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5年第6期 | 宋離人:別來無恙(節選)
宋離人,作家。有中短篇小說發表于《長江文藝》《清明》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們到紅旗廠看王二盛》。現居湖北宜昌。
別 來 無 恙
宋離人
出門不久,拐上主道,一眼就看見街角小超市醒目的霓虹招牌了。時令小寒,夜風扯緊了裸露的皮膚,他托了托衣領,心里堅定了念頭:探望病人決不能空手,不是錢就是禮品——買禮品!他這人愛猶豫,患得患失,敏感內耗,一輩子在工廠縮手縮腳,逆來順受,乏善可陳。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一個滿臉愁容華發早生的前妻,一個不算健康的女兒,還有幾次淺嘗輒止的相親經歷。沒想到,半月前,王曼麗居然會聯系他,霎時讓他浮想聯翩,但很快萬念俱滅。王曼麗的老娘在醫院住不進病房,情急之下找了他。她是在過道里打的電話,語速很快,問他是不是在醫院有熟人……他們上一次聯系是一年前的春天。她約他吃飯。那晚還發生了一些事,但之后兩人像有意規避什么似的,再沒聯絡了。王曼麗的媽做過教師,半個世紀都被人稱作秦老師。他為了表達親近,曾稱呼“秦媽媽”。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一小時后,他回電話,說醫院的熟人退休了,電話也換了,打不通。其實他并沒有聯系熟人。他曾經找過幾回,事后一直都沒有表達“意思”,沒想到欠了人家的情。為“別人”的事而讓自己欠著人情,讓他覺得不合算。王曼麗早就被歸為“別人”的范疇了。王曼麗說,正要跟你說,我媽進病房了,正巧有人臨時出院。他說,那就好,你媽什么情況?王曼麗說,自己沒在意,出門遛彎見一熟人,追了幾步,沒留神,摔了一跤,檢查下來,骨頭沒事,倒是血糖高得嚇人,醫生讓住院了。他說,那可要當心,老人就怕摔。他正忙著做飯,油在鍋里冒煙。王曼麗說,感覺你那邊噪音很大。他說,開著油煙機呢,正炒菜,熗炒紅菜薹,千萬不能加水。王曼麗說,一點沒變,愛下廚,好男人。他說,好啥好,父女二人,相依為命唄。王曼麗說,女兒叫星星吧,聽你說過,會扎小辮了吧?他說,馬尾辮扎得順溜,麻花辮還不行,松緊控制不好,性子急,愛上火,最后還得我親自來。王曼麗說,父女情深啊。他說,沒媽的孩子,可憐唄。王曼麗說,還單著?他說,要不,你再考慮一下我?我也再努力努力。王曼麗在電話里笑起來,笑完也沒接話。尷尬了幾秒,王曼麗說,醫生來了。他說,行,先這么著吧,我隔天過來一趟。王曼麗說,真不用,你忙你的。下一句又說,還寫詩吧?他說,不打算寫了,身體都廢了。王曼麗說,咋呢?他說,每晚睡不著,失眠厲害,千頭萬緒,不請自來,十分痛苦。王曼麗說,文學夢害的,活該。
兩天后,他去了醫院。路上一番糾結,也懊惱自己嘴快。摸到病房,推開房門,就見滿屋的花籃圍在床邊,秦老師在花叢中闔眼安臥,讓他頓生錯覺,以為來錯了地方。王曼麗從花叢中看見了他,一根食指豎在嘴邊。他回到過道,王曼麗披件衣服也跟出來,嘴角上揚,盈頰生輝。哎呀,不是讓你別來嗎?指標都下來了,沒啥大問題,這會剛睡著。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想說“來看你”,出口卻是,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乎?王曼麗說,老樣子,上班圍著顧客轉,下班陪著老人轉,沒啥好不好的,就這樣唄,還能咋樣。他說,猛一進門,萬紫千紅,以為到了花店。王曼麗說,我媽學生多,來了就獻花,笑容多燦爛,出手盡摳搜。他說,你說我吧,空手,連朵花也沒有。王曼麗說,就你敏感,是說你嗎?你愿意來,說明你放下了。他說,我有啥放不下的,隨緣。頓了頓,又說,你倒是一點沒變,花兒一樣好看。王曼麗說,亂講,沒看見褶子嗎?他說,酒窩是褶子嗎?滿臉膠原蛋白,不像快五十的人。王曼麗說,呸,誰五十了?他說,身材好,不走樣,走哪都是回頭率。王曼麗笑出來,臉上綻放出皺紋和花朵。李朔,真拿你沒辦法,一張嘴讓人又恨又愛。
那天,他還是掏出一個紅包,塞進秦老師的睡衣口袋。之前,秦老師在花叢中醒來,三人在病房里說起話來。秦老師端坐床頭,像一朵大號白玉蘭,一頭銀色白發,燙剪得體,臉上粉底并沒有抹勻,頰白唇黑,愛嘟嘴,豎條皺紋在唇部密布,乍一張嘴大笑,滿嘴紋路頓時彈射飛揚,像樹上受驚的鳥雀。王曼麗陪著笑,她媽臉上的褶子隔空傳輸似的飛她滿臉。她們的笑容太像了,秦老師是王曼麗的老年狀態。但王曼麗身形高挑,常年練習舞步,曲線妙曼,應該不會矮縮太多。人老話多,秦老師話匣子一開,圍繞教育戰線四十年,誨人不倦,病中備課,雪夜家訪,各種感人事跡,滔滔不絕,條理清晰,歸納到位,不免讓人肅然起敬。屋里挺熱,空調上的紅布條呼呼地飄。他想脫了外套,但羊毛衫肩胛處的那個破洞讓他忍住了。王曼麗負責續水遞果品。有一陣,他盯著王曼麗剝獼猴桃的幾根蔥段般的手指分了神,直到那翹著蘭花指的白手捏著一根牙簽伸到他面前,他才恍過神來,慌忙咬住了上面的一片果肉。這一幕,似曾相識。秦老師摸出紅包,伸手要退回,他堅定地阻攔。一來一回,彼此像拒絕一塊燒紅的鐵似的。王曼麗看不下去,說,媽,你收下得了,務實一點。他說,一點心意,祝您早日康復。秦老師捏著紅紙袋再沒動作。他如釋重負。他只有這三百元現金了。工廠不景氣,一到月底,他就捉襟見肘。來的路上他毅然選擇了紅包。他一度被自己的慷慨感動了。
秦老師突然仰臉說,說了半天,我都沒對上號,你是哪位?幾班的?
他愣了一會兒說,您真不記得我了?
秦老師說,最近眼睛模糊,總認錯人。你走近點……
王曼麗撲哧一聲笑出來。媽,你不記得了?小李,李朔。你過七十那天,領著大伙喊“媽”的就是他。他還會寫詩,是詩人喔。
秦老師蹙眉看著他。
王曼麗說,最近我媽眼神忒差,那天出門遛彎,就是沒看清腳下,摔了。
秦老師說,也不是沒看清……
王曼麗說,說是遇到熟人了。轉頭問她媽,媽,遇到誰了,這么激動,沒坑沒洼的,居然摔了?
