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閑話李洱和他的《超低空飛行》
李洱今天講得挺精彩,但沒有往常說別人時那么精彩。他今天是當賣瓜的王婆,不好自夸,所以有點王顧左右而言他。他本質(zhì)上是一個“不害臊”的人,但今天確有一點刻意地想低調(diào)。結(jié)果我聽起來,就沒有平時那么輕松幽默,開合自如。往常開會,他一般結(jié)束的時候都得問我一下,“我今天的發(fā)言怎么樣”?我說“非常精彩”。但他還會追問,“是最精彩的么?”我說,“那肯定是最精彩的。”然后他就特滿足,摸摸自己的肚子,嘿嘿。
這是我倆經(jīng)常有的一個場景,我在給他寫的印象記里都寫進去了。
很高興今天能出席李洱的新書發(fā)布會。在這里我也趁機祝賀一下十月文藝出版社,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祝賀李洱,他寫出好的小說我們當然不會驚訝,他出版純粹的散文隨筆我們也不會驚訝,但他出一本有著散文隨筆意味的“批評文集”,我們還是要驚訝一下。他這明顯是來搶飯碗啊。
我跟李洱是非常特別的朋友,所以我這里可以稍稍有一點資格“知人論世”。我先說說跟他的關(guān)系,再說說他的人,最后說說這本書。
我和他的關(guān)系,可以說用“復(fù)雜”這兩個字來形容。作為文學上的朋友,這個歷史差不多已三十年了。從很早前做他的讀者,后來在20世紀90年代末期我們在濟南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李洱還非常年輕,沒有后來那么俏皮,那時候他可以說是眉目清秀,溫文爾雅,人一多就很緊張的樣子,幾乎沒有什么煙火氣。后來我和他在北京的接觸越來越多了,兩個老男人容易油膩,便成了“相愛相殺”的兄弟。我倆一見面,一般先要互相小小地虐待一下,揭一下對方的短兒,但是不會惱,不會翻臉。有時候很想翻臉,但是又都很“賤”,翻不成。后來覺得彼此有了依賴性,我稱之為“獲得性受虐強迫癥”。時間長了見不到李洱,我就會有一些郁悶,疑心會患上憂郁癥,而一見他就全好了。當然,他也喜歡我虐待他,有時候他會來找“虐待”。
我忽然想到,作家可能分為兩種,有些是“自戀型”的,覺得自己非常完美,是“自我欣賞型”的;而有一些則正相反,需要在不斷的自我否定和懷疑中來寫作。李洱知道自己是很有才華的——甚至可以說自認為是最有才華的作家,但是他又經(jīng)常處于自我反思、自我懷疑,甚至小小的自我虐待之中。他內(nèi)心雖然無比驕傲,但在生活中卻很可愛,不裝。平心而論,我更喜歡這樣的作家。因為你和他在一起,不但會感受到他的睿智,他的才華,而且還很放松,你可以無話不談,也不用擔心會傷到他,當然也不要介意他會傷到你。這種關(guān)系是非常牢固的,會成為互不設(shè)防的朋友。
我和他還是間斷的鄰居,因為我們在遠郊有一個毗鄰的草房子。說到鄰居,就有點喜憂參半了。好處是有說話的人,在一起不感到孤獨。但是經(jīng)常也會帶來某種不快。他叫你去他家吃飯,說得好好的,“今天讓你嘗到我的手藝”。結(jié)果興沖沖去了,人家卻說,“哥,今天不太湊手,我給你做個南瓜面。”早知如此,就不來了,吃個面還要擔老大的人情,不如在自家糊弄一下。而且可氣的是,他做南瓜面還不舍得放點兒香油,往里打雞蛋時,先打掉一個,第二個摸起來,掂量一下又放了回去。還說,“吃多了雞蛋對身體也不好。”忒小氣。原來還沒有這么小氣,自從得了茅獎之后,簡直一毛不拔了。前年我們的草房子共同遭了水災(zāi)——這事很多兄弟都幸災(zāi)樂禍,眉飛色舞到處傳,真是驗證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的古訓(xùn)。我們便只有抱團取暖了。李洱財力大,便許我說,“我先修,修好了再幫你。”后來到我要修的時候,便問他,“兄弟能不能借點錢給我?”他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但我知道,若真要開口,他肯定說“賬號又不在我這兒”。
