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安然:在鄉(xiāng)土港灣與都市孤島之間
在卡爾維諾所著的《看不見的城市》里有這么一段情節(jié):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汗講述了諸多城市的見聞,最后卻稱自己描繪的每座城市都有故鄉(xiāng)威尼斯的影子。對青年作家衡世敏而言,她珍藏心底的“威尼斯”則大概是她生長的川渝。這片土地在幾十年間發(fā)生了滄桑巨變,高樓拔地而起,地鐵線路日趨復雜,而鄉(xiāng)村的生存空間越發(fā)逼仄,舊日的經驗與觀念仿佛一夜之間便陳舊不堪,新的城市法則在人們的頭腦里生根發(fā)芽。正如馬可·波羅對記憶里每座城市的敘述中都會提及威尼斯一樣,衡世敏的川渝鄉(xiāng)土記憶也以隱形的姿態(tài)滲透在《馬勇敢》與《糖米》的城鄉(xiāng)裂痕敘述間。
閱讀衡世敏的《馬勇敢》和《糖米》兩部小說,不難看出其地域書寫中的雙重記憶——前者是城市化的“記憶廢墟”,后者是鄉(xiāng)村的“記憶烏托邦”。這兩種記憶互為表里,構建起一種城鄉(xiāng)二元敘事結構。《馬勇敢》的故事從主人公回家參加父親的葬禮開始敘述,引出對馬勇敢的一系列追憶;《糖米》則平鋪直敘,講述主人公一家與李建國一家在城市化進程中笑中帶淚的溫情喜劇,與敘事的時序結構相配。《馬勇敢》的“返鄉(xiāng)—回憶”的非線性敘事所采用的成年人口吻冷靜而憂郁,且不失一眼勘破世態(tài)炎涼的犀利,像手術刀一樣解剖記憶和生活中潛藏的冷暴力,讓《馬勇敢》塑造的中學校園空間和城市生活空間壓抑萬分;而《糖米》的主人公卻以兒童的口吻觀察人們的往來互動,對成人的行為和心理存在明顯的不理解,而隨著時間推進,敘述者的心智趨于成熟,便逐漸能夠理解原先懵懂的鄉(xiāng)土人情的溫馨之美,并且語氣也相應地冷靜深沉了起來,這種敘述口吻的發(fā)展變化不僅與《糖米》“離鄉(xiāng)—展望”的順時序敘事結構同步,更讓整個故事的敘述都具有了一種詼諧的風格。
誠然,語言是記憶的載體。《糖米》中無處不在的四川方言讓人讀來倍感親切,無論是母親嗔怪“我”時罵的“腦殼有包”,還是小說中人物表達疑問時常說的“啥子”,都把讀者拉入一個富有蜀地鄉(xiāng)土氣息的語言空間之中。不唯如此,作者在《糖米》中把人們的瑣碎對話用間接引語悉數寫出,并常常刻意隱去主語,如描述母親與李嬢嬢間討價還價的唇槍舌戰(zhàn),乍一看去,令人眼花繚亂,這種描述無疑正是從聲音塑造人物性格的維度再現(xiàn)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同樣,《馬勇敢》中也有對語言的描寫,敘述者敘述主人公為宣傳馬勇敢的畫展而寫的推文,推文的語言極盡抒情和夸張之能事,讓尚真尚實的馬勇敢看后難以接受。相較而言,這種語言則是典型的“城市語言”風格——一種高度標準化、修辭化的語言加工結果,體現(xiàn)出城市邏輯作用下的工具理性對人物語言的影響。城鄉(xiāng)敘事的形式差異在此處一覽無余:方言和鄉(xiāng)土中的人一樣,是未被馴化的,差異化的鮮活存在,而整齊劃一的城市文案語言則作為“保質保量”的語言文字產品,辭藻富麗卻背離它所依附的人物切實的情感體驗。
當然,語言也是一種思維,當我們把目光移向語言的使用主體,會發(fā)現(xiàn)人物的精神世界和語言之間存在著驚人的同構性。《馬勇敢》中的“我”因為成績優(yōu)異,被班主任器重有加,可即便優(yōu)秀如“我”,當考了年級第一之后,班主任在家長會上論功行賞之余問“我”想考取的理想院校時,“我”還是硬生生吞下了心中浮現(xiàn)的“美院”二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失語絕非偶然。小說中,“我”的母親、班主任乃至整個教育系統(tǒng),將高考成績、名校錄取視為唯一的價值標尺,主人公“我”被塑造成“沖清北的苗子”,學習經驗被包裝成“成功模板”,而“我”的藝術天賦卻被視為“不務正業(yè)”,這種教育邏輯正是功績主義作用下功利性教育觀的結果:將人簡化為可量化的分數,以效率最大化壓制個體的多元潛能。主人公“我”既是這一系統(tǒng)的受害者,也是受益者,她不得不通過放棄愛好、考取名校的行為將自己壓抑起來,以通過社會規(guī)訓的窄門并獲得世俗的認可。哲學家韓炳哲對功績主義社會的批判在這部小說中似乎找到了回聲:當社會以“你可以做到更好”為口號時,個體便陷入永無止境的自我剝削,最終淪為“績效的囚徒”。
