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5年第2期|于堅:月出皎兮——論明月
編者按
月亮是傳說,是異鄉者通往家園的指引,是自然與靈魂的光,是美與真,是“世界成為世界”的本源,也是華夏大地團圓溫暖之始。作者在《月出皎兮——論明月》中,用詩意、純真的語言追問世界、人與月的關聯,探求月亮在人之生命中的意義,這哲學般的追問在繁雜喧嘩的塵世間亦如月亮一般潔凈。
月出皎兮
——論明月
// 于 堅
有一年中秋節,我住在北美漢密爾頓柯蓋德大學的校園里,晚上,明月當空,巨大而冷漠,亞當斯照片里的那一個,像是一塊青白色的鉛鋅板。那時候地面還有些朦朧的光,山脈已經黑了。有個農夫在地里干活,初升的圓月照耀著他,他無動于衷,自顧自地收拾著一隴生菜,一筐一筐地朝卡車上搬。幾頭麋鹿站在他后面森林密布的山腳。一條河微微發亮。除了那個農夫,地面上看不見一個人。一輪滿月無人在意,這地方的人們不過中秋節。我像個宇航員那樣深感孤獨。“此邦之人,不可與明。”“此邦之人,不可與處,言旋言歸,復我諸父。”(《詩經·小雅·黃鳥》)
我寫了一首詩:
紐約以北是阿巴拉契亞高原
月球下面地球是灰色的
八月十五
無人在戶外賞月
“‘異鄉者’幾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經聽從召喚,走在通向其本己家園的道路上了。”(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
薩福的月亮:
月亮已經消失了,
逝去的星辰。
在夜的死寂中,
時光繼續向前,
我獨臥。
月亮暗示著死亡在側,時間不多了。
普希金的月亮:
穿過幽暗的梣樹林
將靜謐的光輝傾瀉,
淡淡地,隱約地
照出我戀人的美麗。
情欲的歡快啊,你算什么?
怎能比真正的愛情和幸福,
那種內在的美的歡樂?
波德萊爾的月亮:
今夜,月亮進入無限慵懶的夢中,
像在重疊的墊褥上躺著的美人,
在入寐以前,用她的手,漫不經心
輕輕將自己乳房的輪廓撫弄……
在波德萊爾和普希金這里,月亮是一個奇跡,一個有用的東西,能夠喚起人的欲望。中國第一首關于月的詩,來自3000多年前西周的一位佚名詩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詩經·陳風·月出》
“月出皎兮”,這是一個神賜的時刻,一次誕生、一個儀式、一種崇拜,一種覺悟、一種祭、一種操心、一種告解、一種祈禱、一種祈求、一種普照、一種和解、一種稟受。明月在漢語中是一位大神,大地是它的廟宇。
“月出皎兮,佼人(美人)僚(勞)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美人)懰(《集韻》:懰,懰栗,憂貌。怨也、好也。《增韻》:竦縮也。《爾雅·釋詁》:懼也。《漢武帝·李夫人賦》:懰慄不言。)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動也,煩也)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小雅》:照亮。庭燎之光。);舒夭(美好貌)紹(持續)兮,勞心慘兮。”
“僚兮”“悄兮”“懰兮”“慅兮”“燎兮”“慘兮”,一輪明月,導致如此復雜、豐富、深刻的心境,這是一種精神現象。對于中國人來說,月亮是一個精神性的位置、一個精神性的存在。這個蒼白、冰涼、神秘的球體在中國自古以來都被視為一位居住在天空上的大神。這位女神保證著我們與萬事萬物、與時間的詩性關系,一種超越性、宗教感、持久的記憶,一個深刻的恒久的無法摧毀的傳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八月十五的祭月活動已經持續了數千年,而且將繼續下去。中國農歷每月十五,它按時出現在天空。漢語中的“明月”是一個位置。“‘位置’(Ort)一詞的原本意思是矛之尖端。一切匯合到這個尖端上。位置向自身聚集,入于至高至極。這種聚集力滲透、彌漫于一切之中。位置這種聚集力收集并且保存所收集的東西,但不是像一個封閉的豆莢那樣進行收集和保存,而是洞照被聚集者,并因此才把被聚集者釋放到它的本質之中。”“這種聚集先行于一切到達,因為它作為這樣一種聚集返回去把自身庇護入它向來更早的早先之中。與終結和完成相應的是‘陰暗的耐力’。這種耐力把遮蔽的東西帶到它的真理面前。”(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在中國,“明月”這個場域更像是一種宗教,一種存在方式。布爾迪厄說:“跟任何事物一樣,作為物體(和生物學個體),人類個體必然居于某一場域(人類不具備異地存身的稟賦),占據某一位置。場域可以在絕對意義上規定為一個主體或物體所在、發生(a lieu)和生存的一個物理空間點,也就是一種定位,或者從關系方面說,一個體位,即在一個序列中的排位。位置可以規定為人或物在物理空間里占據的幅員、面積和容量,即其維度……”“居住方式有助于塑造社會習性,那么,通過或多或少恰當的社會用法,社會習性同樣有助于塑造居住方式。”
