題與痛苦、恐懼相關,內容體現在人工智能、外星文明、生態環境、反烏托邦等題材中。這些題材圍繞現代社會的命題展開,電影情緒在恐懼、憂郁、毀滅的意識起點上徘徊,當然也不排除《黑客帝國》《超人》《蜘蛛俠》等彰顯人文精神的例外。
西方科幻有著科學主義的悲劇情結。從1927年弗里茲·朗的《大都會》開始,西方科幻電影始終表達著對技術的警惕,提醒技術帶來的危險命運。西方的科幻文藝一直在探索“人類主體的消失”問題。圍繞這一命題,有了《頭號玩家》中的速度追擊、《她》中的聲音替身伴侶、《阿麗塔:戰斗天使》里的義肢改造等情節,后人類主義和賽博格理論的興起則進一步消解了人本主義。
西方科幻經久不衰的命題,是對于“現代性”的更新與闡釋。在科技與現實的邊界上,科幻文藝描述科學異象、夢魘降臨、神祇退隱、世界遭遇未知與不確定性風險,其標志性的元素是外星人入侵地球、機器人統治人類、病毒擴散全球等情節。有學者在梳理全球科幻電影的歷史譜系與發展態勢時談到,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西方科幻尤其是美國科幻電影圍繞技術、社會、政治三重向度發展創新,形成了新的藝術范式。當下全球的科幻電影呈現兩個基本趨勢:技術發展推動科幻文化想象,同時突出不同文化的地域性和異質性。不同國家的創作者在討論技術高速發展引發的社會倫理問題的同時,在電影中植入了更多人文本位的敘事思考。
中國科幻與新大眾文藝
科幻本屬于西方舶來品,文化上屬于外來戶。科幻如何進行“文化落戶”,適應中國本土,理論家和創作者一直在探索路徑。科幻與中國文化相結合,這是晚清以來逐漸摸索出的路徑。晚清以來,小說支脈中衍生出科幻這一獨有的文學類別。當時的作家找到一條路徑,即回到中國古典傳統中來解釋科技文明,遂誕生出柚斧的《新鼠史》、吳趼人的《新石頭記》、陸士諤的《新中國》、東海覺我的《新法螺先生譚》等科幻小說。月球移民,鼠變為虎,孫悟空游上海,賈寶玉坐潛艇……從傳奇寓言到太空幻境,晚清科幻作家抱著“小說救國”理念展開科幻小說的寫作,一面承繼古典志怪的傳統路數,一面表達西方科技文明帶來的震驚體驗,在清末民初的時代背景下注入變革求存、中華崛起的題旨。
同嚴肅文學相比,中國科幻文學一度長期處于邊緣位置,但隨著中國國力的綜合提升和科技實力的快速躍升,中國科幻迎來發展的“黃金時代”。而且,西方的科幻電影議題越來越僵化固定,中式科幻如何突圍,彰顯中國價值?近些年來,不少科幻文藝沿用、拓展科幻內涵,注入了中國的文化基因,突破了西方的類型化構造。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成為中國科幻創作的源頭活水。
近些年來,人民大眾作為科幻文藝的創作主體,正在生產出越來越多充滿想象力的新作品。新大眾文藝是一種時代訴求,其內涵創造須依托中國精神,生成機制上依賴新技術、新主體和新的表達方式。科幻是最能代表中國文化軟實力的一種類型,可以激發新的凝聚力與創造力。以新大眾文藝視野解讀中國科幻,其大眾性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科幻與中國本土文化相結合,風格和美學上彰顯中國風度、中國精神;第二,從科幻文學創作到科幻文化生產,大眾是主力軍;第三,新技術賦能更多主體參與科幻創作,不斷激發人民群眾新的創造力。
頭部優質作品點燃大眾的閱讀和創作激情。劉慈欣“三體”一騎絕塵,讓國人了解、熟知和愛上科幻這一門類。從少兒科幻到網絡科幻,從魔幻、奇幻到玄幻,越來越多普通寫作者和來自科技、金融、技術等領域的從業者提筆開始寫作,并且獲得了良好的回報率,人民群眾顯現出非凡的創造力。近些年來,《三體》影視劇、《流浪地球》系列、“新神榜”系列和“封神榜”系列等科幻電影和帶有科幻技術色彩的電影,讓科幻的觀念植根于人民群眾的觀影趣味中。新時代科幻與大眾文化相結合,不斷探索和創造有全球影響力的現象級作品。
