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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慶澍:學科史與“小人物”
來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 | 孟慶澍  2025年06月19日11:39

現代文學學科史的編纂,毫無疑問應該以王瑤、李何林、唐弢等先生為起點和重心。特別是王瑤先生,他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奠定了學科的基礎和方向,改革開放后他主持創建了現代文學研究會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培養了一大批現代文學研究的杰出人才,對學科的恢復和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正如錢理群先生所說,王瑤先生是現代文學學科高聳入云、遮風擋雨的“大樹”。同樣,李何林、唐弢等人也是現代文學學科的巨擘,若撰寫學科史,這些發揮了支柱作用的大家、名家肯定無法繞過。不過,最近學習了王瑤先生的一些著述,發現對于學科的組織與運轉,王瑤先生極具全局意識,他提醒我們,每一個教育工作者所做的只是一小部分的具體工作:“但它像一部大機器中的螺絲釘一樣,不只同整體密切聯系,而且是同偉大的目標息息相關的。”[1]因此,學科史的撰寫不僅需要“眼光向上”,關注大家巨匠,也應該“眼光向下”,為普通學術工作者留一席之地。不得不說,王瑤先生是富于學科史的辯證眼光的。

由此,我想接著王瑤先生的思路,談談另一位王先生,也就是2023年剛剛去世的王景山先生。對王景山先生,許多師友可能并不熟悉。他是西南聯大外文系的學生,在李廣田先生的指導下從事進步文藝活動,隨后入丁玲主持的中央文學研究所,為第一屆學員。1957年調入北京師院,建立了現代文學教研室。王先生早期主要從事教學工作,學術研究起步較晚,主要是從1970年代中后期開始,參與1981年版《魯迅全集》前期書信的注釋工作,隨后出版了《魯迅書信考釋》《魯迅五書心讀》等著作,主編了《臺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等工具書。

景山先生以99歲高齡去世之后,我作為教研室代表負責料理后事,發布訃告之后,準備接收唁電唁函,通過微信公號文章推送出去。誰知截止到遺體告別當天,也只收到一封唁電。當然,景山先生身后寂寞,主要原因是因為他將許多精力投入了教學和學術普及工作,而門生弟子亦多從事基層語文教育。對于現代文學學科來說,這樣的工作可謂是隱形而沉潛的,但并非無足輕重。數年前,我去探望在恭和苑養老的景山先生,恰好遇到下樓接受記者采訪的嚴家炎先生。嚴先生看到輪椅上的王先生,遂上前親切握手,彼此問候,良久始別。回憶起這樣的場景,我忽然想到,若說學術成績,嚴先生當然要超過景山先生多多,兩人不能相提并論。但景山先生一生堅守在教學崗位,將學術界的研究及時消化吸收,傳授給基層師范院校的普通學生,對于學科知識的社會化、普及化、大眾化也有不可磨滅的貢獻。王瑤先生、嚴家炎先生等杰出學人的成果,離開景山先生這樣的基層一線教師,便不容易傳遞到課堂,不容易再流動到基礎語文教學中去。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像心臟與毛細血管一樣,沒有毛細血管,是無法將學術氧氣輸送到學生個體那里去的。學科中誠然有紅花綠葉之分,有大樹小草之別,但只有紅花綠葉的配合作用,有大樹小草的協調共生,才能構成有效有機的學術再生產。在這里,研究與教學之間,提高與普及之間,顯與隱之間,學科領軍人物與基層教師之間,并非矛盾關系,并非互斥關系,而是辯證的互相支撐。

再舉一位王瑤先生所說的“學術螺絲釘”的例子吧。提到河南大學已故的趙明先生,相信大多數學界同行都會感到陌生。但正是這位趙明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和劉增杰教授等同事一道,接受了王瑤先生的安排,毅然承擔了《抗日戰爭時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據地文學運動史料》的編纂任務。這是一項拓荒性的學術工作,其繁難艱巨的程度可以想見。為此,趙明先生及同事東奔西走、勤搜文獻,歷時數年,終于編成三大冊近百萬字的資料,迄今為止,仍是研究延安文藝、解放區文藝不可繞過的重要文獻。