那種不可思議的圓,無法言說的光,無論如何“修辭立其誠”都是不夠的。中秋節有一種在場性。月餅并不是用來充饑的。嚴格講,月餅并不那么好吃,油膩、堅硬,吃多了無益身體。每年都有大量的月餅在中秋之后被扔掉,浪費。這是一種精神性的食物,就像五月端午的粽子(屈原這個神的身體)。月餅是用來祭祀月亮的。“祭神如神在”,吃月餅,意味著迎神進入你的身體。
這種在場性就是團圓。“圓,全也。”(《說文解字》)“圓,周也。”(《玉篇?囗部》)“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周易·系辭》)“中吾規者謂之圓。”(《墨子?天志》)甲骨文里面圓是鼎的象形。古代埃及人創造的三角形金字塔是一個精神原型,它啟發了西方的數學、幾何。月亮這個圓形,它的光澤、溫度啟發了中國人的世界觀、人生尺度。可以說中國的精神原型是圓。圓意味著圓滿、完美、完整、無限與循環、輪回(《易經》:“復,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平衡、統一、和諧(《易經》:“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團結與集體意識。“圓”就是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月出,這是一個操心的時刻。(“人在本質上是操心的存在。”“生存性必須在操心的基礎上加以理解,正因為人本質上是操心的存在,‘先行’是操心結構的重要環節,他才可能向死而行,才可能籌劃自身,進而他才可能或本真地‘先行進入向死而存的籌劃’,或非本真地逃避這種籌劃而沉淪。”“本真的生存性就是向著死亡這種最本己的可能性籌劃自身。”“如果我能向死而生,承認并且直面死亡,我就能擺脫對死亡的焦慮和生活的瑣碎。只有這樣,我才能自由地做自己。”——海德格爾)但是人們經常在百忙中忘記了操心這件事。
我是誰?從哪來?要上哪?“憂思獨傷心”“月出皎兮”“勞心慅兮”,操心開始,月亮不僅是一個存在,也是一個令人開始操心的此在。“此在”是這樣一種存在者:它在其存在中有所領會地對這一存在有所作為。“有作為”的意思是表現自己或者做出成績。正如海德格爾指出的,“此在”的一項基本特征是“向我屬性”:我的存在屬于我自己;我是何種人是我自己的屬性,而不是其他人的屬性。“我們在此種生存中為我們的存在負有責任,海德格爾稱之為‘本真狀態’……本真意味著真實、本己,本真的此在就是指成為自己的人;成為自己是指成為一個個體,而且通過這樣來實現作為此在最接近本己之事。換句話說,就是接納其‘向我屬性’,承認其對自身存在做出自行決斷的能力。相比之下,非本真的此在并沒有對自身負起責任,而是以他人認為其應有的方式來生活。”(馬克·拉索爾《向著大地和天空,凡人和諸神》)
月出皎兮,明月召喚我們操心。此時此地,被遺忘的存在在此在中被操心。這是靈魂重啟、“籌劃自身”的時刻。“籌劃自身”是對“生”的籌劃。“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辭下》)“仁者人也。”(《論語》)“生”就是仁。“天地生這物時,便有個仁,它只知生而已。”(《朱子語類》)世界澄明,萬籟俱寂,萬川映月,“本只是一太極,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已分也。”(朱熹《語類》卷九十四)月出皎兮。朱熹用了“稟受”一詞。“稟”,《說文解字》:“賜谷也。”(《廣韻》:“與也。”《增韻》:“供也,給也,受也。”《說文解字》:“谷,續也。百谷之總名。”)“萬物各有稟受”,稟受什么?繼。明月是一種召喚。這個偉大的圓召喚人們回到“親”。《說文解字》:“仁,親也。從人從二。臣鉉等曰:仁者兼愛。”“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中庸》)這是一種集體性、民族性的此在。