秦老師說,沒誰,一個背影,有點眼熟。但不是。
王曼麗說,你那眼神能認出誰呢?
他說,您生日那天,大伙兒都叫您媽,嗓門最大的那個就是我。想起來了沒?
秦老師說,不少學生都認我當媽。有個孩子,叫了我好幾年媽,叫啥名我忘了,但這事兒記憶深刻……
插圖/吳琴
他走進街角超市,買了一提低脂牛奶。付款的時候,他稍作猶豫,換了有脂的。他解釋說,老人太瘦了,應該補充脂肪。話一出口,頓覺多余,因為沒人問詢更沒人應答。又在門邊的簍子里挑了七八個紅蘋果,合計八十元,符合他的消費水準。如果是給紅包,最低又是三百的起步價。還是禮品好,色彩斑斕有分量,實實在在看得見。
他要去的地方不算遠,步行大約二十分鐘。也是一爿老舊小區。他去過幾次。每次去都是因為辛曉楠。辛曉楠說,我媽沒帶鑰匙,進不了門,你過去看看,給找個開鎖的。他去了。辛曉楠說,小寶晚上九點的飛機,我托付機場了,留的你的電話,你給送我媽家去。他去了。辛曉楠說,還是老太太的事,閃了腰不能動,具體啥情況,你去幫我看看。他記得自己反問過:到底誰媽?辛曉楠說,不管誰媽反正是媽。他想了一會,說,也是。最后還是去了。
今天下班途中,辛曉楠的電話又來了。此前,他們差不多有兩年沒有聯系了,不出所料,還是因為她媽。
說起來,他和辛曉楠關系有那么點特殊。
大約十年前,辛曉楠從廣州回來看她媽,這是她離家多年后第一次回來。她爸走得早,腦溢血,說沒就沒了。辛曉楠當時十多歲,抱著她爸的遺照不肯撒手,哭了三天三夜。專科一畢業,她就跟著同學去了廣州。一別經年,偶有訊息零星傳來,都是傳聞,如何如何,多和男人有關。這次回來,起因是單位給她媽分了福利房,小二居。她回來幫著裝修,出錢出力,各種采辦,儼然一副衣錦還鄉的派勢,鬧得動靜不小。他們是同學,關系親近,但夠不上曖昧。見面當天,兩人煞有介事地擁抱了一下,是他提議的。他還拍了拍她的后背,延續著多年前離別時的動作,以示疏離后不曾消逝的友好情誼。可她并不熱烈,只是將自己“投送”過去應景。她一頭大波浪彌散的芬芳讓他心醉不已。
她的一切都是謎。辛曉楠諱莫如深,他自然三緘其口。一年后,他到廣州出差,辦完公事,便聯系了她。她在地鐵口不遠的路邊接他,還是一頭搖曳生姿的大波浪。辛曉楠一眼認出他,說你好啊,李朔。他伸展雙臂說,別來無恙啊,曉楠。辛曉楠并不理會他的雙臂,說,趕緊的,車在路邊呢,不讓久停。說著遞上車鑰匙。他說,我不會開車。她縮回手一臉鄙夷,車都不會開?好衰。他悻悻上車,頓覺隔膜生隙。辛曉楠說,說吧,想吃啥?他說,靚女只管安排。
席設一家順德飯莊,鮑蟹貝蝦,一桌生鮮,紅白飲品,琳瑯滿目,迥別于他日常所食。他拘拘謹謹,亦步亦趨,吃得謹慎,咽得小心,生怕腸胃報警。他正從舫形的容器里夾起一片冰鎮的白生生的魚肉,犯愁要不要蘸上芥末,就聽辛曉楠說,沒見過你這樣的,怎么說,山豬子吃不了細糧啊。嘲弄中,他被沖得淚水直冒。辛曉楠說,得了,明兒請你吃蔥爆豬大腸。窘迫中,他擦著鼻子說,李爹爹進大觀園,頭一回,讓你見笑了。這一桌好菜的恩情,我要記一輩子。辛曉楠說,什么呀,至于嗎?愛吃就多吃點,不愛吃也沒事,你難得來一次,嘗個鮮,也別拘束,我們邊吃邊聊。
辛曉楠起頭,話題圍繞去年她回家的一些事。
去年我回家幫我媽裝房子。你知道,自從我爸死了以后,我就不太理我媽。一畢業,我就來廣州了,跟誰也沒說。他說,我記得,一天夜里,天很熱,我們喝完雪碧,你就趴在我肩上哭起來,也不知道你為啥要哭,問了也不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第二天就聽說你走了,才明白是哭著跟我告別。辛曉楠說,有這事?我都不記得了。他說,我們好過你記得嗎?辛曉楠說,有嗎?記不太清了,但我記得我們總能碰面。他說,我常去你家找你玩,一回上你家,你爸在廚房做飯,砧板上菜品五顏六色,你媽在陽臺梳頭,個挺高,不太愛搭理人,你像你媽,頭發濃密黝黑。辛曉楠說,我媽在單位管曬圖,回家啥都不做,處處依賴我爸,我爸在學校教音樂,愛唱歌,手指靈巧,會彈鋼琴,也會做拿手菜,邊切菜邊唱歌。他說,你爸寵你媽唄,這點比我媽命好。辛曉楠說,可我恨我媽,一恨十幾年,沒再回家。他說,為啥?辛曉楠說,她老找我爸吵架,背著我。我一回家,他們就停戰,一個待廚房,一個在陽臺。直到那一次,吵得很兇,無法控制,撕破臉了。我在樓道里就聽到我媽的吼叫,完全是另一個人,我爸突然沒了聲音,我以為他們發現我即將回家而休戰。他說,他們為什么吵架?辛曉楠沉默了一會說,花螺不錯吧,看你挺愛吃。他說,焗的有嚼勁,香。辛曉楠說,廢話,藏起來的肉總要香些。
那晚,辛曉楠進屋后,并沒發現她爸已倒在廚房。她媽一如往常在里屋。屋里十分安靜,迥別于往日。辛曉楠去廚房喝水,這才發現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父親。上前呼喊了一聲,地上的人毫無反應了。一次爭吵,讓她失去了最疼她的父親,不管她媽事后如何呼天喊地地哭喊,辛曉楠始終不肯原諒她。
我爸對我可好了。辛曉楠說,十三歲以前,我從沒受過一點委屈。我爸教音樂,彈一手好鋼琴,師生都喜歡他,粉絲多。在我眼里,他既是父親又是母親,初一上晚自習回家,屬于我的點心已經放在桌上了,就連我的初潮,也是我爸給我講解和安慰……父愛的記憶永遠停留在十三歲。
席間,辛曉楠接了一個電話,說的是粵語,他一句聽不懂。起先語調緩慢,逐漸加速,但很快結束。你要有安排,就去忙,來得突然,會不會影響你?他說了一句,以緩解一時沉寂的尷尬。影響什么?辛曉楠說,例行電話而已。后來的話題,辛曉楠問他的生活,他搖搖頭說,乏善可陳,一地雞毛。辛曉楠說,聽說你離了。他說,過去幾年了,你終于還是問了。辛曉楠說,關心一下你。他說,一個人過也挺好,不用將就對方。辛曉楠說,孩子呢?他說,孩子歸我。辛曉楠說,母親會舍得孩子?心夠硬的。他說,也不是非走不可,可孩子怎么也治不好,信心沒了,人也抑郁得不行,最后,維系也變得勉強,不如放人一馬。分開后挺好,換了個環境,心情逐漸恢復。辛曉楠說,上次跟你見面,感覺你狀態不好,我的直覺還是對的。不過,今天見你,感覺好點了。他說,你神仙啊。辛曉楠說,我可是閱人無數的。兩人笑起來。笑過之后,他略感輕松起來,于是說,時間過得好快啊,一晃二十年了,你不辭而別的前夜,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辛曉楠說,說了幾次了都,我一點印象沒有。他說,91年的冬天吧,在我家,我媽因為什么事不在家,等她回來看見你眼睛紅腫,以為是我欺負了你,把我狠狠罵了一通,你不記得?辛曉楠說,我怎么了?他說,你早熟唄,喜歡上了才分來的體育老師,可人家不喜歡你,委屈唄。辛曉楠說,呸,會有男人不喜歡我?他說,也是,我的初吻都交給你了。辛曉楠“媽耶”叫了一聲,哥,討厭啊,別逗我了。他說,算了,不說了,說啥你也不記得,原想著重溫一下初吻的感覺,看來是無法實現了。