所以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兒,讓你歡喜讓你恨。不過這個“讓你恨”歸根結(jié)底還不在做鄰居上,而在于現(xiàn)在他開始來搶我們的飯碗了,這是比較讓人擔心的。各位知道,李洱原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工作,他在那里管了很多事,學術(shù)交流,版本收藏,很多很復(fù)雜的博物館工作。再后來他調(diào)到北大,在北大講課特別受歡迎,這個也讓北京的同行們都感到了隱憂。我在北師大的學生好多都跑到北大聽課去了,不止一個學生跟我說,跑北大去聽李洱老師的課,據(jù)說是爆滿,搞得我的課堂上有點寥若晨星了,你想想能不恨他么。而且他的文章,原來都是作家式的散文、隨筆,現(xiàn)在都開始寫專業(yè)性的批評文章了,這么下去我們這飯碗肯定不保。
這是我和李洱的關(guān)系史,如實報告給大家。李洱作為一個作家,我也簡單說一下我的看法。各位都知道,他常自稱“注水的老子(李耳)”,疫情初起時,我們倆在電話里討論加繆的《鼠疫》,忽然意識到,小說中的主人公里厄醫(yī)生,這個“里厄”按南方的發(fā)音不就是“李洱”么。還有,“李洱”與英文“Liar”也即“說謊者”也是接近的,這也應(yīng)了他的小說《花腔》的名字,他作為小說家,他就是一個擅長“耍花腔”的角色。
李洱在中國當代作家里顯然是非常特別的一個。大部分作家集中于“戲劇性”的長篇小說,或中短篇的寫作,而李洱是一個偏于“散文化”的小說家——當然他也擅長寫戲劇性強的小說,比如《花腔》,但真正獨一無二的,卻是《應(yīng)物兄》式的小說。這與中國小說的某個傳統(tǒng),可能建立了重要的連接。我們有“四大奇書”和《紅樓夢》,都是故事性非常強的作品,但像《老殘游記》這樣的小說,專門寫文人生活的,充滿書齋雅趣和儒林笑談的,偏于喜感的,有諷喻意味的傳統(tǒng),是不是也很重要?在我看來,李洱作為小說家的獨特貢獻,可能更多偏于后者。不是說他不擅長構(gòu)造故事,而是說他可能承繼了中國文學的另一可貴傳統(tǒng)。
李洱還是一個特別博學的作家,很少有他這樣學識廣博,且博聞強記的作家。生活中他可以說滿身都是煙火味兒,但一到殿堂之上,他的博學就顯出來了,出口成章。而且他的記憶力是驚人的,有一次我開車,他坐車——我倆在一塊永遠是這種不平等的關(guān)系,我是車夫,他坐在一邊,二郎腿要翹到擋風玻璃上面,怎么舒服怎么來——他忽然說你知道么,奧登有一篇《懷念葉芝》的詩,詩好長,我給你念一遍,他說前兩天偶然翻到這首詩,簡直寫得太棒了。我說你給我念一遍,他念了一遍,確實感人,且評價準確。不過叫人訝異的是,再下一次他就是背誦了,他的記憶力完全是過目不忘。我寫的那些詩,謙虛一點說,不咋樣,但他都能背好多首。只是他背著背著就修改了,變成了他自己的詩,每背一遍都像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每一遍都比上一次有各種修改,三遍以后就變成了一首全新的詩,但是文氣貫通,完全不著痕跡地就變成他的了。其中我的一首叫《一步之遙》的,他就寫到《應(yīng)物兄》里,但是已然不是我的原作了,變成他的再創(chuàng)作。我還記得,李洱的拿手好戲是背誦《日瓦戈醫(yī)生》的結(jié)尾部分,至少有一兩千字。你每次聽都真真切切像是原作,但如果查一下,一定有即興的篡改,但是你完全聽不出來。
李洱是當代罕見的一種寫“知性體小說”的作家,他用了喜感和反諷俏皮,來平衡這種知性帶來的可能的煩冗,使之煥發(fā)出特別的魅力。沒有學者的底氣,這一點是斷難做到的。