我在四歲或五歲的時候,第一次意識到月的存在。那時候我家住在昆明武成路福壽巷,巷子里有七八個四合院。(聞一多曾經在三號那個院子住過10個月,將其書房取名為“璞堂”,在里面寫了《璞堂雜業》《璞堂雜識》)我家的院子在8號。有個晚上,院子被月光照得亮堂堂。隔壁的院子也是,整條武成路的院子也是,整個昆明城的院子都是。萬院映月,院院不同,月只是那一個。每個院子都是為八月十五賞月而建造的(它們的功能之一),看不見月亮的院子在中國建筑中是不可思議的,這是歷史悠久的建筑傳統。(“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蘇軾《記承天寺夜游》)那個晚上,月亮從房頭上出來的時候,外祖母、父母親、鄰居早已在院子里等著,月亮躍上瓦溝的一剎那,大家的臉都亮起來,開始指指點點,“出來了!出來了!”水井旁邊支著一張圓桌,桌子后面是花臺,花臺里有一座假山,還有緬桂樹、蘭花什么的。圓桌上擺著許多吃的:冠生園的火腿月餅、桂美軒的洗沙白餅、五仁月餅、豆沙月餅、龍井茶、西瓜、寶珠梨、石榴、橘子、糖果、煮毛豆、煮板栗、煮花生……總是這一套,大家看了一陣月亮就圍著圓桌坐下來。劃開月餅(分成八牙),削了果皮(也切成若干牙),吃著、說著,一邊打麻將、玩牌、喝茶……外祖母坐在一個草墩上,瞇著眼睛打瞌睡。隔壁的院子有人在唱戲,李家的老五悄悄溜過去聽(那家大門敞開),月光繼續照著,水井里也有一個月亮了。月光太亮,每個人、每件東西都看得很清楚,只有面部是朦朧的,仿佛大家都戴著一個灰色的薄紗面具。母親將我抱起來,指著月亮說,看見白兔了吧?這需要一點想象力,那時我還沒有見過兔子,不知道什么是兔子。母親一只手指著它,望著我,看見了嗎?看見了嗎?(恐怕大部分母親都這么做過。似乎孩子們天生就應該知道,月亮上有一個叫作兔子的東西。年紀稍長,我才看見了那只兔子)直到我迷迷糊糊地點了頭,母親才放心了,很高興,似乎我已經加入了一個組織。她放下我,繼續打麻將。我又玩了一會兒,吃了半牙月餅、一枚板栗,終于熬不住困,睡覺去了。第二天起來,那張圓桌還在院子里,杯盤狼藉,貓翹著尾巴在桌子上害羞地嚼著什么,外祖母在掃地。這是我的第一個中秋節。之后這個節日就沒有斷過,每年都要過。每年在那一天都要認真地看看月亮,這一天看月亮與平常看月亮是不同的,有一種神圣感,一種新的感動。
另一年,我在云南德宏州教育學院當支邊的老師,中秋節時遠離故鄉,與幾個同事過,有個老師想念媽媽,哭了。夜深,我獨自到外面的山崗上去走,那是瑞麗江畔的一塊平原,甘蔗地、玉米地、水渠、橡膠樹、芭蕉樹、傣族人的寨子……平原中間有一座小山,被月光照得像是一座金字塔。我走上山頂,獨自看月亮。倒不是抬著頭傻看,我看月光下的大地,蒼茫、溫暖,有些螢火蟲在飛。我脫下衣服,赤裸著讓月光沐浴我,有點涼。那晚上我自覺孤高清潔,寫了一首詩:
這個夜晚誰還活著
誰已經死去
我獨自走過黑暗的高原
巨大的天空下
新月正在上升
那時候我不知道明月是誰,只知道它永在那個時間、那個位置,而我終有一日會永遠離開。那時候我已經見過無數個月,我還不知道月亮是誰,我只是喜歡它,崇拜它,信仰它。我還沒有思考過明月。
“道法自然”,自然乃是“道”之所在,就是“道”本身。沒有自然,也不會有“道”。“天地之大德曰生”,大地賦予我們生命,必須感恩。“事思敬”,在大地上生活,事事必須敬畏、感恩。“子入太廟,每事問。”(《論語》)大地的這種大德,必須“道法”,在大地上,人必須“事思敬”。這種“居敬”(居身敬肅)意味著天長地久,萬壽無疆。我們時代的危險就是失去了對“大塊假我以文章”這個“大塊”的“居敬”。
萬物有靈,在中國地方,自《詩經》誕生以來,大地上的一切幾乎都在詩篇里被贊美過。《詩經》就是一部大地的贊美詩。對中國人的世界觀來說,大地不是一個亟待開發的對象,而是一個庇護者。“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莊子·外篇·知北游》)“象曰:大有上吉,自天佑也。”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也。”(《易經》)“大地是所有那些涌現(Aufgehen)的顯現被帶入庇護,且確實作為涌現之物而被庇護”“保持原本就意味著守護。”(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我們是植物,不管我們是否愿意承認,我們這種植物必須連根從大地中成長起來,方能在天穹中開花結果。”(海德格爾《講話與生平證詞》)“空間意義上,植物是從大地中長出來的;物質意義上,植物是由大地組成或構成的。與此同時,大地讓植物的根反向長入地里,從而保護和庇護著植物。世間所有事物,恰以類似的方式,通過進入大地而從大地中涌現并得到庇護……‘讓世界成其為世界。’”(馬克?拉索爾《向著大地和天空,凡人和諸神》)