晚飯結束,興致不減。辛曉楠要帶他順路領略一下夜景。窗外,遠處高樓林立,霓虹閃耀,近處連綿的黑色長廊,被時尚的彩燈連綴,明暗如迷。兩人在車里語氣松弛地聊著天,燈影透過車窗閃爍在他們的臉龐之間,記憶猶如光影,時隱時現,不偏不倚,照拂彼此。
車子很快駛入沿江路段,他被江面上斑駁的倒影吸引。他想起了自己居住的城市,也有一條河流穿城而過,此刻,也該被行舟的桅燈所掩映吧。正出神,就聽辛曉楠說,說說你媽,她還好吧,記得她的大手像火爐,一年冬天,她還幫我暖手來著,特別溫暖。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退休就回老家了。頓頓又說,快十年了。
辛曉楠說,那誰照顧?你弟嗎?
她不需要誰照顧。
怎么呢?
能吃能睡,每天忙農事,有寄托,任何勸阻都不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辛曉楠說,挺獨特啊!老太太。他說,唉,做兒子的沒出息唄,看著老人受苦,卻無能為力。辛曉楠說,想這么多干啥,不是難為自己嗎,過好自己的,不讓你媽擔心,也算孝心,再說了,我媽也是一個人過,互不干涉,不也挺好?
李朔有些走神。在此之前,他一直附和著秦老師的話題。
秦老師說,找對象了嗎?他猶疑了一下,笑著搖搖頭。秦老師說,有喜歡的嗎?他說,誰喜歡誰?秦老師說,相互喜歡唄。他說,那沒有。秦老師說,緣分沒來,我家曼麗就是這樣,三十以前,挑肥揀瘦,三十以后,無人問津,現在四十多了,看上她的都是老頭,上次介紹一個處長,樣子過得去,個高,人看著也老實,條件不錯,名下幾套房,孩子在國外,可就是老上廁所,一趟一趟接力似的,自己先過意不去,說了實話,不是緊張,是前列腺有毛病。那不能成!王曼麗捂嘴笑,眼角擠出魚尾線,魚叉似的射向鬢角。他說,好像還有個音樂家,會譜曲,會討好人,曼麗能歌善舞,對象吹拉彈唱,秦老師會作詞,一家子音樂人,想著就高興,不能錯過。王曼麗說,老莫?嗐,他都消失大半年了,忙著給人譜歌子套近乎呢。他說,感覺你還有想法。王曼麗說,呸。秦老師說,莫斌吧?你們認識?是不錯,有文藝細胞,會說話,但就有一點掉分厲害,沒頭發,摘掉假發,顯老,比我歲數都大。王曼麗嘎嘎笑起來,笑完就拉下臉說,這不好那不好,存心不讓我嫁人,好服侍你。秦老師說,那也得找個“好”的,也許“好”就在后頭等著呢。王曼麗說,好來好去,沒完了。可你沒給我整來一個“好”的呀?我看啊,還是一輩子守著你“最好”了。秦老師說,緣分沒來,你怪誰。找對象就像買東西,看中的不見得是最適合的,買東西錯了,可以退貨,大不了冤枉點錢,可別像我這樣,半輩子過得戰戰兢兢……王曼麗說,行了行了,我對男的沒啥興趣了,一個人過也挺好。他說,“好”隨時都會出現,你就安心等待。王曼麗說,馬車比牛車快,汽車比馬車快,高鐵比汽車快,你說誰好誰不好?換話題。說完,起身去了洗手間。秦老師說,小李在什么單位?他說,在廠子上班。秦老師說,曼麗說你是詩人?他說,那是曼麗抬高我,以前寫過,瞎寫,現在不寫了,沒天賦。秦老師說,個挺高,會跳舞?他說,傻大個一個,從沒進過舞廳。秦老師說,會彈琴?他說,從沒摸過琴鍵,不知啥感覺。秦老師的幾句問話,讓他陷入難堪的境地。他有些不悅,回答得有些突兀,含著一絲的怨懟。洗手間響起沖水聲,他不想讓王曼麗察覺出彌散的冷場氣息。他盯著病床上兩只蒼老浮腫的手掌,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找話說,我看到曼麗發的朋友圈了,您在彈鋼琴,一首“北京的金山上”彈得行云流水,指法賽過年輕人。好話討人喜。秦老師笑了,她展開手掌,讓每根手指彈動起了空氣中的琴鍵,狀態沉浸,說,也就這首曲子忘不掉了,一幕幕都在眼前啊。他說,點贊留言的不少,都在夸您,流動的音符,幸福的晚年。秦老師收攏手指說,我還會畫畫、水墨、粉彩,學生們都喜歡上我的課……秦老師說得興奮,他沒再接話,眼望著秦老師頭頂處的那一小塊白墻,一眨不眨。墻上有一道劃痕,清晰醒目,像被利器剮碰所致。似乎那痕跡里藏著什么值得探究的東西。他又走神了。
直到王曼麗喊他。王曼麗說,李朔,你在聽沒?他說,在聽呢,孝順的女兒,幸福的晚年,人人羨慕。王曼麗說,哪呀,我媽跟你說作文的事呢。他說,跳躍好大,您說。秦老師說,我布置的作文題目叫“我的母親”,有一個學生交的白卷,我把他叫到辦公室。那孩子細高、瘦弱,一條褲腿上貼了幾塊補丁,我問他,為什么不寫作文?他說,我沒有媽媽。我說,你媽媽呢?他說,生病死了。我說,你還記得媽媽的樣子嗎?媽媽活著的時候是怎么照顧你的?想不想媽媽?怎么想?都可以寫下來。他說,我想媽媽,想她的手。我問他為什么只想媽媽的手。他就告訴我,每天放學回家,他都會去媽媽的病床上躺一會,他媽媽會抱住他,給他暖手,她的手很熱,直到有一天,他回到家,屬于媽媽的床上沒有了人,他爸告訴他,媽媽死了。
作文交上來以后,我在班里念給孩子們聽,一些孩子偷偷抹了淚。寫得很感人。這個孩子后來去了體校,開始幾年還給我寫信,稱呼我秦媽媽,可后來就漸漸少了,最后沒了聯系。
秦老師說完看他。他說,故事感人,肅然起敬,我聽了都起雞皮疙瘩,您不僅是老師,在孩子眼里您就是一位母親。秦老師說,可不是,那年,我剛轉校,學校欺負新人,給我派了個差班,班上的孩子缺乏管教,調皮得很,不是沒有了媽,就是沒有了爸,要不怎么會成差班?我每周都去家訪,了解情況,和孩子們親近,做孩子的課外媽媽。教他們一年,班級成績就蹭蹭地上來了,學校這才重視我。后來又代音樂課,我是學校唯一會彈鋼琴的老師啊。
