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非虛構作品《大河源》:一部黃河源的百科全書
《大河源》是一部有深度、有難度的作品,也是多年來,我讀到的最有力量和深度的非虛構作品之一。空間上它以黃河源為中心,時間上追溯到8000萬年前草的出現,將黃河源的自然、歷史、生物、考古、人文等各種景觀盡收眼底,顯示了阿來的知識修養、思想、眼界和文字能力。青年批評家趙坤說:“從文體上說,《大河源》并不獨屬于新文學以來的任何形式,在溝通古典傳統的層面上,甚至也不局限在文學范疇之內。”這個判斷是有歷史感的。因此,這是一部走進黃河源深處的百科全書。黃河源是一個龐大的世界,如何面對這個龐然大物是非常困難的選擇,阿來要寫出的是黃河源的前世今生。它和我們慣常看到的那種淺嘗輒止、走馬觀花式的“旅游指南”或風俗奇觀是不能來做比較的。無論作家還是批評家,都強調經驗對于創作的重要。直接經驗來自作家對生活的直接感受,間接經驗來自作家的知識積累。一個是見,一個是識。加起來就是見識。我們讀一部作品、特別是非虛構作品,主要看的是作家的見識。
強大的敘事能力與直面問題的勇氣
阿來有著強大的敘事能力,作品開始就寫自然狀況的奇特,引人入勝。然后記述黃河源的“華夏之魂河源牛頭碑”和那一刻的情感。措日尕則山、鄂靈湖畔、柏海往事、扎陵湖口、唐蕃古道等,都是自然景觀。這些景觀可能會有些變化,包括他們的海拔、地理地貌等。但看得多了,最大問題就是審美疲勞。我也曾到青藏高原走馬觀花,除了總體印象,我可能什么也說不出來。因此,敘事能力是一個作家的綜合能力,也是最重要的基本功。這種敘事有小說的筆法,這種筆法強化了作品的文學性,使閱讀成為一種“高級”的精神行為。學界經常討論非虛構和虛構的關系。事實上,任何一種敘事都是虛構。只是程度不同罷了。進入文本的記述,是作家選擇的結果,選擇就是虛構的一種方式。這和歷史敘事是一個道理。《大河源》是平行的敘事視角,作家走到哪里就寫到哪里。這既是作家有意選擇的方式,也是非虛構作品強調客觀性決定的。
作品敢于面對問題。這是當前非虛構作品最缺乏的,普遍的頌歌是這個文體最大的危機。20世紀八九十年代報告文學影響力那么大,最重要的是這個文體承載了巨大的社會歷史問題,作家有使命感和擔當。在《大河源》這本書里,我們看到了諸多的問題和矛盾。比如“雁群與藏野驢”一節,“湖邊的牧羊人看著那群藏野驢,卻不似我們這些人全是驚喜的目光。他們沒有去打擾這群野生動物,但他們的目光里卻有憂傷與迷茫”。這是生態保護與牧民生產的矛盾,這個矛盾只有置身其間的人才會感到。野生動物比牛羊吃的草還多,不放牧牛羊了,草還是沒有長起來。這樣的看法往往是從文件和論文中難以看到的。
人的有限性與自然的無限性
寫黃河源,不可避免要觸及生態問題。以前大家沒有寫這些題材,一是還沒有形成現代的環保意識,一是環境破壞也沒有現在這樣嚴重。工業化時代加速了對自然的破壞。學者趙汀陽說:“人對自然的影響已經達到了‘地質級別’,就是人類的活動和能量已經改變了自然的性質。自然性質一旦被改變,就是災難性的,會導致生態和環境的高風險危機。”生態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中首次呼吁人類需要新的倫理:“一種處理人與土地,以及人與在土地上生長的動物和植物之間的倫理觀。”這種倫理觀把已有的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倫理關系擴展到土壤、水、植物和動物。也就是說,曾作為萬物之靈降臨世界的人,必須無條件地退回到與眾生平等的位置,有意識地擔當起生命共同體的公民角色,進而在彼此競爭與合作中獲得可持續發展。李澤厚曾在一次演講中說,較其他文化來說,在中國文化里,人的地位就很高。天地人三才,人可以跟天地并列,可以“參天地、贊化育”,甚至能夠參與天的運作。他還談到20世紀80年代有一些反傳統學者的觀點,說中國文化的最大的缺點和問題,就是人的地位太高了。李澤厚表示,中國知識分子到現在為止,遵循的還是孔老夫子講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在祭拜的時候就相信是有這個神明在的,不祭拜的時候也就不想這個問題了。到了現代語境下,文學助長了人對人本身的過高評價。譬如,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人定勝天;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等等。
在文學的語言中,人的“膨脹”似乎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特別是現代工業化的急劇發展,使得人的資本欲望愈發高漲。誠如馬克思所說:“如果有10%的利潤,資本就會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資本就能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資本就會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資本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潤,資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絞首的危險。”人對自身過高的估價,失去了對自然的敬畏之心,終將自食惡果。因此,當我們在強調“文學是人學”的時候,首先要意識到人的有限性,強調人失去敬畏之心是多么的可怕。阿來的分析就承續了李澤厚的思路。這種理性分析所能達到的深度,在同類題材中稱得上鳳毛麟角。在這個意義上,阿來的《大河源》不僅具有文學性,同時具有學術性。對人的反省,是《大河源》最有價值的問題意識。
神話傳說與科學知識并重
神話與科學知識并重是作品的一大特點。神話傳說大多是虛構的,科學知識是真理,本來有明確的界限。但頂尖科學家如愛因斯坦等,都對神話傳說有著自己的理解。在西方文化語境中,還有更為極端的說法,即科學的盡頭就是神學。在阿來這里,這個觀念被他堅持實踐著。他寫到了神話傳說,寫到《格薩爾》這部神話史詩的傳唱史,寫到了遍地的經幡,而且強調“這部神話還是一部真實的歷史”。在藏地,神話已經成為現實生活的一部分,而且作用于現實生活。這一點,我們從阿來其他作品中也可以得到證實,比如《云中記》。祭師阿爸撫慰亡靈的行為和現實世界是有關系的。但作品中更多的是與科學有關的知識,比如凍土層、巴顏喀拉山的形成、草原退化潰敗的主要原因,以及英國植物獵手威爾遜發現的那些植物等,還有關于草何時在地球上出現等古生物知識,涉及到人類進化史、黃河源地區的發展史、建設史、治理史、各民族的交往史以及文化多樣性等。在《大河源》中,除了景物、自然描寫外,作品中也有很多硬核的科學知識。只有深刻地認識科學,才能更深刻地認識神話;也只有深刻地認識神話,才能更深刻地理解科學。一如只有更深刻地了解過去,才會更清楚地看到現實是一樣的道理。自然景觀是黃河源的樣貌,而人文歷史和科學知識一起鑄就了黃河源的“靈魂”。阿來就是這樣,用文學的方式,復原了黃河源的樣貌,賦予了黃河源的靈與魂。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