今天的主題是“寫作是一種對話”,這也是我深為認同的,不止寫作是一種對話,批評更是一種對話。但是表現(xiàn)在李洱身上,這種性質(zhì)格外明顯。李洱卓越的“篡改”能力,說到底是他的理解力和對話能力、“互文”能力。對別人來說,這可能是一個修為,但對他來說,則完全是稟賦。李洱是一個有著多種寫作能力的作家,一般小說家都會寫隨筆,寫散文,而李洱不止會寫散文、寫隨筆,還會寫學術(shù)文章,把學術(shù)文章寫得雜花生樹,那么生動,這就很少見了。這本《超低空飛行》中談《紅樓夢》的文章,我可以說愛不釋手,讀了多遍,他思想的那些閃光點,就像滿天繁星一般鑲嵌其中,到處發(fā)散著啟示。他不像“學院派”的人寫文章,從頭到尾按一個邏輯走,為了證明一個觀點,或證明一個材料。他是看似閑庭信步,實則旁征博引,草蛇灰線,心騖八極,處處珠璣,閃耀的靈感和學術(shù)的發(fā)現(xiàn),都能夠深入到作品的肌理當中,對作品的精細的解釋當中。
所以,跟李洱在一塊,跟他聊天就是一種文學生活,一種精神的、心靈的“對話”與交流。他這本書叫“超低空飛行”,我感覺有點過謙了,它同時也是一種“超高空飛行”,有時候飛得像鷹一樣高,有時候故意像麻雀一樣貼著地。鷹和麻雀是李洱扮演的不同角色,麻雀飛起來一跳一跳的,從這個樹梢到那個樹梢,圍著有食物的場地繞來繞去,這是批評家的工作。我不是貶低批評家,我本身也是一個職業(yè)搞批評的人,我也不能自我貶低,這個工作也很重要,我們是在現(xiàn)場處理各種文學現(xiàn)象。但是好的批評家一般不會滿足于只處理眼下,還要到萬米高空獲得更高遠的視角,不只要用顯微鏡、放大鏡,還要用望遠鏡,高空遠眺,盡收眼底,把當下文學場域匯入到人類精神的歷史、文化的歷史、文學的歷史之中,這才是一個好的批評家的稟賦。李洱現(xiàn)在進到這個場域里,并未費吹灰之力就實現(xiàn)了這個角色的轉(zhuǎn)換。據(jù)說他現(xiàn)在也是北大中文系學術(shù)生產(chǎn)力最高的教授之一了——不過我要勸他小心點兒,不要太冒進,免得同行側(cè)目,有搶飯碗的嫌疑。
上面都是些閑話了,我再說說這本書。書中共有三輯,其實內(nèi)容也有交叉,第一輯比較單純,屬悼懷之作,它顯現(xiàn)了李洱內(nèi)心柔軟的部分。他作為一個朋友,對同行,對于已故的友人前輩,內(nèi)心的那種理解和牽掛,甚至是痛惜。看得出李洱是一個從靈魂上非常干凈、非常善良、非常敏感和纖細的人。這個自不必多說,我注意到的是,當他敘說懷念的時候,用的是細節(jié),我看了以后非常感動,他和朋友的交往都記得那么多的細節(jié)。他悼念史鐵生,他是在電梯里接到莫言的短信,說鐵生去世了,他是脫口而出,而周邊的人聽到這句話都被吸引了,這些不相識的人居然都是史鐵生的讀者。這伙人在電梯里久久不肯散去,希望聽到更多的信息,他連這些細節(jié),接到這個信息時的情景都記得,而且把它寫進去了。他寫到著名作家張潔,有個細節(jié)是關(guān)注到了張潔客廳里的那幅畫了一只豹子的油畫,他把這幅畫里面的豹子同它的主人,居然在精神上建立了一種隱秘的、微妙的聯(lián)系。我記得多年前在一次小聚中,遲到的李敬澤說,他剛剛見到了張潔。敬澤說,“哎呀,真是一座冰峰啊。”他說我現(xiàn)在懂得了一個詞兒的含義:“凜冽”。那種感覺讓他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我和張潔老師沒有機緣交往,自然無從得知這種印象,但是我從李洱懷念張潔的文章中得到了印證。這只豹子本身的那種精進的力量,那種精神,和一個富有敏銳洞察力、理解力與不一樣的精氣神兒的作家的文化性格之間,那種聯(lián)系一下子被他抓住了,抓得那樣準確和牢靠。他也一下子賦予了這篇文章以一種神韻。
還有他寫到林建法,建法是《當代作家評論》的老主編,做了二十年主編,如今已過世了。他是一個工作狂,可以說他是用一人之力,把遠在關(guān)外的一本文學批評雜志變成中國文學的一個高地,批評家們的一個精神家園,可以說厥功至偉。李洱在文章中寫道,建法每次見到大家的時候,用他自己珍藏的一個小茶壺,一個只能供兩個人飲用的小茶壺,來供一桌人使用,就在那里不停地倒水、斟茶、布茶。可能其他人也會想到關(guān)于建法的很多場景,但李洱記得的是這樣的細節(jié)。交朋友就要交這樣的人,他看似粗糙,但和你的交往是充滿了細節(jié)記憶的,唯有這種有細節(jié)的交往,才是真正情感和精神的交往。