他說,我媽和您一年的,屬龍,和您比,她可沒有您這么好的福氣。秦老師說,那年我不到四十歲,風風火火,有活力,愛表現。說著,笑起來,今非昔比啰。他突然心頭一熱,說,要不,我也講一個關于媽媽的小故事吧。
說有一位母親,年輕時在工廠做工,沒文化,做的都是粗活雜活,中年時丈夫死了,帶兩個男孩,含辛茹苦,半生艱難。等孩子各自成家后,她也退休了。孩子們要接她一起住,孝敬她。她不肯。她不想拖累子女就回了老家鄉下。閑不住,就開荒種地,本來她就是農民出身。她種的田比別人家的都好,瓜果蔬菜也比別家的“有賣相”。她愛勞動,一天不摸農具手就發癢,一天不踩泥土心就發慌。天一亮,她就去了菜地和她的“寶寶們”見面,起好菜,她就拿去賣,多一點收入,她種田的興趣更高,更加回饋土地。她靠種地養活自己,將每月的退休金寄給她的孩子——并不富裕的生活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感到愧疚——她沒能把孩子們供上大學。孩子們也孝順,心疼媽媽。他們經常打電話給媽媽,問她的身體,問她的收成,做母親的很高興孩子們的詢問,她說自己的身體好得很,能吃能睡,有時候一天要吃四頓飯呢。孩子們也很高興,他們說,媽媽身體好,無病無災是我們最大的福氣。
他媽回鄉十年,種地十年。開發區新建,不讓種地,他媽就去很遠的高架橋一帶選址開荒,高架橋要綠化了,他媽就鉆進圍而不建的工地里種,工地開工了,她又轉移到堆滿垃圾的河灘上,河灘要整治了,她就去農場替別人種。總之,她太愛勞動了。她常年一個人,心里有本勞動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雷打不動,沒有什么能動搖她勞動至上的念頭。
有年國慶前夕,大兒子回老家看媽。他是出差順道回家。到家是下午,媽媽不在家,門鎖著。他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太陽下山,他媽才回來。他媽推著一輛三輪車,步履蹣跚。老遠就朝他揮手。他一肚子責怪的話說不出來。媽媽的臉上有傷。是摔的,一個彎道,媽媽沒控制好車速,連人帶車翻在路邊。車斗里剛收獲的紅薯也滾了一地。媽媽爬起來,首先查看那條曾經受傷的左腿,沒磕沒碰,安好無恙,又走兩步,伸伸手,搖搖頭,除了手臂和臉上的擦痕外,整個人都是完好的。他媽重新裝好車,這才發現,一個車輪變形了,所幸還能推行。一路上,媽媽心里慶幸:車子替她承受了所有的傷。
整個國慶假期,兒子幫著母親收完紅薯。看著窗臺下堆成山的紅薯,他勸母親,說現在農民都不種地了,你一個有勞保的人,卻比農民還農民,何苦這樣苦自己。他媽說,習慣了,從生下你們,我一天也沒有輕松過,我不停地做事,身體就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就想不到要生病,你看,我從沒去過醫院,是不是勞動帶給我的福分呢。
兒子無比心疼母親。他摩挲著母親筋脈如蚯的大黑手說,其實,你也生病來著,你生了很嚴重的病,愛勞作的病!
故事講到這里,他收了口。秦老師微閉著眼簾,斜靠在床頭,兩手交叉,兩根拇指在玩互相追逐的游戲。屋里沒了聲息。王曼麗剝了一個橘子遞給她媽,秦老師睜眼擺手,又閉上。王曼麗掰下一瓣示意他,他也擺手。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讓人不自在了。
他告辭出來。王曼麗送到電梯口。橘子還在手中。王曼麗說,你上衛生間的時候,我媽好像想起你來了。他說,冒昧打擾了。我沒文藝細胞,自慚形穢。王曼麗撲哧一笑說,我媽的‘靈魂三問’,并不針對你。他說,靈魂拷問,知難而退。王曼麗又笑,笑完說,你講的故事是你媽媽吧?老人家身體真好。他說,我媽滿手老繭,只喜勞作,不喜文藝,更不會彈琴,長嘴不會唱歌,只會吃飯,長著眼睛,不會識譜,就想有生之年見到兒媳婦。王曼麗說,說啥怪話,我媽最后都有點不高興了。他說,沒看出來,感覺累了,老閉眼。王曼麗說,閉眼就是不高興,不想說話了。他說,我也沒說啥,犯不著。王曼麗說,你故意的,照你的意思,我媽生病是因為懶惰了?電梯來了。王曼麗說,剝好了,你拿去吃了吧。他說,牛車馬車和高鐵,你的比方真好,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快最好的車。我走了,再見啊。
出電梯,他隨手將橘子投進垃圾箱了。
那次廣州之行,辛曉楠跟他說到她爸的死因。她媽和她爸某日吵架,她爸突發腦溢血,倒地后去了天堂。為此她記恨她媽多年。辛曉楠說到此事時,他心里存疑:他們為何吵架?平和的外表下究竟隱藏著什么非吵不可的秘密?飯后,辛曉楠開車帶他看夜景,途中他饒有興趣地回溯過往,借此緬懷青春,口吻謙恭討好。辛曉楠不時回以微笑,娉揚袖舞,掌控分寸。
車突然靠邊停下。辛曉楠說,就這里吧,珠江夜景的精華之處。他指著遠處被燈光映襯如虹的一座橋問,這大橋景色真好,橋映江水,水襯虹橋,相得益彰,橋上建的是什么?辛曉楠說,貝殼呀,獵德大橋,珠江之貝。他說,我以為是一顆紐扣呢?解開城市美景內衣的紐扣啊。辛曉楠驚訝說,可以啊,李朔,頭一次聽說,有創意。他說,要不怎么是內衣呢,只有一顆扣子嘛。辛曉楠抬手要拍他肩胛。這時,他的手機叫了起來。他退后幾步示意要接個電話。辛曉楠瞟了他一眼,轉過身,面對江面,梳理了一下頭發,又低頭看了看,將手掌停在腹部。
大約五分鐘,他掛了電話,轉身朝辛曉楠走來。其實他在通話的時候一直面對著辛曉楠。辛曉楠背朝他,面向江面,凸顯剪影,也會側一下身子,看向另一邊,呈現更加完美的側影。
身材真好。他恭維了一句,窈窕依舊,不老的女神。辛曉楠斜他一眼,滿嘴抹蜜糖,準是女人的電話,瞞不過我,躲得遠遠的,怕我聽見。也沒必要瞞你,他撇撇嘴說,是才認識的,在稅務局上班,見過幾次,能說上話,有感覺,離過,前夫在國外,長久分居,感情逐漸淡薄,我猜想,保不定是人家有了新人。但也不確定。能唱會跳,主攻國標,愛繃臉,貌似高冷,熟悉了就發現,不是這么回事,內心也有波瀾,長相也好,一頭大波浪。
辛曉楠說,祝福你啊,李朔,快說說,戀愛的滋味美不美?