趙先生還著有一本《魯迅思想發展論略》,舍此以外,并沒有太多引人矚目的研究著述,和王景山先生相似,他對學科的貢獻主要也是在日常教學上。趙先生對待教學工作,態度極為嚴謹,正如其親炙弟子解志熙所說,趙先生一絲不茍的認真作風:“也深刻地影響了包括我在內的同學諸子的學術態度,真可謂一生受用。即我自己,此后為學作文,撇開觀點的孬好不論,至少在為文的文獻根據上是否可靠、文字的表達上是否文從字妥,從此不敢再馬虎,如果發現錯誤,也一定及時改正聲明,絕不會文過飾非。這些都是拜趙先生的示范和教誨,所以至今銘感難忘。”[2]可以看到,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授業解惑,趙明先生都秉承著淡泊明志、嚴肅不茍、誠樸謹持的工作態度,牢牢扎根于自己的崗位。這對于地方高校的學科傳承和發展來說是極可寶貴的精神財富,但又由于是精神性而非物質性的財富,所以又是隱而不彰,缺乏能見度的。

還有一些“無名英雄”,不在學院,而是在出版、文物等部門任職,但對現代文學學科仍然有重要貢獻。如陳平原教授曾提及的李福田先生,他是天津人民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促成了很多現代文學研究重要著作的問世,如林非的《魯迅小說論稿》、張恩和的《魯迅舊詩集解》、鮑昌、邱文治的《魯迅年譜》、王得后的《〈兩地書〉研究》等。同時,他還是《魯迅研究資料》第四輯——第十八輯的責編(前三輯由文物出版社內部發行),也是薛綏之主編的《魯迅生平史料匯編》1-5輯的責編。在他的促成下,天津人民出版社還出版了一系列瞿秋白研究的著作。王瑤先生去世后不久,正是由于李福田先生的仗義相助,《王瑤先生紀念集》才得以順利出版[3]。因此,李福田先生本人雖然并不以學術著述聞世,但對魯迅研究史、現代文學學科史而言,無論如何都是應該記上一筆的“幕后英雄”。

王瑤先生既是著名學者,又具有豐富的基層教學和學術組織經驗,假設他來撰寫學科史,應該不會忽略這些默默無聞的“學術螺絲釘”與“學科毛細血管”。但今天的學術回顧和學科總結,卻常常遺忘了這些普通學術工作者。個中原因,我以為有三:其一,由于種種原因,這些學人的職業生涯往往是以教學為主,他們對學科的貢獻多在教書育人、精神傳承,難以以物質的、有形的形態呈現出來,時過境遷,也就容易被忽視淡忘。其二,一部分學者往往從事非常具體的、基礎性、輔助性的學術工作,如文獻史料整理。或者是在出版、文博等學術支持部門工作,扮演幕后推手的角色。其三,從地域、學校來說,往往身處邊緣、角落位置,不易得到學界的關注。

由此,回到王瑤先生,便不得不欽佩他博大寬厚的學科史視野。現代文學學科出現在建國后,是1950年教育部課程改革后,現代文學史才作為必修課出現,這個學科的發展和教學是分不開的。早在1980年代,王瑤先生就從學科史的高度,強調了學術普及工作的重要性,提出:“我們研究工作的最終目的,是要把現代文學作品當作全民族的精神財富,努力使現代文學作品為人民群眾、首先是青年一代所掌握和接受……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普及工作就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4]在王瑤先生看來,教學工作是普及的重要途徑,對于課堂講授、編撰教材等普通教學工作,“不但不可忽視,而且不能掉以輕心;要真正做好,也是必須認真下一番苦功夫的。”[5]另一方面,作為現代人文知識體系之一種的現代文學學科的發展成熟,既需要個體的創造性研究,也離不開基礎性、輔助性、事務性的學術支援工作,而后者由于隱于聚光燈外,更易被忽略。事實上,從書齋研究到課堂教學,從文獻整理、學術組織到出版發行,學科更像一個分工合作、配合運轉、各司其職的多層系統,或者說是一個有機的“學科共同體”,其中既有決定性能、制定方向的核心,也有承載日常性工作的基礎零件,既有目光高遠、開疆拓土、引領方向的學科建立者、領導者,也有以承擔教學和學術普及為主的一線教師,以及從事學術支援工作的普通學術工作者。今天的現代文學學科史,更應該追求一種建立在新的“學科共同體”意識之上的,既能凸顯路標式人物、亦能照亮平凡“鋪路石”的,更為整全、開闊的學科史視野。