從這些文章里面,我們不止看到他所素描的主人公的形象,也不止看到他們之間從精神到生活的那種深厚交往和友情,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一個好的作家的筆法,那種細節(jié)的、傳神的、以少勝多的精細的筆法,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點。
后兩輯中的文章,有的是書評,有的是演講,有的是批評雜志的約稿,其中有幾篇是我主持專欄時的約稿。確實,有時我們想讓李洱給裝一下門面,因為他的一出現(xiàn),這個欄目就活了,這組文章就有了靈動之氣。我想說的是,李洱的文章里面除了觀點之外,最珍貴的是有無數(shù)個知識點,“知識鏈”——什么是知識鏈?就是知識的譜系,知識的歷史,就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的串聯(lián)與互證,這樣的知識不但是活的,還是有源有流的,是用作者的體驗與感悟激活和連接的,對于讀者來說就更有用。而且他不像通常的職業(yè)批評家的寫作,他的寫法是涉筆成趣,信馬由韁,這才使得他的文章格局能夠徹底打開。
他談《紅樓夢》的這個文章,我建議大家好好讀一讀,非常迷人。他把紅學家們那里許多糾纏不清的官司,三言五語就疏解了,把通常我們很難談到的一些話題也都談出來了。不過我突然想到,有個問題是值得討論的,其中談到了賈寶玉的“性愛生活”,說到寶玉的“第一個有過性關(guān)系的人”是秦可卿,我倒是不贊成的。寶玉和秦可卿之間純屬“意淫”,他只是在可卿的床上睡了一覺,在夢中與警幻仙子的小妹——表字叫作“兼美”,小名換作“可卿”的女孩,有一個夢中的交合,和可卿之間只有一個名字上的關(guān)系。他的第一個肉身經(jīng)驗是出自襲人。這算是我個人一個不同的看法,有點班門弄斧了。我不但在其中獲益甚多,其中的很多看法如“寶玉長大會怎樣”的問題,我也曾有過思考,和高度的同感。
總而言之,這本書中有太多有意思的點,讓人在閱讀中會不斷地產(chǎn)生新的體驗,生發(fā)出新的問題,產(chǎn)生出新的感悟。
時間關(guān)系我不能說太多。總括一下,李洱是一個具有極大張力的人,一個多面而生動有趣的人,一個分裂又統(tǒng)一的人,一個叫人歡喜叫人恨的人。說到學問,說到文學時,他是一個高級到不食人間煙火的牛人,干凈到極致,像冰雪一般。干凈得讓我想起《水滸傳》的開篇,施耐庵先生的一首詩,其中有句說,“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guān)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這種境界。“裁冰及剪雪”,那個冰怎么裁,那個雪怎么剪?沒有辦法,但就有裁冰和剪雪的這么一種意境和妙處;“談笑看吳鉤”,怎么看?就是等閑瀏覽歷史,隨意感慨人生,寫盡人間百味,畫出精神萬象。這就是“把吳鉤看了”。
這是李洱的不俗,而另一個生活當中的李洱,怎么說呢,就不一樣了,是一個現(xiàn)實感極強,滿身煙火氣息的人。重到什么程度呢?可以說有陳年臘肉的味道。但是這種俗和他的雅居然奇怪地統(tǒng)一在了一起,大俗而大雅。是不是一個奇跡?
這就算是我對李洱和他的書的一個不算很肉麻的贊美吧。為了不至于肉麻,我再強調(diào)一下,他在生活中是一塊臘肉,充滿了煙熏火燎的氣息,初聞有點過,但越嚼越有味兒。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本文為作者在李洱新書《超低空飛行》分享會“寫作是一種對話”上的發(fā)言,經(jīng)授權(quán)由本報刊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