他說,美啥,困難重重,主要是她媽不同意我們來往,百般阻擾,偏執狂似的,覺得女兒最后的歸宿不該是工人,而是更好的什么人。
哦,是這樣?工人有什么不對嗎?只要開心,和誰不都一樣。
你有機會和工人談戀愛,為什么要離開啊?他朝她眨眼睛。
你說我們?辛曉楠神態訝異,我們不是吧……我們不一樣……誰跟你戀愛了。
能一樣嗎?我有自知之明,物是人非的道理我還是懂的。他主動撤出尷尬,緩緩又說回女友,單親家庭出身,母女都吃過感情的虧,對男人天生戒備,對老娘言聽計從。我這狀況,典型家庭經營失敗者,不被看好,也能理解。工人能滿足夢想嗎?不僅僅是吃飽喝足吧……各種借口,瞞著她媽,見上一面,吃個飯,聊幾句,拉拉手,碰個嘴,就是不讓進一步。感覺有點別扭,就像寂寞久了的人出來透口氣,解個饞。辛曉楠一旁笑得幾乎抽噎。
追求的人肯定多,排著隊,各種理由,不好約,挺難。從不主動打電話,估計心里也有想法,左右為難,也怕陷入太深。可今天是個例外,問我在干啥?為什么不打電話?我說在外出差。她問怎么就出差了?我說,打工人的時間,大部分屬于工廠,能拒絕嗎?她問吃飯了嗎?我說,剛吃完,吃的海鮮。她不信,問我誰請客。我說就我自己。她還是不信,說你這么摳門的人,會舍得吃海鮮?我靠,別小瞧人,工人階級就不配吃海鮮嗎?——也確實吃不起。雞毛蒜皮,扯半天。
挺在乎你。辛曉楠說,你居然都不敢說真話。他說,我這么說,你別不高興。辛曉楠說,那倒不至于,該怎么說是你自己的事。他說,可說不可說的最好不說。再說,和初戀一起看夜景這事,太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辛曉楠捂嘴而笑。她告訴他之前她接聽的那個電話,是孩子他爸打來的,問的同樣的內容,在干嗎,和誰一起吃飯等等,她都一一如實相告。為什么要隱瞞?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坦誠一點不是更好嗎?
他擺擺手掌說,等等,孩子他爸?你有孩子?
辛曉楠豎起一根手指隔空點點腹部,笑容可掬地說,我的小寶寶在這。我一直沒告訴你,我懷孕了。
他夸張拍拍腦門,天,誰跟我說只喜歡戀愛來著?
辛曉楠說,我也沒說我結婚啊。
他更加錯愕。沮喪中立馬明白過來,對辛曉楠來說,和任何一個男人生孩子都是有可能的,只是“這一個”一定是她愿意赴湯蹈火去付出的人——辛曉楠三十九歲了。
果然辛曉楠說,兩個月前,當我知道自己懷孕后,第一反應是不能要。先生跟我說,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生育的機會了,如果錯過,此生就要留下遺憾了。我先生是香港人,比我大很多,我們分分合合二十年,彼此牽絆,愛恨交織。先生也開通,勸我生下來,以后他萬一不在了,可以讓孩子替他陪伴我。我再一次被他感動了。初來廣州不久,我們就認識了,他關照我,給我介紹工作。每次到廣州,只來看我,帶我逛街買靚衫,帶我去澳門,去日本,去更多的國家,滿足了一個小姑娘對世界的所有好奇心。最后,他買了房給我。這個世界除了我爸,他是第二個對我真心的男人。即便這樣,我們也沒有結婚。我不想嫁。和之前的經歷有關吧,今天的愛可能就是明天的恨,也不確定,不好說。后來,金融風暴來了,幾乎是一夜之間,他破產了。當時,我們已經分開幾年了,當我從朋友那里聽說這個事以后,我賣掉了他給我的房子,帶著錢去找他。我要他東山再起的。他當時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起來,沒想到我會回到他身邊去幫他。我們又和好了。幾年以后,他用這筆錢掙回了更多的錢,在珠江邊又買了一套房子給我。我還是沒有嫁給他。我不想死在婚姻里,不想經歷許多人都懊悔不已的婚姻里的那種折磨、那種痛,我寧愿待在愛情的呵護里。后來我考了會計證,就去了朋友的上市公司,待遇不錯,行動自由,想去哪去哪,自由自在,不受約束。
生孩子前,我會去香港,直到孩子生下來。我會做個好媽媽,給他最好的生活,不讓他受一點委屈。
親耳聽到辛曉楠的這一番話,他竟不知做何回答……是什么樣的遭遇讓辛曉楠有了迥別與其他女人的婚姻觀?她早已不是他印象里那個“只為愛情而生”的女人了。他點燃了香煙,深吸一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
辛曉楠說,我也想抽一口,但是為了寶寶,還是算了。我們總會在特殊的時刻做出妥協的。
上車后,辛曉楠說,我家離這不遠,今晚就住我家。
不好吧,又是孩子又是爹的?