那么,如何獲得這樣整全的學科史視野?我以為不妨做以下嘗試:

其一,嘗試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歷史觀的結合。學科史與學術史有密切親緣,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兩者有一些相似之處,如在結構上往往呈現為一個由“一流學者”和“二流學者”構成的時間序列和等級秩序,在形態上呈現為由學科精英和經典構成的“新經典話語系統”[6]。但這種歷史敘述的狹隘與偏頗已經不言自明,如果可以將學科史也視為一個“層累”的歷史,那么就很有必要將“精英視角”與“一般視角”加以結合,將傳播、接受更多納入敘述視野,對“小人物”的歷史作用有更公正客觀的認知。王德威曾提出,在文學史中,不論人物偉大還是渺小,都站在時間的節點里,站在平等的位置上,歷史和時間的流動對所有人是公平的[7]。在學科史中何嘗不是如此?無論是泰山北斗還是無名之輩,都是知識生產與流動的必要管道,學術薪傳的必要環節。

其二,實現整體史與微觀史研究方法的結合。由于已有的學術史和學科史,多屬于整體史的研究范式,因此這里更想提出一種微觀、個體化的學科史路徑,與前者構成互動。具體來說,就是摒棄群像,突出個體,恢復“小人物”豐富曲折的學思歷程與情感結構,再現其與學術、社會的多重聯系,形塑其多姿多彩的“小世界”,從而恢復和呈現學科史、學術史的個體性、多樣性和復雜性。具體做法可以是引入事件史的思路,不問其有名無名,而以事為先,以事見人,以書見人,通過歷史細節和具體事件的鉤沉還原,撰寫一種現代文學學科掌故史。或以新筆記體的形式,隨讀隨記,撰成學人聞見錄之類,以去中心化、平面化的方式,在正史之外,為普通學人留下一二生動的側影。并更進一步,通過顯微鏡式的個體研究,顯影小人物與歷史語境的密切關系,進而對歷史敘事的整體邏輯進行再思和重構。

其三,實現中心視角與區域視角的結合。現代文學學科的發展,與京滬寧等中心城市有密切的關系,重要機構、學者和成果也聚集于這些文化中心城市,前沿理論和研究方法也多由中心向邊緣次第流動。因此,學科史的思維和視角不可避免地帶有“中央心態”,對地方學者和區域學術生態不夠重視,相應的歷史敘述也較為薄弱。事實上,地方學者在區域文學史料整理、區域文學史研究與編纂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熟悉現代文學學科發展歷程的研究者,對新中國成立以來以錫金、廢名為代表的東北學人,以孫昌熙、田仲濟、薛綏之為代表的山東學人,以任訪秋為代表的河南學人,以單演義先生為代表的西北學人,以劉綬松先生為代表的湖北學人,以華忱之先生為代表的川渝學人,以及他們的學術貢獻,應該都不陌生;對地方學者牽頭在文獻發掘整理方面的成果,如《東北現代文學大系》、《魯迅生平史料匯編》、《抗戰時期桂林文化運動資料叢書》、《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抗日戰爭時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據地文學運動資料》等,仍在時時參考利用。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學科史論述層面,這些富于特色的地方學者和學術成績并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和關注,反而淹沒在自上而下的“中心話語”之中。當務之急,是依托“中心”與“地方”雙向互動的學科史觀,發現、打撈區域內學科發展生動活潑的小歷史,建構、明晰區域學人群體所生產的“地方性知識”與“地方路徑”,從地理維度重塑對現代文學學科內在空間關系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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