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調和立體——論張楚長篇小說《云落》
張楚于《云落》塑造了云落的縣城全景圖,在縣城的較大空間下,書寫小而精的地點空間。縣城處于城市與鄉村的間離地帶,其建筑或娛樂都處于向城市過渡的狀態,地域窄仄,生活于其間的人物也處于掙扎生長的中間地帶。多主體的敘事成就了云落的縣城史與風物志,形形色色的人拼湊出云落全景圖。人物命運的每一個轉折點都是云落經濟變遷或者文化風暴的具體展示,而云落亦為故事人物提供了生存、生長的空間,承載著一群人的情感與情緒,從而實現了地方敘事與小人物書寫的互文。
一、敘事:穿插的多主體層次
《云落》書寫多主體敘事里的時間與空間,以萬櫻為主視角,穿插多位主角的視角,建構起不同的人物形象以及地方面貌,人與物成為極為重要的兩大主體。張楚以章節為單位,幾乎每一章節都進行敘事視角的轉變,亦存在一些章節書寫云落人的群像,他用復調式的敘事結構,將人物的生活全面展示,使小說呈現出飽滿且充盈的內容與情感表征。同時,對于云落風、景、物等的書寫可謂細致,在事無巨細里呈現微小的宇宙,展示微觀層次的磅礴,并為宏觀書寫埋下伏筆,使一切的展開舒適而自然。正如張楚在創作談中所寫:“事無巨細是一種龐大,龐大也是一種事無巨細,我希望微觀與宏觀能夠在小說中合二為一,云落也不只是云落。”①
(一)多聲部:為小人物立傳
人事層面,作者為小人物立傳,對于各人物都進行了自幼至長大的全面介紹,多樣的敘事技巧為人物塑造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意。萬櫻、羅小軍、天青三者,與云落形成了三種典型的相對關系:萬櫻體現云落日常及其人性的溫暖與大愛,羅小軍個人命運映射云落的經濟發展,天青則屬于外來的知識分子的視角。對于萬櫻,作者打造中年的萬櫻,并以回憶的形式構成少年的萬櫻。對于羅小軍,張楚講述其家庭發展、事業親友,兒時暗戀塑造了萬櫻的少年時代。對于天青,他的到來打開了云落通往外界的大門。這三者之外的其他人物,張楚亦用豐富的筆觸書寫得盡量完整。張楚以“工作史”來介紹常云澤的青年時代,“史”的思維一直貫穿,用萬櫻的回憶點明來素蕓兒時主持的經歷,用簡短幾十字勾勒蔣明芳的打工史,戲份不多的“睜眼瞎”也有自己獨特的文學生命力。張楚在其創作論中談到云落沒有十惡不赦的惡人,以其對于人性的理解,人性圓潤而多面,在這種包容的創作態度下,人物被多維地展示。作者熟練運用第三視角,多種表達手法使長篇顯得新穎而不落俗套,多主體敘事下,靈活的敘事方式成全了不同人物的命運。
(二)多主體:書寫地方風物
人事之外,張楚塑造了細致入微的物,形成了典型的云落風物志,在諸多細節可見云落的風俗民情,最突出的便是食物書寫,從個人到群體,都離不開食物。精妙的食物敘事,首先抓住了人類生產生活最基本的活動,來展示民風圖景;其次,食物是小農經濟中鄉村人善用的交換物品,代表人際來往與情感走動。張楚對于食物的描寫下了大功夫,從食材到烹飪過程,各個方面都達成了聲音與味道的圓滿調和。首先是食品的全面性,張楚刻畫了飲食綜合圖,并著意書寫食材的獲得途徑與烹飪手段;其次是食品的特定性,各時節有其對應的食材,食材的時節性表現人與自然的關系。文本中,食品是連接人物關系、治愈心靈創傷的重要載體與表現,情節中一旦有重大事件發生,飲食便成了人物的下一步動作。在向城市化不完全的過渡狀態里,食物仍具有輕盈的、樸素的、安慰人的力量,頗顯樂觀與溫情。