想多了吧!他在香港呢。我都跟他說好了,今晚有客人來家。
當夜,在辛曉楠家闊大的陽臺上,他患得患失的心情逐漸平緩下來。千帆過盡,仍立潮頭,這是他對辛曉楠的總結。他自己屬于“步履艱難,面帶苦笑”的階層,他們之間差了幾個等級。那又怎樣呢?又能怎樣呢?他俯瞰著被曉月朗照的江面,心中的霧靄由濃轉薄,繼而漸漸淡去,是啊,既然“物競其性各有命”,“羌笛”又何須“怨楊柳”?大不了“秋風起兮江水寒,無可奈何花落去”,因為釋然,他竟平和了許多。
內心的瞬息變化,對方無從察覺。辛曉楠端來茶飲,他們品茗閑聊了起來,幾句之后,辛曉楠終于說出了她父親的死因。辛曉楠說,你每次問我他們為什么爭吵,我都避而不談。我是不想觸及它,它會傷害到女兒對爸爸的情感。但我需要說出來,它藏在我心里太久了,它是一枚針。
我爸認識個女的,好像也是老師。在一個學校共事,關系挺近……在此之前,我媽媽覺得自己特別幸福,有個處處可以依賴、對她又是言聽計從的丈夫。這件事讓她很受傷,她想不明白。她性格柔弱多疑,又極度敏感。她失去那份優越的、穩妥的掌控感,為此他們陷入了爭吵的深淵。哪怕為一點別的什么事,最后也會繞到這件事上,難以解脫。上次回家裝修,免不了商量布局,我媽簡直換了人似的,無法溝通,極度偏執,根本聽不進意見。我們吵架了。她瘋狂的樣子很怕人,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說她根本不需要靠我,當然她更不會依靠任何人,她對誰都不信任,最后是她一個人在那里狂躁地訴說,相似的場景激怒了她。她突然就說出了那個秘密。她說,辛嘉振是個好男人、好丈夫,他對我百依百順罵不還口全是面子工程,他在學校和女老師搞破鞋,人人都知道,學校出面做工作,警告他。可他色膽包天,居然不顧廉恥還去教人家彈鋼琴。好嘛,彈鋼琴彈到床上去了,這個偽君子,我哪點不如那個女人?人家有的,我也有。臺面上吃素,暗地里吃葷,哎呀,藏起來的肉肯定會香一些。
我好震驚!爸爸的死因里居然隱藏著這么一段不光彩的秘密。我也后悔,我是不是曾經做過爸爸的“幫兇”?有一次,爸爸有事要出門,他說有個外地的老同學過來了,好像要陪同吃飯,那是個星期天,媽媽加班去了。他不想讓媽媽知道,我記得他想要換襪子,但是又找不到曬好的襪子,最后,他拎起臭襪子聞了聞,又無奈地套上,就急匆匆出門了。后來,我騙媽媽,爸爸去奶奶家了。我媽居然相信了……
那一晚,我突然就選擇了原諒我媽……我媽沒什么愛好,她不會鋼琴,不會唱歌,看不懂五線譜,但她愛干凈,愛洗頭,更愛她的頭發。曬圖的藥水有毒,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操作,生怕藥水弄到自己身上。回到家就洗頭,洗得香香的,滿屋都飄著香波的清香味兒。這有什么錯?難道沒有文藝細胞,就可以被剝奪屬于她的一切?我不知道我爸究竟做了什么,他為什么要那樣做。可他死了。無從對證。我媽成了失敗者,更是受害者,原本平靜的生活被“鋼琴”破壞了。你說她有多怨恨多失望,即便這樣,她都對我隱瞞真相,保留著女兒心里最完美的父愛……她一個人過得有多苦多委屈。
廣州回來沒多久,辛曉楠就委托他上她媽家一趟,幫她媽找個開鎖的。他去了。瘦高一中年婦女,一頭齊耳短發(他記憶中還是那個梳理長發的背影),穿一件老舊的藍色圓領外套,樸素潔凈。她仍記得他,對他有印象。第二次是小寶六歲的時候,辛曉楠將孩子飛機托運,他去機場接的孩子,給送外婆家來了,美其名曰是孩子想外婆了。雖提前告知,但辛曉楠她媽見到孩子時竟顯得束手無措,不知道如何收下這個“禮物”。有多高興看不出來,屋里的氣氛讓三個人都不自在。他急著告辭,生怕晚一步她媽會讓他帶走孩子。辛曉楠托運完孩子,自己上了另一架飛機,去了埃及。后來給他發來一張戴頭巾騎著駱駝朝鏡頭比手勢的照片,背景是獅身人面像。當然,后來又去了圣彼得堡、伊斯坦布爾和巴黎。在飛越歐亞大陸的熱氣球上,她和一位帥氣的域外男人親密合影,聲稱是熱戀中的土耳其男友。辛曉楠早已和香港男人和平分手。她充分享受著被人寵愛的戀愛生活。
這一次似乎有些麻煩。辛曉楠在電話里說,我媽是不是得抑郁癥了?給她打電話,她也不愛接,接了就是自言自語,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最近幾年,老人不是摔壞就是得抑郁癥,不聲不響,看著正常人一樣,冷不丁就要出事。昨晚開始,電話一直關機,什么情況啊?讓人擔心。他說,明白了,世界各地任我行,唯有老媽放不下。辛曉楠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媽了,也不是我媽,是一只鳥的模樣,語氣卻是我媽,黑乎乎一堆,羽毛蓬松,蹲在樓道扶手上,嘴里一個勁重復幾句話,什么“全是電線,纏得我飛不起來”,我聽煩了,轉身要走,她突然大聲鳴叫起來,把我給吵醒了。你說,這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寓意?他說,你媽想你了吧,讓你把她接過去享福。辛曉楠那邊一時沒了聲音,他“喂”了一聲。辛曉楠這才說,不是不想,是害怕,我想不好該怎樣和她相處,我欠缺和老人一起生活的能力,我可以給她請最好的保姆,買最好的東西,可就是怕和她一起住。我媽也不想。我們冤家似的,見面就會爭斗,彼此看不上眼。她就喜歡一個人,心靈囚徒的那種。好像,好像彼此都在拒絕接近,拒絕靠近彼此帶來的傷害。
他說,我先去看看吧,也許,真的有什么羈絆著她。
隔會兒,辛曉楠說,對不起啊,李朔,這么多年,一直都是找你幫忙,我覺得挺抱歉的,也沒考慮過你的感受……你不會怪我薄情吧。
去年春天,一個周末的午后,他突然接到王曼麗的電話,沒等他開口,那邊王曼麗說,別來無恙啊,李朔。他說,是好久不見了,王局有啥指示?王曼麗說,局啥局,一如既往,為納稅人服務。晚上有空沒?請你吃飯。覺察出他的猶疑,說,來吧,好久不見了都,老朋友見見,喝點酒。他說,不年不節的,有情況?該不會要官宣?王曼麗在電話里笑了一下說,來了就知道了,你方便吧?
