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靈魂深處的文化密碼——讀《王國益散文選》
人是一種文化的存在。文化就像血液一樣,維系著我們的生命,并最終證明我們此在的身份、氣質與襟懷。唯因如此,在余秋雨的文化散文感召之下,各種有關歷史文化的反思性重述,幾乎成為當代散文發展的主脈。這對于我們重新打開歷史記憶的褶皺,尋求自我生命的精神之源,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或許正是基于這種審美的自覺,王國益的散文也常常聚焦于傳統文化,以豐沛的主體情感激活各種歷史文化元素,又以文化探幽者的姿態抒發創作主體的生命情懷。即使著筆于山水城鄉之景,王國益也會踅進深厚的傳統文化肌理之中,輾轉盤旋。這集中體現在他新近出版的《王國益散文選》中。
或許是長期生活于江南的緣故,我讀《王國益散文選》,既備感親切,又時覺陌生。說親切,是因為除了北方的臺兒莊以及少數域外之城,這本散文集中的不少篇章所游之景地,或所敘之人事,是我所熟悉的,特別是西溪濕地、西泠印社,以及煙雨西湖,更是我攜朋喚友的常游之處。但我又常感陌生,因為作者總是曲徑探幽,援古談今,很多歷史褶皺里的文化事象,都被他娓娓道來,讓我甚為訝異,像《前川夢吟》中所述義烏鳳林王氏始祖王彥超、《跌宕人生兩度春》里的王龍澤等。如果說有關鳳林王氏家族太祖賢宗的書寫,是基于王國益對自身先輩的禮贊與敬畏,包含了某種歷史的榮耀感,那么其他那些令人陌生之處,則更多地體現了作者高度自覺的歷史意識,以及對傳統文化的眷戀之情。
人們或多或少都有些歷史意識,都能夠通過回憶,將時間經驗轉化為生活實踐的導向。憑借歷史意識,人們可以從不同維度認識到自身變遷的內在邏輯,從而將歷史理解為一種具有內在關聯的連續性發展過程。王國益的特殊之處在于具有高度自覺的歷史意識,散文看似游記,但在移步換景之間,都是對歷史文化的緬想。他不是“歷史的”而是“歷史地”看山看水,既體現了作者承傳歷史和建構歷史的潛在動機,也表明了他試圖借助過去闡釋現在的主體自覺。在《百年印社何輝煌》里,作者梳理了西泠印社120多年的歷史,居然有一半時間沒有社長。蓋其因,是該社對入社成員及社長,均有極為嚴格的自律性要求,特別是作為掌門人的社長,必須是一座藝術高峰,且能展示印社之魂。許多篇目都體現了作者超越一般人的認知局限,沉入歷史的內部,從不同的文化維度,形成跨越時空的心靈對話。
這種歷史意識的自覺,使王國益的散文有效顛覆了游記的特性,變成對歷史文化的打撈、梳理與重釋。“西溪且留下”的典故、康熙南巡題詩《題西溪山莊》并御書“竹窗”的故事,還有洪園的歷史變遷等不為一般大眾熟知的歷史往事,正是一個地方的文化之魂。沒有這些人文的魂魄,那些所謂的景點不過是一些自然地理,雖有奇觀,終究少了些神韻。如《中華奇莊》里,作者從傳說中的奇人異事寫到汪塘的商賈云集,從青樓里的傳奇韻事寫到抗戰中的臺兒莊大捷,令人對這座北方古城心馳神往。《積道山之蘊》從傳說開始,從“神韻之山”到“不倒之樹”,從“不竭之井”到“聰慧之人”,一路敘述下來,或山或樹,或井或人,皆滲透了中國人的生命智慧,也洋溢著江南的文化靈性。在這些散文中,作者通過“自然—歷史—文明”的敘事邏輯,將特定的地理空間提升為傳統文化的符號載體,既體現了作者對華夏大地的生態禮贊,也折射了作者對民族精神與歷史傳承的現代詮釋。
這無疑是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文化情懷,凸顯了作者內心里的人文稟賦。在王國益筆下,有一個耐人尋味的詞頻繁出現,那就是“神韻”。神韻就是神采韻味,既透示了特殊的精神氣質和格調,又飽含了某些難以言說且真實存在的美感,并吸引人們去用心感受、用情體會。王國益鐘情于這個詞匯,顯然領會了其筆下所敘之事物的生命氣息。他總是以文化尋根為經,以情感哲思為緯,在傳統與現代的交匯處,編織出各種充滿張力的生命圖景。如《百年印社何輝煌》中,他將西泠印社的篆刻解讀為“刀尖上的哲學”,“刀痕入石三寸深”的篆刻技藝,被賦予“在時光中鐫刻永恒”的哲學意味;金石篆刻的“留痕”,寄寓了作者對生命“留痕”的執念。《神韻的故鄉》里的“老井”“族譜”“戲臺”等意象所構成的文化符號,每個意象既是具體可感的物象,又是傳統文化密碼的載體。《積道山之蘊》中山頂上的那棵千年古樹,從“皴裂的樹皮”到“虬曲的枝干”,每個細節都是情感密碼的載體。這種物我交融的審美觀照,使自然意象成為打開集體記憶的鑰匙,實現了個體情感向文化共情的轉化,也使個體生命的瑣碎細節,在文化經緯中編織出文明的錦衣,折射了作者生命深處的文化情懷。
這種從生命深處涌出的文化情懷,很多時候都成為作者理想人生的隱喻、民族精魂的寄托,展示了創作主體靈魂深處的精神追求。在《百年印社何輝煌》里,作者從篆刻中看到,“刻印如修身,雕琢似齊家,給石頭以人格,賜玉石以品行,鐫田墨以靈性,方寸之間,降服人心”,深切地體悟到“一支鐵筆鐫世界,半方石印藏乾坤”的偉岸境界。在《露易斯湖的追思》里,作者由露易斯湖的美景一路追蹤,敘述了崇尚自由與博愛的路易斯公主,由此聯想到中國古代的解憂公主與烏孫國的聯姻,以及華人對加國鐵路大動脈建設的巨大貢獻。在《風雨潮頭讀浙商》中,作者從浙商的歷史血脈中探討精神源頭,其中既有來自良渚、河姆渡的“先祖文化”,多山少地、輾轉艱難的“土狼文化”,又有忍辱負重的“耕牛文化”,以及搏擊海浪的“海鷗文化”。正是它們,成就了今天這支兼具“草根精神”和“文化賈儒”的文化商旅。在《閃光在中國》里,作者從白求恩的雙重人格里一路追述,通過立體化的性格探秘,展示了這個醫術與理想極為高邁的靈魂。在《婺州不滅之光》里,作者追述了金華北山四先生閉門苦讀,廣設書院,不入仕途,禮贊了他們成為千年不滅的儒學精魂。王國益的散文,既延續著中國散文“載道”“言志”的古典傳統,又熔鑄著現代知識分子的理想情操,并形成了個性鮮明的藝術品格。
在全球化與本土化相互激蕩的今天,王國益的散文無疑提供了傳統文化向現代轉化的珍貴樣本。他的創作實踐,表明了傳統的生命力就在于不斷被重新詮釋,也證明了文化記憶的保存,不應是博物館式的存列,而應是植根于不同靈魂中持續生長的生命體。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