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風中”——龔剛詩歌小論
一位學者?一個詩人?一位時間的旅行者?一個捕風聽雨追光的人?一位啤酒愛好者?似乎很難用一個詞來概括詩人龔剛,那么,不如讀其詩。
《我聽到了時間的雨聲》(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2022年11月)是澳門大學學者、詩人龔剛的詩歌合集,詩集共收錄了200余首現代詩。詩人在目錄的設計上別具匠心,以序曲《五首歷史狂想曲與一首輕快的歌》始,而后進入5個小輯“時間與記憶”“懷念與反諷”“輕與重”“空間與想象”“詩意與非詩意”,以終曲“荒原之后”作結,一曲終了,結構上形成閉環,卻在詩的探索上無限敞開。
詩人龔剛是一個理論的自覺者,他的詩歌中凝練著學者的智性探索。在龔剛的詩歌世界里,我們不難看出其延續了中國現代派詩歌意象藝術的探索之路。中國現代派詩歌經歷了早期從胡適提倡的元白詩風到戴望舒、何其芳偏愛的晚唐詩風的回溯。到了現代派后期,詩人們開始博采中西,吸收西方象征主義詩潮,在意象藝術上由感性化色彩轉向沉潛的智性體驗方向,但向古典詩歌尋求滋養的脈絡一直未斷。龔剛找到的是陽明心學與晚明的李贄,擁抱性靈。在詩集的自序中詩人明確地提出了“新性靈主義”的詩歌觀點:抗拒非詩化與偽抒情。在詩人的主張中,首先關注的焦點是詩,詩人從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面來展開討論,一是“詩的關系”,即內在節奏。二是“詩性智慧”,即體驗的深度。在詩性智慧中,最重要的是呈現方式,是意象。
豐饒的意象世界
風、雨、雪、陽光、火焰是詩集中反復出現的核心意象。核心意象的并置建構出不同的時空體驗和內在感受。
風隱喻著時間的流動,不同的時空在風中穿越。“從南向北的風/見識過洶涌大海/所有的島嶼,在人類的汪洋中/執著地選擇孤獨”(《把雪松種上天空》)。“從南向北的風”進行的似乎是空間的位移,卻又和大海、島嶼一起打開了歷史時間,回到生命的本源。石頭則是時間的恒定物:“從未讓生命扎根的石頭/比一切生命更久遠/人間的悲歡,是一場大雨/淋濕了每一個人。”雨的意蘊是復雜的,不是純然的悲,它亦包含著歡,它與時間一起流動,以眾生平等的意味降臨。而風雨的并置包裹的是詩人獨特的內心感受:孤獨。
“世界不是單一和靜態的,世界是在時間中展開的,是一種時空復合體。”巴赫金“時空體”概念同樣可以運用到詩人創作的詩歌世界當中。不同的時空之間需要連接的通道,在詩歌中意象便自然地承擔起時空通道的功能。
在《我聽到了時間的雨聲》二首中,風和雨是詩人構筑多重時空的通道:“在陽光的俯視下/駐留許久的枯葉/沿著斜坡/輕盈地滑落/是一陣風/是遠在星辰的氣息/……細聽,有時間的雨聲”《我聽到了時間的雨聲(一)》。如果說陽光下的枯葉與舊枝上的新葉構筑了舊與新相互轉化的循環空間,那么風和雨是帶著過去與未來雙重視角的打量和傾聽。它同樣投射在詩歌的三四節中,駛入樹蔭深處的漆黑的車與在嬰兒車上晃動秋天的嬰兒是死與生的二重空間。借由風和雨的意象,舊與新、死亡與新生皆有了流動轉化的意味。
在《我聽到了時間的雨聲(二)》中詩人把詩歌世界縮小到個人的記憶時空。江南、薺菜與餛飩攤、六月的嶺南與冷氣房,記憶的空間與現實的處境交疊。這里的記憶不單是三十年前的青春回憶,更是中國文化中的江南記憶,于是詩人有意犯了錯。“行人從柳樹下/哦不,行人從榕樹下/匆匆走過。”古典詩詞里的柳樹在此置換為詩人目光可及的榕樹。再借由風雨落腳在歷史時空的更迭之中:“風在玻璃上打滑/我聽到了時間的雨聲。”
詩集中出現風的意象的詩作篇目占半數以上。風的形態是繁復的,有玉門關上不可阻擋的風、敦煌孤獨的風、從都市出走的風、浩漫的風、呼嘯而至的狂風、剔透的寒風、浩蕩的秋風、無家可歸的風、繞指而過的涼風、穿過針孔的風、挑剔的風、冒進的西風、燕山浩蕩如風、初秋的涼風……風的所指是多元的:“而風/是不羈的”(《門》);“在人與人相互隔絕的世界,風是自由的”(《即景》)。而我更關注的,是風與其他意象的交疊。
如果說風和雨的合奏擊打出的是歷史的回聲,那么,風與陽光、火焰的合唱則是自由與自我力量的象征。“卻擋不住風/擋不住陽光/也擋不住我們”(《一只白鷺的獨白》),風、陽光、我們,并列的詩歌形式讓三者之間畫上約等號,相互指涉。“陽光,風,熱烈的土壤/與萬物角力/洶涌的藍,越來越平靜”(《自發的生長總令人欣喜》),陽光、風、土壤則以疊加的形式形成與萬物抵抗的合力。“風很寒,火焰未熄,固執地/在荒涼中燃燒”(《陸家羲》),“從風中取火/點燃陽光/像點燃一炷香/一切從最初開始”(《一切從最初開始》),風更是火焰的助力,風中燃燒著的火焰直指詩歌本身,亦是詩人主體的象征。