孔子嘆道:“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是一種偉大神秘無言的力量。孔子又說:“予欲無言。”他的學生子貢說:“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先生如果不說出來的話,我們拿什么傳述給他人呢)《易經》中“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乾坤,其《易》之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
“世界成為世界”,這種佑護在世界中通過詩、藝術被表現出來,就是美。“月出皎兮”,這四個美到令人窒息的漢字令“世界成為世界”。天人合一,對于中國人來說,大地不僅僅是一個物,也是一個神。“道法自然”,大地是“道”之所在,是生命的導師,庇護生命的大德。
《易經》說:“修辭立其誠。”孔子說:“辭達而已矣。”李白說:“大塊假我以文章。”杜甫說:“詩成泣鬼神。”詩、藝術是對天地之大德的感激、信證、背書。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毛詩序》)詩就是用來保證諸神永施庇護的方式。
詩就是美的表現。“美”這個字在中國文明開端時代便已經出現,早于“真”這個字。《易經》上有“美”字,沒有“真”字。美就是“道”(真理)的去蔽。“道”是不可說的,道可道,只有非常道。這個“非常道”,就是化身為詩的“美”。“在作品中發揮作用的是真理,而不只是一種真實。刻畫農鞋的油畫,描寫羅馬噴泉的詩作,不光是顯示——如果它們總是有所顯示的話——這種個別存在者是什么,而是使得無蔽本身在與存在者整體的關涉中發生出來。鞋具越素樸越根本地在其本質中出現,噴泉越不加修飾越純粹地以其本質出現,伴隨它們的所有存在者就越直接越有力地變得更具有存在者特性。于是,自行遮蔽著的存在(比如月球,作者注)便被澄明了。如此這般形成的明亮,將其閃光嵌入作品之中。這種被嵌入作品之中的閃光便是美。美乃是作為無蔽之真理的一種現身方式。”(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
中國那些密集的關于明月的詩篇乃是一種去蔽,一座文字的神廟,令明月不再僅僅是一個月球,一種物質,而是一種真理,一座可以寄托精神世界的美的神廟。
中國最偉大的詩篇許多都與明月有關,李白的《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李白)“我們的行動就像植物,需要回退到一些黑暗的東西……”明月正是讓我們“退回一些黑暗”的那種東西。“世界絕不是立身于我們面前,能夠讓我們細細打量的對象。只要誕生與死亡、祝福與詛咒的軌道不斷地使我們進入存在,世界就始終是非對象的東西,而我們始終隸屬于它。”(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在李白筆下,月是一位正在現身的神靈,一種本真的存在,最高的存在,活力的存在,靈魂性的存在,美的存在。與明月的交集,人與生俱來的物的孤獨被明月取消了,“萬物皆備于我”“詩可群”,人超越于物,“君子以反身修德”,獲得了大地這個“群”的接納,不再孤獨。
何謂“靈魂性”的存在?“人們通常把異鄉理解為不熟悉的東西,讓人不感興趣的東西,更多讓人煩惱和不安的東西。不過,所謂‘異鄉的’(fremd),即古高地德語中的‘fram’,根本上卻意味著‘往別處去’‘在去往……的途中’,與此前保持的東西相悖。異鄉者先行漫游。但它并不是毫無目的、漫無邊際地亂走一氣。異鄉者在尋找之際走向一個它能夠在其中保持為漫游者的位置。‘異鄉者’幾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經聽從召喚,走在通向其本己家園的道路上了。這位詩人把靈魂命名為‘大地上的異鄉者’。靈魂之漫游迄今尚未能達到的地方,恰恰就是大地。靈魂首先尋找大地,并沒有躲避大地。在漫游之際尋找大地,以便它能夠在大地上詩意地筑造和棲居,并且因而才得以拯救大地之為大地——這就是靈魂之本質的實現。”(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