《馬勇敢》中的“我”是一個成功的被“異化者”,用名校光環(huán)、社會地位為荒蕪的精神世界充當遮羞布,仿佛癮君子;比較而言,“我”的同學馬勇敢則是一個失敗的“本真者”,成績不如意也好,從事的工作被人輕視也好,也絲毫不改其內心純粹的本色。“我”與馬勇敢互為鏡像,“我”嫉妒她的純粹,一度通過侮辱她對繪畫的熱愛來逃避自身的怯懦,又試圖用畫展馴化她的藝術表達,將她的創(chuàng)作包裝成“苦難敘事”,用虛假的抒情掩蓋其藝術表達中反映的真切的生命體驗。“我”的這種對藝術的功利化利用,正揭示出功績主義對精神價值的殖民:連反抗的姿態(tài)都被收編為“勵志商品”,藝術也就淪為標榜個人成就的工具。馬勇敢卻不為這虛名所蠱惑,而是拒絕將繪畫與利益綁定,繼續(xù)選擇當一個“失敗者”,她說:“我畫畫不過是讓自己高興。”她選擇以非生產性的方式存在的貌似“失敗”恰恰是對功績邏輯的一種否定。故事的結局,主人公“我”在馬勇敢的墓碑前痛哭,意識到自己從未真正理解馬勇敢的價值,這一場景暗示了功績社會的裂痕:當量化標準崩塌時(如死亡),人們才被迫直面被壓抑的情感與真實自我。
與《馬勇敢》呈現(xiàn)的城市功績邏輯迥然不同,作者的另一部作品《糖米》則展現(xiàn)出鄉(xiāng)土倫理的自我修復力,以及淳樸人情的同化力量。這在《糖米》中的母親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小說敘述她一開始因為與李家的口角頗為負氣,其后更為父親私自向李家借出一大筆錢而心存怨憤,可是,在親眼見證了李家涌泉相報的義舉以后,竟被感化改變了原本斤斤計較的行為,不斷帶人去照顧李家攤位的生意。有趣的是,雖然敘述者強調母親生怕多占了李家便宜,但她面對李家賣菜總故意多給她一些的情況時,雖然嘴上說多出來的斤兩“是利息”,卻更頻繁地介紹其他人去李家攤位購物。這種“刀子嘴豆腐心”的行為反差,正彰顯出鄉(xiāng)土倫理的核心——一種實踐性的、超語言的情感連接。“刀子嘴”意味著不肯放棄道德話語上的高姿態(tài),“豆腐心”卻包涵著她對他人的善意,這種善意憑借人物間的物質互惠被敘述者不動聲色地表現(xiàn)出來,體現(xiàn)出一種人本思想。
無獨有偶,《糖米》中“以米抵錢”的承諾實踐則反映出另一種鄉(xiāng)土倫理的邏輯:小說敘述父親借錢給“結仇”的李家治病,李叔多年后送米還債,此時主人公一家早已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成了“城里人”。李家物質的踐諾照見鄉(xiāng)土信義在城鄉(xiāng)變遷中的穩(wěn)定性,對比《馬勇敢》“畫廊事件”中“我”對馬勇敢的“背叛”行為,能一瞥城鄉(xiāng)兩種思維模式間的差異:前者表面上改變了踐約的物質形式,卻不減少對他人的道德義務;后者雖然理性意圖是為他人考慮,但無意中滿足的卻是自己的私心。造成這種反差的根本原因在于,鄉(xiāng)土倫理建立在人與人的鏈接網絡上,鄉(xiāng)村的人是密切的利益共同體,他們對人際利益的維護誠然也是對自身的維護;而城市邏輯作用下的功績論必然導致一種絕對的自我中心主義,使得城市人的生活趨于“原子化”,只能容許他們的一切行動下意識地僅為自身利益考慮。
兩部小說書寫中,城市與鄉(xiāng)土的兩種記憶碰撞而互補,對鄉(xiāng)土社會淳樸人情的追思歸根結底是為了彌補城鎮(zhèn)發(fā)展中過度功績主義邏輯所造成的情感缺憾服務。正如有的論者對沈從文的《邊城》存在過度美化原始生態(tài)的批評一樣,《糖米》所塑造的鄉(xiāng)土空間也未必沒有理想化之嫌——為本就失和的鄰居慷慨解囊可能并非常態(tài),而人們也不能過分期待每個隔了二十五年的承諾都能被踐行。這種表述的理想化或許反映出作者更隱匿的文本意圖,即:有意識地尋找鄉(xiāng)土記憶中能為今所用的質素,組合出一則希望飽滿的人性童話。這個童話里沒有《馬勇敢》中對“異類”零容忍的城市社會空間,正相反,它營造了一個富有包容力的鄉(xiāng)村倫理空間。在《馬勇敢》中,被視為怪胎的馬勇敢在人生剛有起色之際便猝然離世,既無前因也無后果,對此的解釋僅有砂鍋店老板娘輕描淡寫的“一場意外”,生命之脆弱,命運之無常,給人強烈的荒誕和虛無感。對馬勇敢之死的“零因果敘事”似乎影射著這樣的“本真者”與功績社會絕無媾和的可能性。而在《糖米》中,李建國天生瘸腿,一度病危,卻在鄰里的幫助下度過難關,最后成為養(yǎng)殖場主,與遠方歸來的“我”談笑風生。兩篇小說間的互文體現(xiàn)出微妙的批判味道:批量生產“標準件”的功績主義讓健全人成為“殘次品”,而以人為本的鄉(xiāng)土倫理則讓殘疾人變成有尊嚴的健全者。
綜觀兩部小說,作者衡世敏的筆調有一種難得本真的“學生氣”,如未打磨的璞玉,雖未觸及廣闊的社會圖景,卻以校園與家庭的微觀切口,雕琢出青年一代特有的精神塑像。如果說卡爾維諾筆下的城市是記憶的容器,那么衡世敏的城鄉(xiāng)記憶書寫則證明:鄉(xiāng)土與都市從未真正分離。
(趙安然,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202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與批評 ;現(xiàn)居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