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夜航》:在封閉與對話中重新認識深不可測的關系
1981年,行為藝術家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開始合作一個名為《海上夜航》(Nightsea Crossing)的行為藝術作品:兩人在表演期間齋戒,每天坐在桌子前,凝視彼此8個小時。從1981年到1986年,他們斷斷續(xù)續(xù)彼此對視了90天,場地遍及全球各個城市:墨爾本、悉尼、柏林、科隆、阿姆斯特丹、多倫多、赫爾辛基、紐約、里昂……
2020年3月2日,在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期間,阿布拉莫維奇一生的摯友、曾經的愛人和藝術合伙人烏雷因患癌癥去世。2020年5月29日晚8時許,當身處紐約的阿布拉莫維奇在清華美院主辦的在線講座中講述“情人·長城”項目的同時,烏雷的葬禮正在千里之外舉行。1988年,阿布拉莫維奇從山海關出發(fā),烏雷從嘉峪關出發(fā),兩人沿著長城相向而行,經過90天(與他們表演《海上夜航》的天數相同)的跋涉,他們最終在陜西省神木縣二郎山會面,同時宣告分手。在這個講座中,阿布拉莫維奇選擇了“能量”“呼吸”等詞語比喻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過程。
——很難說不是以上的信息刺激或促動了朱文穎《深海夜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這部小說的寫作。也許,作者正是通過對于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二人行為藝術作品,以及她關于二人親密關系的分析與解讀,獲得了創(chuàng)作靈感,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獨特的文體或者說敘述方式,通過對于像哲學、歷史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學、美術史、音樂史等知識性材料的堆積與討論,作者試圖深入探討不同的人之間(特別是一對一的男與女之間)、不同的文化之間能量的交換與強弱對比、變化以及互相關系的制約與平衡等問題。實際上,可以肯定的是,這篇小說的題名《深海夜航》,就來自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的同名行為藝術作品,或可以認為就是對于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的作品《海上夜航》在文字方向上的重新思考與再深入。
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了如下一些空間:藍貓酒吧、墨西哥城機場、雪峰寺,以及關于王安憶《我愛比爾》、草間彌生的《無限鏡屋》、肖邦的鋼琴曲、電影《愛爾蘭人》、箱庭游戲(沙盤游戲)、易經等文學藝術作品、文化符號或行為活動的討論,無不帶有神秘主義和玄學的氣息。在一場又一場空空如也的對話(而不是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靜默中的對視)中,小說體現(xiàn)出了強烈的知識分子氣質。作者建構了一個個相對封閉的場域,但是又通過文中摘引的詞條等勾畫了門窗與鑰匙,等待讀者去發(fā)現(xiàn)或擷取,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小說卻又是開放的。小說的結尾,得了自閉癥的家家開始以自己的方式說話,如果再聯(lián)系小說中逐漸引起讀者注意的傳染病(大流行病),很難說這不是一個彼時疫情背景下的巨大隱喻。他(“他”究竟是誰?)在決定打開自己的時候,他的能量是什么樣的?他會帶來希望,還是另一場讓人惴惴不安的災難?也許,這是作者和讀者都要面對的問題。
小說中引用了《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zhèn)鳌罚╗英]韋科斯特著,閆木子譯,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中的一段話(作者朱文穎在引用時略有改動):
阿布拉莫維奇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讓烏雷幫她剪頭發(fā)。久坐不動時,一個念頭突然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徒步中國長城是一件事,但他們更想把在沙漠中持久靜默的經驗帶到行為藝術中。他們探索關系的系列行為藝術帶有激烈的戲劇性,即將告一段落。通過激烈的行為創(chuàng)造出強勢的場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現(xiàn)在,他們想看看身體上保持靜默,僅用思想是否仍能贏得空間和觀眾。他們意識到,表現(xiàn)在場的最簡單的方式是面對面坐在那里,盯著彼此的眼睛,一動不動,就像沒有情緒的艾耶斯巖石。他們之間的桌子標志出他們交換能量的空間。這就是《海上夜航》。(參見《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zhèn)鳌返?34頁)
也許,這正是《深海夜航》的讀者可以進入這部小說的一扇門。在全球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禁足所帶來的巨大靜默與停頓時,作者用細致幽微的筆觸,呈現(xiàn)出了那些不得不困于某地、或久坐于某處的人們,他們雖然從未想過要在靜默中對視并思考,卻也在一場場不得已的形而上對話中,重新探索并定義了人與人之間、不同文化之間的關系。作為讀者的我們會意識到,即使是在這樣的受困中,即使我們是被動地面對著這樣的困境,自我也必須回應他者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