技術賦予科幻故事新視效和新內涵。尤其是科技搭建數字影像,實現神話場景的建構。《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火焰槍特效運用了實時物理演算系統,敖丙的冰霜之力使用了粒子編程技術。烏爾善的“封神榜”系列借國際化的特效手段實踐中國美學,神話人物“申公豹斷頭”“楊戩遁術”“哪吒展混天綾”等特效場景利用CGI技術呈現出瑰麗的想象。陸川的《749局》、寧浩的《瘋狂的外星人》、路陽的《刺殺小說家》、孔大山的《宇宙探索俱樂部》、張遲昱的《獨行月球》等電影借助技術想象力展現出新內涵,科幻不斷走向銀屏熒幕,走進大眾視野,成為吸引觀眾、成就票房的新質生產力。
科幻構成新興消費力,產業鏈展現極大潛力。在市場旺盛需求和政策支持的推動下,中國科幻IP不斷完善,探索打通圖書、影視、游戲、文旅產業鏈,形成良性的產業互動。《2025中國科幻產業報告》顯示,2024年中國科幻閱讀、科幻影視、科幻游戲、科幻文旅、科幻衍生品等中國科幻產業營收達1089.6億元。科幻閱讀、科幻衍生品與科幻文旅板塊原創能力凸顯。報告稱,隨著技術迭代、政策支撐與市場需求的多重推動,未來中國科幻產業鏈條各環節將加速協同創新,持續優化生態體系。
科幻占據大眾生活和消費場景的比重越來越大。科幻文學形成了成熟的創作、發表體系,在作者、傳媒、產業、市場等多方力量參與下,科幻應用場景不斷增多,例如科幻主題公園、科幻游戲互動展、科幻藝術裝置展、科幻文旅場景以及科幻研學營等。這些新興行業將孵化更多跨界復合型科幻藝術人才。
“古典科幻”的未來
新大眾文藝視野下的中國科幻如何破題?其中一個答案,便是古典神話體系的科幻轉譯,基于古典美學打造新的科幻范式,創造根植本土的全新科幻類型。
科幻文學研究者達科·蘇恩文在著作《科幻小說變形記:科幻小說的詩學和文學類型史》開篇,作了一首科幻詩《熊城哀歌》:“大河冰封,頓失滔滔;渴望奔流,卻無水流淌。夏日的風暴,已耗盡了聲聲驚雷。君問我為何記恨熊城,如今它依稀只在記憶中。”熊城是作者想象中的城市,這首具頗幻想色彩的科幻詩,其實是根據唐代王維的詩歌《答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之作》而作,因為王維原詩呈現了優美的古典意境,“淼淼寒流廣,蒼蒼秋雨晦。君問終南山,心知白云外”激活了科幻詩里的末日場景。科幻和中國古典元素的“嫁接”已經形成某種流派,比如“絲綢朋克”等創作類型。
中國科幻文學開始重新審視自身文化傳統,進行現代性轉化。有的進行文體層面的探索,比如傳統的詩歌刊物《星星》2023年推出了“科幻詩”欄目,探索科技與詩的新邊界;有的融合網絡文學等蓬勃興起的文藝類型,拓展網絡科幻文學的“賽道”,比如以天瑞說符《我們生活在南京》為代表的網絡科幻作品,贏得口碑和市場的雙豐收。在嚴肅文學創作現場和各類科幻創作陣地,可以發現,越來越多的科幻小說創作者自覺吸納、轉化古典文化要素,創作出帶有中國文化特色與文明印記的科幻作品。比如飛氘的《一覽眾山小》《蝴蝶效應》等小說以杞人憂天、女媧補天等中國神話故事為原型,通過現代性的“故事新編”呈現中國神話,形成一種新的類型實驗。在越來越多的科幻作品中,中國古典歷史和文化氣質構成作品底層的精神結構和審美風格,而非單純的點綴元素。在科幻影視領域,《瘋狂的外星人》《宇宙探索編輯部》《從21世紀安全撤離》等電影將科幻、喜劇、探險等元素有機融合,表現中國人日常生活以及對未來的想象,類型融合的創作思路是“硬科幻”電影之外的重要發展趨勢。
中國文化不乏科幻的文學資源。神話志怪傳說,奇門遁甲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天生具備了轉化的優勢。以科幻影視而言,從楊戩到白蛇傳說,從孫悟空到封神榜,中國科幻正在打造獨有的“現代神話宇宙”,闖出一條新路。神話科幻的新浪潮,正在通過大眾文藝重現“歷史神話”,東方美學和科技的深度融合成為中國科幻的新起點。而如何更深層次把握中國科幻的思想、精神、文化特質和審美特征,在堅定文化自信的基礎上講好中國故事,是擺在創作者面前的難題。事實證明,只有把握本土文化的根性,才能突破西方類型化的模子,只有真正讓文藝堅實生長在文明的根系上,中國科幻才能更堅實地邁出國門、走向世界。
(作者系北京電影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