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二姐”走紅:所有的宏大敘事,都始于田間的詩
前不久刷到一個視頻,一位農民大姐手里攥著一把帶根的蒲公英,在田間吟誦:“這是春嗎?這不是春……”大姐發絲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堆滿笑容的眼角也擠滿皺紋,她詩意的帶著泥土氣息的文字仿佛有種魔力,吸引我不知不覺地把視頻看完。
能吸引人把視頻看完,在算法時代是極為重要的,這也被稱作“完播率”。完播率高的作品會被算法推薦給更大范圍的用戶,完播率還是很高的話再推薦給更大范圍的用戶。在新媒體平臺,有生命力的作品會像漣漪一樣被算法一層層地推廣出去,直至成為一個“爆款”。
顯然,上述農民大姐的這條視頻就是這樣的爆款,其在抖音號有9.1萬點贊。該視頻發布5天后,央視新聞抖音號進行了轉載,更是獲得了168.6萬點贊。又過了5天,央視新聞公眾號對這位農民大姐進行了深度報道,接著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進行了轉載,徹底讓全國網友記住了“沂蒙二姐”呂玉霞這個名字。呂玉霞的走紅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其短視頻本身的吸引力和感染力。無論是古代的洛陽紙貴還是當代的火爆出圈,“內容為王”都是文藝作品得以傳播的核心邏輯。
其實,早在2024年8月29日中國新聞周刊公眾號就對呂玉霞進行過報道。文章寫道,隨著呂玉霞的名氣越來越大,有人評價她是“了不起的農民詩人”,也有人質疑她“裝什么有文化?”僅僅7個月過后,呂玉霞的粉絲從40.7萬漲到了如今的139萬,得到了越來越多網友的喜歡。有網友稱贊她:“阿姨您別寫了,再寫就該進課文了。”但仍有網友質疑她“矯揉造作”。
如何理性、客觀地評價呂玉霞的詩呢?我個人認為,評價呂玉霞的詩不應脫離其短視頻的表現形式。顯然,呂玉霞的作品已經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純粹詩歌文本,詩歌只是其短視頻的構成要素之一。詩歌的文案、本人的演繹與田園的背景共同構成了呂玉霞的“視頻作品”。呂玉霞的作品是詩,但卻是以戲劇性的方式表現的詩,不是供閱讀或朗誦的詩,是供觀看和續寫的詩。
從半年前開始,“新大眾文藝”這一概念和現象被評論界不斷討論和闡釋。正如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所說,新大眾文藝的根本之“新”就是人民大眾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深度參與著文學藝術的生產傳播,進而改變和塑造著一個時代的文藝形態。而呂玉霞的詩正是新大眾文藝的生動實踐之一。
呂玉霞的詩之“新”與余秀華、李松山等被《詩刊》主動發現和推出,進而被媒體廣泛報道的農民詩人不同;與陳年喜、王計兵等先在網絡寫詩,后通過傳統出版收獲名聲的基層詩人不同;與其他在短視頻平臺發布自己原先所創詩歌的詩人們也不同……上述詩人的作品都還是傳統意義上的詩歌作品,只是詩歌文本被發布在不同的互聯網平臺。
呂玉霞的詩與祺白石、驚竹嬌等異軍突起的網絡詩人的作品有某種相似性,那就是基本符合新媒體平臺的創作規律和傳播邏輯。因此,他們能在抖音、小紅書等多個新媒體平臺均擁有數十萬以上的粉絲群體。
對純文學意義的詩歌創作而言,同質化和模式化是非常嚴重的弊病。新詩發展的動力在于求新和求變。除追求內容的創新還要求形式的創新,這是詩人創造力的集中體現。因此詩人也往往拒絕給自己添加一個類似“農民詩人”的標簽來自我設限。
與此相反,新媒體平臺非常重要的運營策略是垂直細分領域,也就是想獲得平臺的流量推薦最好要有一個精準的標簽,并專注于自己的細分領域。因此,我們看到很多流量很好的短視頻博主或小紅書博主,他們的作品有大抵相近的形式和風格。當然,平臺的算法遠比我所說的更加復雜,它能讓一個作品被指數級推薦和傳播,而某些邏輯卻與純文學的標準相齟齬。正是在詩歌標準與平臺算法的沖突中,網絡詩歌表現出新的形式與樣態,這在祺白石以獨特的載體或字體來呈現的詩、驚竹嬌相似模式和風格的詩中體現得頗為明顯。