飯量大是萬櫻重要的特征,食物是勾連她人際關系的重要組件。萬櫻與常云澤的交際過程中,常云澤用從新疆帶來的食物填滿萬櫻家的冰箱,在萬櫻懷孕的“秘密”被“睜眼瞎”發現后,食物成了二人隱秘的交換物。文本幾次寫到群體性的集合,都以聚餐為由,以“歡宴”②“喜宴”③為題,用一張餐桌將人匯聚,食物中凝結著無比珍貴、厚重的情感。對于羅小軍,作者寫其食與色:玉蟬、野兔,青蠶等等——每種各有時節的食物反映云落地理及氣候;又分別與不同的人吃玉蟬、野兔、青蠶,反映其與不同人的家庭或社會關系,食物隱喻應酬、交際的隱形規則。另一層面,食物書寫推動情節,它豐富人物性格,且梳理人物之間的關系,展現云落人淳樸的生活及生命體驗。衣食住行是人類生活的必需,而“食”當是其中最基本的需求,樸素的民風中,互相贈送食物成為情感的最大載體,驢肉館等飲食場所也成為生發情感、情節、關系的微小卻典型的地標。
二、人物:處于時空動線之中
萬櫻家、來素蕓的窗簾店、老太太的院子、郝先生的按摩院、常獻凱的驢肉館,是故事發生的重要地點,也是萬櫻具體行為的依托,具體的空間動線建構的完成,使人的行動被塑造得更有生命力。第二章“春醒”,張楚通過雨水、春分、清明的時節順序,以風、鳥、花等為主體,塑造出春天的云落空間;再立于一天的小型時間線,寫萬櫻在地點之間穿梭的人物動線,刻畫出萬櫻生活動向,其人際、社會關系便躍然紙上。張楚用流暢的鏡頭順敘萬櫻的行動軌跡,在其每天到達的場所,勾畫她的日常,這是第一層時間;萬櫻到達每個地點便觸發其熟識的人,進而延伸對于二人關系的回憶性展示,這是第二層時間。云落整體而抽象的作為縣城的空間,人物生活、工作的具體的小地點,以年或季節為標志的長段時間和人物所體驗的一天之內的短暫時刻,張楚細致地塑造了諸多層次的時間與空間。宏觀的空間與較長時間段的時間塑造出整體性的云落時空,精確的小地點和精準的短暫時刻營造了具體性的云落——飽滿而富有層次。
(一)焦點輻射式的人事
全書的人際關系形成焦點輻射的態勢,萬櫻為最大焦點,羅小軍等又分屬小焦點去輻射其他關系網。通過萬櫻,一定程度上的小型人群聚集便形成,各有特點的一群人共同補充云落的整體特征。費孝通在其《鄉土中國》中論述血緣是鄉村聚集的紐帶,李漢宗論證在城市發展的過程中,地緣和業緣④逐漸成為人們聚集的關鍵因素,“傳統鄉土社會,人們以血緣關系為軸心、以家族或宗族的形式聚集扎根在邊界清晰的地域范圍內,形成村落共同體。現代城市社會,人們以職業為軸心,以個人或核心家庭的形式居住在散落分布的各種住宅小區中,形成散戶社區”⑤。在此,我們引用其論述的“業緣”較為狹義的定義,即人因為職業等集聚,聚焦人的關系以及情感上的聯系。云落作為縣城處于鄉村與城市的間離地帶,隨著城市化的不斷擴張,個體經濟不斷發展,常獻凱、來素蕓等人都經營著自己的小店,萬櫻在他們店內工作。由于萬櫻處于人物關系網的核心,除卻兒時的友誼或同學關系,成年后的這群人也因萬櫻的日常工作被串聯起來,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業緣”而聯構。此外,羅小軍與萬永勝的關系也只是羅父與萬永勝朋輩情誼的延續,更多是被共同的經濟事業聯結。這種以萬櫻為主要焦點,羅小軍等為次要焦點的人際網,便構成了縣城血緣、工作、人情等多種因素影響下簡單而素樸的人類空間。
(二)多個層次的空間
云落雖小,但并不是封閉的孤島,天青的到來,以外來者的角度使讀者產生了走向云落且被云落接納的閱讀感受;羅小軍的故事線里,經濟活動均表明云落處于城鎮化的進程中。天青和羅小軍兩條故事線象征著云落從空間和時間兩個層面向外界打開,又與萬櫻所處的安詳的時空同時存在。在宏觀空間,云落既存在農耕文明遺留下來的以萬櫻為代表的某些穩定、溫暖的內質,又與羅小軍參與經濟的事業趨向類似,這是其走向工業文明的窗口。天青的回歸則又給云落提供了第三視角,從兒時出走到長大回歸到再出走,天青一直在審視云落,這無疑也提供了讀者對于《云落》閱讀接受的多層次空間。
