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與詩意——讀胡竹峰《茶飯引》
《茶飯引》分《茶書》與《飯書》兩個部分。
果然是茶飯為引,翻開書,一縷縷香氣娉娉裊裊,沁人心脾,令人仿佛置身煙火詩意中,生活氣息撲面而來,意境悠然。胡竹峰以古意之筆,將茶飯描繪得生動、鮮活,有意趣,有煙火情味,飲的是茶水,吃的是蔬食飯菜,品的是源遠流長的文化。
用“窮物之情,盡物之態,寫物之美”來形容《茶書》最是恰當。茶,經過胡竹峰筆墨的暈染,成了文化與情感的寄托,更是人生隱喻與命運的寫照。從龍井的清新淡雅,到鐵觀音的芬芳馥郁;從普洱的醇厚沉郁,到大紅袍的絳紅醇香,每一種茶都別具韻味。
胡竹峰歸結茶之精神,苦、澀、形、相、骨、意、色、漬,各有其味,各得其形,各寓其意。方法不同,滋味不同,沖、泡、沏、煮、冷,要恰到好處,方能彰顯茶味。
茶遇到水,于是有了春色有了柔情,這是知遇之恩。胡竹峰說:水貴活。因潺潺流動而富有生氣。茶遇水而芳甘清冽。如果說“水貴活”,那么用“文貴氣”來形容《茶飯引》再恰當不過了。氣,在字句段落間流動,恣意萬千,氣貫長篇,有清氣,有生氣,有喜氣,有紫氣,有真氣,有底氣,有意氣,有文氣,有膽氣,有神氣。氣盛則言宜,氣衰則言乖。言之短長,聲之高低,韻律和諧,氣貫暢達。
蔬食,在胡竹峰筆下,同樣充滿了詩意與人生況味。從家常青菜到干果點心,從酒氣到麥香,咸魚淡肉,無不承載著生活的溫度與精致。筆墨述食,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是滋味底色,更是人生底色。人生滋味,皆成文章。胡竹峰用文字做得一手小有滋味的好菜。文章有氣更有味。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可見,味不僅僅是味蕾的感覺,更是經歷與體悟。
胡竹峰的文字,精髓在自然,以隨意為上,放任筆意,縱橫捭闔,跌宕曠逸,渾然天成。散文《粥》,自然隨性,不拘囿于一處:
“在黃山腳下吃過一次粥,薏米熬就,稀爛入了化境。微鹽,進嘴清香,淡如春風,暖意上來了。暖意是炭火的溫存。幾段豬肚蜷縮碗底,素簡以一抹膏腴畫龍點睛。佐咸菜筍干,頓去經日行旅風塵。一連吃下四碗,腹中草長鶯飛,九月徽州,吃出一片江南暮春。”
這真是一段氣貫暢達、味逸神清的文字。字句如蝶,翩然而至,讀來意味雋永而挹之不盡。吃粥,吃出一片草長鶯飛,江南暮春來,讓我想起周作人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人們追求的幸福,其實就在一粥一茶間。
人間滋味,不僅是口味,更是情味。味蕾更是因為有了情感,才成了至味至念,成了味中之味。回憶童年,寄情于味,是味蕾的享受,更是情感的寄托。親情的真味,往往就隱藏在自然、質樸、平常中:
“祖父做客歸來,四個口袋總是鼓囊囊裝滿瓜子。我老遠迎上去,猴他身上,貓著手徑自伸進衣兜,掏把瓜子捧在掌心,邊嗑邊走。脆香的瓜子和著陽光與木炭的馨香,至今難忘。”(《瓜子花生》)
猴與貓,名詞活用動詞,最是傳神,童真的好動頑皮盡顯:
“祖父去世后,掛果稀落,一季不如一季,三年后,竟然枯死了。它是一棵深情的樹。歲月匆匆,故鄉太多的老人一一走遠,淪為塵土。今時回家,人非物也非,故地如他鄉,人不識我,我不識人。”(《柑小箋》)
這些舊事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故鄉與他鄉、文字與讀者的心靈紐帶。
好文章,粗茶淡飯,自然自適,得布衣蔬食之清歡。很多作家寫美食文字,著意突出地方風情,新鮮奇特。不是大同小異,就是如出一轍,似復刻而成。胡竹峰的文字無意用地方特色和新奇食材為文增色,也不執著于深邃哲理故作高深,其筆觸落在日常的茶飯之間,賦予了文章別樣的溫度與情致。真正技藝精湛的廚師,面對最為普通平常的食材,也能憑借個性巧思,隨性發揮出令人驚喜的美味,讓粗茶淡飯的平凡日子繚繞著溫馨。日常樸素之美,當有世情之大美。
布衣蔬食、化繁為簡,才有真意。簡約,是刪繁就簡的智慧。不是簡陋、簡單與匱乏,而是以凝練的形式承載著豐富的內涵。簡,改變著繁,也改變著我們。簡,是作家文筆與行動的修辭。
閱讀《茶飯引》,是一場煙火的浸潤與心靈的洗禮。美好并非在遠方,而在當下一茶一飯、一朝一夕,平凡樸素的蔬食間。或許,我們不妨適時放慢腳步,沏一杯香茗,煮一頓佳肴,靜下心來感受日常的清歡,讓心靈在煙火詩意中找到棲息之所。
(作者系中國鐵路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