新媒體平臺的生存策略和算法機制無疑也影響著呂玉霞的作品。“玩梗”是短視頻創作中非常重要的創作策略。玩梗中的“續寫文筆挑戰”是新媒體平臺參與度極高的詩歌創作形式,好的續寫有很大可能成為爆款,成為“網友的頂級文筆”。例如,對“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可惜我文筆平平”“我偷了黃昏的酒”等詩句的續寫。2023年,呂玉霞的一條“續寫文筆挑戰”視頻使她猛漲20萬粉絲,那一條她續寫的是“我落筆寫下詩句千行”,此后她持續創作了大量的以“落筆千行”為開頭的作品。
就像給文學刊物投稿要研究刊物的要求和標準,了解算法機制對短視頻創作者來說也是必修課。呂玉霞的很多作品都是成系列的,雖然有不同的開頭,但大都屬于“續寫文筆挑戰”的垂直細分領域。與她被央視新聞轉載的作品“這是春嗎?這不是春……”同屬一系列的續寫作品還有“這是雪嗎,這不是雪……”“這是春菜嗎,這不只是春菜……”“這是魚嗎,這不是魚……”等等。再比如“怎么寫”系列,有“五十歲,怎么寫……”“寫農桑,怎么寫……”“農民,應該怎么寫……”“父母與孩子的關系,應該怎么寫……”等。同一系列的作品有著近似的生活或勞動場景、近似的詩歌形式和節奏,甚至動作和表情也差不太多。這都暗合了新媒體平臺算法機制的底層邏輯。
呂玉霞對短視頻的玩法比較熟悉,有非常好的網感,例如她經常說的“碎銀幾兩”等就是網絡熱詞。在央視新聞轉發其“這是雪嗎,這不是雪……”的視頻并成為爆款后,呂玉霞關注到她的“這是X嗎,這不是X”成為了新的網絡熱梗,被其他的短視頻創作者模仿和續寫,便很快發了一條風趣幽默的視頻“這是二姐嗎,這不是二姐……”,進一步參與到造梗和玩梗的網絡創作之中。
除了續寫詩句,呂玉霞有時候也會直接針對節點或熱點進行創作,其春節期間評論DeepSeek的兩條視頻,令我頗感驚訝。當我對農村的想象還停留在農耕時代田園牧歌的場景時,呂玉霞就站在田間地頭,穿著最普通的衣服,用她清晰的思路和邏輯、樸素卻詩意的語言,講述著她的生活與夢想,甚至雄辯地談論著AI領域的創新和前景。正如央視新聞評論她的短視頻時所說的“春天在此刻具象成真”,在我的心里,“文化自信”也在此刻具象成真,“新時代山鄉巨變”也在此刻具象成真。
如前文所述,呂玉霞所創作的詩是戲劇化、影像化了的詩。這一點與祺白石、驚竹嬌等依舊隱藏于文字背后的網絡詩人不同,她所置身的勞動和生活場景、陽光且自信的“新農人”形象,詩意卻帶著泥土氣息的語言,構成了一個統一的整體,缺一不可。其實不應該把呂玉霞與“沂蒙二姐”的網名剝離開,呂玉霞與其短視頻作品中“沂蒙二姐”的人物形象是密不可分的,正像“人詩互證”理論所揭示的那樣。也不應該把她的創作與新媒體的場域剝離開,如果脫離算法機制的底層邏輯,以純文學的批評眼光,不會理解為什么她的詩歌在短視頻平臺爆火,而有些傳統詩人的作品則在短視頻平臺遇冷。
呂玉霞的作品只是揭開了新大眾文藝的一角,卻使我們看到了新大眾文藝所蘊含的無窮生機與活力。我想到我父親和母親也經常在快手上分享他們的種植和編織作品,他們的粉絲都有上千,而我作為一個傳媒行業從業者粉絲才剛剛過百。這些短視頻作品已成為一種途徑,讓我們更深刻地了解我們的父輩,更深入地了解日常的生活。
其實寫詩從來不是詩人的專利,每個人都有用詩歌表達自己的權利,比如韓仕梅,比如呂玉霞,比如朋友圈或網絡里用詩歌的形式言說自己的成千上萬的詩友。雖然呂玉霞十分清醒,多次在短視頻中說“你認為我寫的是詩嗎,它不是詩,它只是似詩非詩的文字”,卻依舊被網友冠以“田間詩人”的稱號。她的詩就像她視頻中手捧的帶根的蒲公英,雖然根須沾著泥土,但內心卻開出美麗的花朵。
在書面的意義上,詩作為一種文體自然有它的尺度和標準。但在日常生活中,詩其實是一個形容詞,只要能陶冶你心靈、震顫你靈魂的作品,都可以是詩的,無論它是文字還是影像的形式,無論它生長在田間地頭還是廠房車間,我們的“詩國”處處有詩、永遠有詩。或許,所有的宏大敘事,都始于田間的詩。
(作者系《詩刊》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