關于詩的本質,《我想我該寫首詩了》一篇給出了最明確的定義:“不是生活的便箋,夢中撿拾的囈語/廉價的俏皮話,不知羞恥的口水/它是不可剝奪的生命,掙脫而出的靈魂/就像初冬的月光,大雪紛飛中的/火焰。”冷的雪與熱的火焰形成了對立統一的鮮明意象,亦是詩人在冷抒情中的真性靈之表征。
對于意象的探索,詩人的解構與反叛意識也最集中地體現在這一篇中。“讓大海歸于普希金,讓大路歸于惠特曼,讓酒杯和寂寞/歸于溺水的天才”,大海、大路,酒杯和寂寞是經典化了的意象,如何超越?是延續舊路,還是尋求新徑?詩人已經為我們提供了答案:“我在人間漫步,清香和隱秘/隨風四溢”,詩人要在日常的經驗和具體的生活中尋找美與詩意。
主張“冷靜而內含哲性的抒情”
五四以來,現代派后期詩歌完成了詩歌意象審美價值取向現代性意義的轉化,即:“自覺地在平常的生活中采擷意象,在生活化的意象中開掘詩意,凝聚人生經驗感受。”龔剛的詩歌將現代派后期的智性探索與浪漫主義的抒情相結合,回到性靈,試圖在智性中保存感性,以達平衡。而在日常生活中采擷的意象既是詩人詩性智慧的呈現,又是其搭建詩意世界、抒發情感的具體方式。
反對偽抒情是龔剛提出的第二個詩論主張,但如他所言:“新性靈主義作為一種創作傾向,主張冷抒情,既非反抒情、偽抒情,也不是縱情使氣。長久的體驗,瞬間的觸動,冷靜而內含哲性的抒情,大抵即是新性靈主義詩風。”詩人要反對的不是抒情,而是虛偽與泛濫,主張的是真誠的抒情、認真的思索。
于是,我們看到,《揚州站》里,詩人在進入歷史時空時是一個笑看風云的冷面看客。在當下的具體生活中,他卻帶著脈脈溫情。上世紀80年代對于文學來說具有特殊意義,對于內心洋溢著浪漫詩情的詩人更是如此。藍天、啤酒、陽光構成了快樂的青春記憶。其中啤酒作為日常生活的重要意象頻頻出現,成為青春與友誼,甚至幸福的代名詞:“沒有白酒暴烈/沒有紅酒尊貴/沒有白蘭地矯情/只有一點點醉意/一點點興奮/不多也不少/像真正的友情”《可持續啤酒頌》;“一瓶啤酒/一碗咖喱牛腩面/朋友說/幸福開始了”《啤酒很涼,牛腩微辣》。兩首詩里呈現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恒定與幸福的可能性。酒是中國文化尤其是俠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但詩人有意解構這樣的符號,將劍客與酒解綁,將傳統的酒文化意蘊遷移到了日常生活中的餛飩店,于是有了“何必有酒館/何必有酒/三劍客的風云聚會/的確在街邊的餛飩店/真正的友情/無須酒精測試”(《廣州站》)。
龔剛的詩歌里的人物也頗值得注意,人物也是詩歌的特殊意象。詩人、文人、科學家、農民工……在這一類人物畫像式的詩作中,他將歷時的思考改為共時的發現,從這些平常的生活意象中開掘人生哲理,并用一種親切、平淡的敘述性筆調將其呈現出來。“地盤工、教授、家庭主婦/聚集到同一個起點/拉成長長一線……終點到了/眾生各行其是”(《擠了一回巴士》)。巴士成為空間的隱喻,人生的隱喻。不同身份的人物,亦是不同的時空的集合,共同構筑多元世界,詩作結尾落在了人生聚散自然的狀態,顯示了詩人體察人生的心性。
在詩人的詩歌世界中,城市是一個重要的空間。大部分時候,城市作為被批判的對象存在,“天空陰郁/賭客很忙/新移民的埃菲爾鐵塔/與搶先一步的山寨威尼斯/擠作一團/全世界的方言/隨風拋撒”《從時間的洪流中一躍而起》。在詩人的筆下,城市也有溫暖閑適的一面:“一杯咖啡,擺在休閑椅上/從空間中突圍的旅人/把時間放入背囊”《黃昏(二)》。
詩人熟悉都市,并享受都市生活,他批判都市純粹的消費主義傾向,但卻不是都市焦慮癥的懷鄉病患者,在其詩作中能感受濃厚的鄉愁滋味。“急劇變化的世界,讓每一個人失去故鄉/靜謐的燕山,在塵世之外/如同信仰”《時間簡史(一)》,故鄉不可追憶,但好在文學,或者說詩意建構的世界是信仰。“從江南的三月歸來/從爐邊的暮色中歸來”(《春雨坊》),江南成為了與城市冷漠生活抵抗的文化符號,新焙的茶葉成為懷鄉的意象。這樣的意象呈現是詩人提出的“哲性鄉愁”概念的實踐,即“一種本源意義上的鄉愁,也就是哲性鄉愁。一切有目標的思考都可以在情感層面被喻為一種鄉愁,一切對存在本質與形上歸宿的求索均可被視為哲性鄉愁”。在詩人的哲性鄉愁里,既有傳統東方文化的哺育,也有西方文學的滋養,艾略特是重要的名字。
無論是都市還是鄉村,東方還是西方,歷史抑或當下,都是詩人可以用于并置的時空體。詩人建構了一個可自由穿梭于平行宇宙的強大主體,風、雨、陽光、火焰,大雪都是他的秘密通道。他心懷悲憫,冷眼卻熱心,看盡一切又看淡一切,確實如詩人所言,做到了“性情抒發融入哲學反思,又以氣韻勝”的詩意境界。要破解詩人的秘密,還需回到詩歌。風在風中,一如詩人在詩歌之中。
(作者系武夷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