作品開篇,張楚分別以天青、萬櫻和羅小軍的視角書寫:天青用外來者的視角,以城市中歸來的知識分子為視點觀察云落,從而得出對于“縣城”的整體印象,此處,云落像郭姐眼中的他者,它處于城市和鄉村之間的間離狀態;萬櫻從未離開云落,其視角下的云落,呈現出樸實、細膩的形象空間與民風民情,其忙碌的行動勾刻出飽滿的小人物生活圖景;對于羅小軍的視角,張楚另辟蹊徑,以食物為線索,展示羅小軍的食與色,通過食物勾勒其社交動態,也利用食物隱喻縣城的處事規則,而這種處事規則展示出云落的內里。除卻宏觀的云落縣城以及驢肉館、理發店、窗簾店等小型地點,對于各個人物生活史的全面性展示,對于人物心理狀態的豐富詮釋,以及對于人物情緒情感的真誠袒露,也進一步構成了微型但也深刻、寧靜的云落。
三、結構:出走與回歸之間
“出走”以及“知識分子還鄉”是文學創作的經典母題,“逃離”是重要因素,它多在鄉土小說中被不斷應用于討論人物離鄉與返鄉。張楚《云落》以縣城為書寫主體,縣城處于中間地帶,既有鄉村自給自足的部分特征,又有向工業文明跨進的典型性,其人物也不斷地出走又回歸,反映不同代際人生活的變化,也體現云落于多個代際中的經濟等多方面變化。出走和回歸反映人物與云落縣城的兩種空間相對關系,一則為地理空間,二則為心理與情感空間。地理空間上,人物向往云落以外,則存在人在云落之外與人在云落之中的兩種相對位置關系,情緒空間上,人物產生逃離與回歸的不同情緒,云落或屬于人物精神歸宿的原鄉,或是記憶中迷茫掙扎的隱秘地帶。
(一)出走與回歸的結構
張楚于文本中不斷設置青年人的“出走—回歸”,代際上,一代代青年出走又回歸,個體上,在青年與云落的空間關系之中,青年人實現了心理上的成長與自我建構。與萬櫻同一代的羅小軍,少年時執著于世界各地地圖,構成心理上的向外走,“只是后來墻上掛的地圖從世界地圖到中國地圖、蘭若市地圖,然后慢慢地變成了云落縣交通地圖”⑥,渴望世界的愿望未竟。常云澤因工作去新疆跑貨車,新疆的景、物、情都與云落不同,常云澤意識到世界的遼遠與美妙,“他琢磨著,興許不是這世界變大了,而是他長大了,不是云落變小了,而是他的胸脯寬了”⑦。在外界與云落的對比中,常云澤找到了自我。但這份自我被父親召回,常云澤回歸了云落。天青作為知識分子的外來者出場,最后卻發現其是年少從云落出走又返鄉。常云澤離世,天青得知自己也非親生,再度出走,在萬櫻寫給羅小軍的信里,展示了他再度回歸。也許在短暫返回云落的時候,天青便已在時間的進程中釋懷,“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漫步在云落?每條街,每棵樹,每個路人,都不再是從前的街道,從前的樹,從前的人。沒有誰能抵御時間的屠宰肢解”⑧。麒麟為較年輕的那一輩,突然離家出走,他對于世界的看法呈現詩化且理想主義的特征。“宇宙六級文明能夠在不同的維度空間穿梭。你能跟另外一個平行世界里的你打街頭籃球,也能跟另外一個平行世界里的媽媽共進晚餐”⑨。麒麟的出走源于與父親之間的隔閡,以及對于母親的懷念,廣泛的閱讀使其通過文學生發出浪漫化的想象空間,從而得到心靈治愈。綜上,地理位置的出走或回歸,代表著人物心靈或情緒空間的變化,當云落的經濟發展無法跟上人物的內心需求或是安靜的小城無法承擔人物逐漸形成的自我,“離鄉”的行為便隨之產生。
(二)云落時空中的代際