出門前,他想換件衣服,猶豫了片刻,覺得也沒必要。一路上,他都在揣摩王曼麗的用意,這幾年,他們的關系若離若即,保持著原地踏步的狀態,或者說,進一步又退一步,進進退退,還是毫無進展。最初,他是有追求的意愿,王曼麗也有回應。但不是很積極,為此,他的意愿就跟著少了一些。他并不是個喜歡勉強別人的人,尤其是漂亮女人,他有自知之明。
到飯館門口,他脫下灰色外套,搭在肩上。進包間,王曼麗不在,屋里還坐著一人,是個男的,約莫五十歲,微胖,黑發濃密如瀑,在額前分流。見有人進門,那人從一張紙上抬眼,說,是王曼麗的客人吧,她剛出門,應該是點菜去了。說完,男人垂目又盯著紙看,幾根手指在桌邊敲著節奏——似乎紙上寫著旋律——黑發也跟著甩動起來。沒一會,門開了,一個紅色身影閃進來,是王曼麗,穿一件絳紅色旗袍,將身子裹得窈窕畢現,兩截纖削小腿白皙,如洗凈的藕節,腳上一雙噠噠作響的銀色高跟,襯得纖細的腳踝無比精致。王曼麗滿臉堆笑,介紹雙方。這是莫斌莫老師,作曲家。這是李朔李老師,詩人。叫莫斌的說,貌似我年長,叫我老莫吧,老師不敢當。他說,我也不是老師,在工廠上班,都叫老師傅。老莫說,高手在民間,幸會。他說,彼此彼此。老莫說,李老師的大作在網上能拜讀到嗎?他說,那不能,單位黑板報上有。老莫一愣,恍然說,李老師果然謙虛。
那天喝了不少酒。王曼麗也喝,他第一次見王曼麗喝酒的興致這么高。不僅把自己喝得滿臉紅霞,還勸他喝,不僅勸他,更勸老莫喝。老莫的酒興很快高漲起來,當即自告奮勇唱起自己譜的歌曲來,手指頭依舊敲擊桌沿。王曼麗跟著附和。老莫手指離桌,指導著王曼麗的聲部高揚或者低徊。曲畢,作為唯一聽眾,他啪啪地鼓掌湊興。王曼麗舉杯敬老莫,莫哥我敬你,這旋律太好聽了。莫哥說,還是你媽寫的歌詞到位,給作曲者提供了充沛的情感源泉。他故作驚訝,這歌詞是秦老師寫的?王曼麗說,是呀,我媽寫歌詞,莫哥譜曲,我演唱。你覺得怎么樣?他詞不達意說,好好好,三全其美,有意思。
莫哥說,我這曲,得改一處。傾斜身子靠近王曼麗,這,哆來咪嗦——得改,你唱的時候氣聲會圓潤些,你試試。兩人交頭接耳討論音律。王曼麗眼角不時擠出褶子,也不時朝他看一眼。他嚼了一粒花生米,艮了,又嚼了一粒,還是艮。他放下筷子站起來,出了包間上廁所。撒尿的時候,還是覺得不對勁。他想走,可衣服還在屋里。在飯館門外,他點燃一支煙,摸出手機給王曼麗發微信:你倆相親,把我帶著干啥,有這么干的嗎?王曼麗很快回了一條:你進來。他突然也“艮”了。
他一進門,王曼麗就站起來朝他招手,李朔,快陪莫老師喝一個,我上洗手間。他依言敬酒,老莫擺手,示意緩緩。老莫說,曼麗的嗓音真好,缺專業老師給她調調,有點可惜。他說,是被稅務耽誤了的歌唱家,不過,拿手的是舞蹈,國標,得過金獎。老莫豎一拇指。隨即一甩頭發說,我邁步直行,一路花草繁茂,我沒有停下腳步,直到看見她,我突然不會走路了,也失去了方向,呃。他恍然說,出口就是詩歌,你比我有實力。老莫說,見笑了,兄弟承讓。他說,我看你倆聊得投機,琴瑟和鳴啊,藝術家有優勢。手機在兜里振動了一下,他拿出來,是一條微信,王曼麗來的:你最后走。他端杯敬老莫,說,看好你倆,郎才女貌,有夫妻相。老莫晃悠悠站起來說,滿懷希望,跋山涉水,越過山崗,卻無人等候。他說,莫哥有才,出口成章,敬你。王曼麗笑盈盈進來,老莫招手說,曼麗,李老師說我倆有夫妻相,你過來,讓他好好再看看。王曼麗說,一口鹽汽水噴你倆,快坐下。三人歸座。王曼麗對老莫說,莫哥,剛才我按著改的唱了一下,覺得你改的對,你這一改,氣口對上了,轉音更自然,這么一來,沒準能得獎。他說,要比賽啊?王曼麗說,在K省M市,有個稅務系統的歌唱比賽,要求原創作品,我過了預賽,決賽前,請莫哥再把把關。他說,M市離我老家不遠。老莫站起來說,預祝曼麗折冠歸來。說完,搖晃著從他身邊過,示意要去洗手間。一個趔趄要倒下,他忙伸手去抓,忙中出錯,一把抓掉了老莫的“頭皮”,拎著一個毛絨絨的天靈蓋。原來老莫戴著假發——露出一個“地中海”的真實地貌來。
老莫一臉醬紫色。他說,對不起,莫老師,不是故意的,怕你摔。老莫惱羞成怒說,你存心啊,我又不是落水,怎么揪頭發呢?王曼麗說,莫哥,他是好心,真怕你摔壞了。老莫奪過假發,往頭上扣,扣得有點歪,遮住半邊眼睛。他說,莫老師,我賠罪,扶你上廁所。老莫擺手,獨自出門。
屋里兩人憋住氣,對視。實在是憋不住了,這才哇哈哈地大笑起來……
席散。送老莫上出租車后,兩人又笑了一會。王曼麗說,有意思,今晚真有意思。他說,老莫該恨我了。王曼麗說,又不是故意的。他說,他對你有意思,可我出手揭他短,這下,夫妻相徹底沒了。王曼麗笑著拍他肩胛,又說,陪我到最后的是你,謝謝啊。他說,今晚啥情況?別有用意啊。王曼麗說,被我媽逼的,老莫把我媽的幾首歌詞譜了曲,她一高興,非要我請老莫吃飯,我又不想單獨面對,就想起你。你也看出來了,老莫挺熱情,愛和女人套近乎,我倒是沒感覺,我是顏控,不太能接受戴假發。他說,其實你倆能成挺好,吹拉彈唱一家親,齊活,也不用求人,天天音樂會,討丈母娘喜歡。王曼麗說,我媽這人,愛顯擺。年輕就這樣,老毛病不改,我小的時候,她迷上鋼琴,常讓人家上門教她,是她同事,我管叫叔叔。幾次下來,被我爸發現。我爸心眼小,有一陣故意不上班,遇到過幾回,那陣子,兩人老吵架。感情下滑。他說,愛音樂沒錯,拜師學琴也沒錯,就當請家教唄。王曼麗說,我爸不這么想,語文老師學什么鋼琴,越想越覺得蹊蹺不是?不過,我媽還真的學會了幾首,逢年過節,總愛在親戚面前嘚瑟。他說,你爸釋懷了?王曼麗說,他倆分了。我媽還換了學校,那幾年,諸事不順,人生低潮。我爸開始還來看我,后來不來了,聽說又成家了,也有了孩子,這我也理解。教我媽學琴的叔叔常來我家,每次還帶零嘴來。有一回,他剝了一堆瓜子仁給我吃,我媽彈完琴問我,叔叔好不好?我忘記當時怎么回答的。后來叔叔也不來了,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媽為此還郁結了好一段時間才恢復過來。記得我媽從那以后沒怎么彈琴了。
他說,那代人會才藝的不少,我同學的父親就是音樂老師,可惜很早就死了。
王曼麗說,天妒英才吧。
他說,我想起我媽來了。啥才藝不會,一輩子忙碌,一個女人,里里外外,把我和我弟拉扯大,不容易。
王曼麗說,媽媽們都不容易。
他說,我媽在農田梳理大地詩行,算不算才藝?