經濟發展、城市擴張、縣城逐漸被邊緣化的時代,年輕人站在云落之外去看待、審視它。《云落》記敘羅小軍、常獻凱等一家三代的幾十年生命歷程,人物的命運與云落城市化進程形成了默契的互文。羅小軍爺爺開始了家族在云落的第一代,羅小軍父親與萬永勝為工廠老工友,自羅小軍父親去世,萬永勝承擔起了父親般的責任,扶持羅小軍成長;旅館老太太口述常獻凱父親義氣的過去,常獻凱經營驢肉館,兒子幼年時出走,回來的卻是假的“常云澤”,三代人的人生都頗具戲劇性。寫作手法上,由年老的一代人敘述過去的人的經歷,增添故事厚度,也顯示代際獨特而個性化的記憶。
個體經濟的產生與存在給萬櫻提供了不同的工作場所,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蜘蛛網般的人物關系圖。蔣明芳開理發店,來素蕓開窗簾店,常獻凱開驢肉館,他們以自身手藝作為交換物,吸引消費,促進生意連續。云落本來游客不多,但政府修風情街,清理河道污泥,旅游業便發展起來,老太太將房子開辟出旅館,萬櫻得到一份工作,并由此認識了天青,故事中整體的邏輯精巧而自洽。在房地產、工程等成為熱點時,萬永勝與羅小軍兩代人都投入經濟發展的大軍,其命運起伏與經濟發展趨向貼合。云落見證了幾代人的家庭與個人命運,代際下,時間最客觀地流逝,云落自身也在幾代人的奮斗與建設中,慢慢地發展變化,地方敘事與人物書寫便形成了極為恰合的互文。
結語
復調的敘事模式,多個時空層次的生動表達,人、物、事、情以及地理的豐富展示,細致的描寫讓云落完整地呈現,全景化的方式使云落更像一個“世界”,云落幾十年的變遷、發展也就顯得更厚重。張楚既關注城鎮化進程,書寫宏觀經濟的發展,又聚焦其間人物的生存生活狀態并通過人物命運反映經濟發展狀況,以小見大。人是云落縣城最有生命力的心臟,多主體的敘事展示著各個人物的生命歷史,從宏觀到具體甚至到微觀。“逃離”是70后作家們創作的經典母題,張楚也在《云落》中將人物出走與回歸的地理動線與心理動態感受詳盡表達。對于縣城此類處于鄉村與城市過渡狀態的空間的關注,對于縣城中人物的命運、心態、情感的具體把控,張楚形成了自己濃厚的個人特色,以極其包容的心態容納縣城的人與物,從而在對于現實的體驗與關切中,刻畫出真實、坦誠的人物群像與縣城時空。
注釋:
①張楚創作談.《小說家張楚:在縣城,時間是快的也是慢的》。
②張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第203頁。
③張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第395頁。
④⑤李漢宗.血緣、地緣、業緣:新市民的社會關系轉型[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30(04):113-119。
⑥張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第129頁。
⑦張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第187頁。
⑧張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第410頁。
⑨張楚:《云落》.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第4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