說完,他笑了。大地詩行。他重復了一遍。
他又說,我老家就在M市,方便的話,比賽結束,去我家看看?我陪你一起。
王曼麗說,感覺好突兀。
他說,前不久,我媽給我打電話,我就把你的情況告訴了她,公務員,長相好,知書達理,善解人意。我媽也替我高興,又問啥時能見你一面。這不,機會來了。
王曼麗說,真的是我嗎?全是優點。
他說,缺點也有,就是老——老好看。
王曼麗撲哧笑出來,過往的車燈掠過乍現的酒窩。他想去牽她的手,即便顯得冒失。但他很快放棄,因為王曼麗開口了。王曼麗說,我是蠻喜歡你。可是,這也不僅僅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你知道我媽這個人……我不確定自己……該怎么跟她說……
我不為難你,只是這么一說,你要覺得不合適,就當我酒后胡說好了。我是想把你當女朋友的,有件事我還得啰嗦一句,你也給我捋捋。第一次見面,在江邊,記得嗎,風挺大那晚,江面上停泊著聯排的漁船,桅燈鋪排,像落在水面的星星。我把大衣給你披上,你給我剝瓜子,瓜子仁在手掌上堆成小山了再給我。我捧著你冰涼的手,感覺捧著白玉盤似的,舍不得吃。第二次記得嗎,咖啡館那次,吃完西餐出來你居然給我車費,讓我打車走,我在車上都快哭了,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老天讓我遇到了一個讓人溫暖的女人,難過的是,我就是一個余額不足、吃頓西餐就沒錢打車的窮光蛋……
路燈下,他突然看見一個蹣跚的老婦人的背影,一條腿略有些瘸,一只手臂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臂隨著行走的姿態擺動著,含胸佝背,似乎佝僂的背上正扛著重物。這個似曾相識的背影讓他心有所動——多么像傍晚從農田歸來的老媽啊!他想起自己曾跑向這個背影,一邊跑一邊張開雙臂,最后將其緊緊擁攬……欣喜過后的媽媽總會摸著他的臉頰說,瞧瞧我兒,更瘦了。他接過媽媽肩上的農具攙扶媽媽,老媽說,不用扶,我身子骨好著呢。他心疼地看著母親,內心難免生出些愧疚來。老媽說,媽是不是更老了?你說實話。他說,還是老樣子,和兩年前一個樣,就是白頭發多了幾根,沒事,一會我再替你拔。老媽說,不能再拔了,越拔越多。母親領著他去她的隱蔽寶地,一塊開墾在河道旁的細小菜園。四周都圍滿瓦楞擋板,擋板上畫著青山綠水。母親掀開一角,鉆過圍擋,復原如初。小菜園郁郁蔥蔥在小橋下展現。俯身從橋欄中間“爬”過,母親蹣跚的腳步踏得格外有力。從廢磚堆中清理出的這塊秘密寶地,只有鳥兒才會發現。母親佝僂著背去汲水,雙腿微顫,幾乎垂直于水面的上身叫人捏把汗。他幫襯著母親直到夜幕降臨才回屋。晚飯時,母親端出熱氣騰騰的砂鍋,是白花花的肉膘。母親說,知道你要回來,一早就燉上了,你嘗嘗,肥而不膩,入口就化。他說,你這肉冰山似的,一塊塊漂在海面上,哪里吃得下?母親說,以前沒見你和你弟少吃啊,還搶呢。他說,你也沒買瘦肉回家啊。母親搛起一塊“冰山”塞進他的碗里。挑肥揀瘦了,快吃,吃胖點,媽放心。他只好張開喉嚨在老媽的目光下吃了一塊。母親說,別再熬夜了,咱家出不了文曲星,你看你一個瘦子,臉上掛著兩個大眼袋,小老頭似的,哪個女的看得上。他說,眼袋是作家的標配,魯迅、川端康成、莫言,都有,說了你也不懂。母親眼一熱說,我是不懂,但你要愛惜身子……你弟比你好點,有個知冷知熱的媳婦,你最可憐,自己不動手,一口熱湯都喝不到……他說,星星也能幫著做點事,比小時候好多了,協調性差點,但腦子不笨,會點外賣,要不我也不能過來看你。母親說,讓星星回來跟我住?母親帶孩子十多年,盡心盡力,勞苦功高。他不忍。苦日子熬過來了,他說,明年星星去福利工廠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自己能養活自己,我就徹底出頭了。
一邊走他一邊想著母親,似乎老媽就在身邊,蹣跚地陪著他。他回家的那幾天,母親隱蔽的菜園被人光顧,母親很苦惱。睡到半夜,母親叫醒他,母子倆相伴去“護秋”。母親遞給他一件羊毛衫,讓他穿上,說是父親生前留下的,一直沒舍得扔。月朗星稀。母親佝僂在前,雙腿彎曲變形。他緊趕幾步,攙扶她,頓覺衣袖的空大。去菜園是一條不算短的路。母親告訴他,路政規劃到菜園附近了,很快她就將徹底無田可種了。他說,多少次你說無田可種,可最后你還是在種,你總是能找到屬于你的田。母親說,荒地是不少,可就是遠,照顧不過來,種了也是白種,賊越來越多。
臨別那天,母親要去公汽站臺送他。她蹬著她的三輪車,背影老邁而倔強。他的行李在車斗中。母親說,我種的花生米給你裝上了,在鋁飯盒里,沒什么送你,只有媽種的土特產。他說,上回是黑芝麻,這次是花生米,全是我愛吃的。母親說,媽也沒啥給你,來了就是幫我干活,累壞了吧?他說,老娘你要好好的,歲數來了,不比往年……母親說,我能吃能睡,身體好著呢,放心吧。他拎下行李,還是說,除了花生沒塞別的吧。他指的是錢。每次母親都會在臨別的前夜趁他不注意,往他包里塞“心意”。他發現了,不露聲色,按著母親給的數額也塞“心意”。這次說好了,誰也別塞了。他怕母親犯規,才這么問。母親在風中搖頭。車來了。他和母親擁別。車門關閉,母親揮手。車開出一段,他才回頭,母親仍在原地。火車啟動不久,母親打電話給他。母親說,那個鋁飯盒一定要保管好,別弄丟了。他覺察出母親的話意。果然母親說自己又塞了“心意”。母親說,花生米蓋著呢,別去翻。我留著也沒用,你帶著星星,平時不要太節省,多買肉吃。交了女朋友,也不能太摳。他鼻子一酸,對母親說,老娘啊,我睡的枕頭下面……在枕芯里……你當然發現不了……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