在中國,明月在《詩經》的時代就已經成為“靈魂之本質的實現”,明月是“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公元759年,杜甫在泰州寫下了“月是故鄉明”,這是《月夜憶舍弟》這首詩中的第四句。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這是唐肅宗乾元二年杜甫在秦州時所作。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杜甫與幾個弟弟分散。某個明月當頭的晚上,杜甫想念弟弟們,寫下了這首詩。那個夜晚天空中有無數月亮,在各個地方——平原、山區、河流、森林、城阜、村莊……但所有的月亮都是一個,它都是故鄉之月。故鄉就是家,明月是家的隱喻。中國詩人在往昔的時光創造了無數不朽的“大地之詞”——長江、秋天、黃昏、明月……一句“月是故鄉明”,每個人都能夠心領神會。“明月”一詞將中國各個地方團結在一起,正是孔子所謂的“詩可群”。
“在技術時代,諸神為什么一定會逃走?因為諸神一定要待在一個人不能觸及的地方。人的生存一定是以某種人不能觸及的、幽暗的、遮蔽的、不顯露的領域作為前提,并且被它所牽引。”(海德格爾)兵荒馬亂,改朝換代,無數的故鄉成為廢墟。只要“明月”升起,故鄉就會歸來。在明月下,每個人都放棄了自己的世俗身份,成為一個詩人,孔子“不學詩,無以言”這種意義上的詩人。
中國人與大地的關系是藝術化的,倫理化、宗教化的。明月(英文名:Moon,拉丁文:Luna)從來不是僅僅作為一個圍繞地球旋轉的球形天體,和地球的天然衛星而存在。在“月出皎兮”三千年后,這個星球,一直是作為一位老師、一個家人而存在,成為一種精神性的“位置”(就像一個祖先的牌位)。
在中國,神是一個個在場者,轉世于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座山、一條河流、一個果子、一個月亮、一只烏鴉、一個人……神不是一個觀念,一套說辭。道在屎溺,神可以在任何地點、時間,降神、出神、入神、養神、傳神、安神、定神、提神……順便提及:據不完全統計,在漢語詞典中,有“神”這個字的詞至今還有1400多個。在《現代漢語詞典》中帶示字旁的字有60多個。這些字的起源都與“萬物有靈”或者祭祀有關。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抱明月而長終”,深沉地思考過明月的是蘇軾。“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在漢語世界中,生命的深度就是理解明月的深度,而不是理解上帝的深度。“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這正是一種超越性。“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19歲時,我背誦了《春江花月夜》,但那時不會出現“月”這個字。“月”在名詞“月亮”、計時的“月份”中才用到。“太陽”一詞倒是隨處可見。“月”是一個秘密的、地下的字。我已經忘記了那只兔子。有一天,我得到了張若虛的這首詩。感謝陳實,他是我當鉚工的那個車間的工友,他借給我一本地下傳閱的古典詩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月”這個字回來了,令我熱淚盈眶。月這個神靈忽然在我心中復活。這首詩的美、永恒感,令我置身其中的那個丑陋單調的現實瞬間煙消云散。后來,我又背誦了蘇軾的《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永恒的美文!我獲得了一種信心,大地還在,明月還在,我還可以信任、托付。“我在生活中找到狂喜……光是活著的感覺就足夠讓我覺得快樂”。(狄金森)我更深刻地注意了月亮。看月亮,成為我生活中的常事,我總是在每個地方尋找那一輪明月。(農歷已經為明月標出了時間,我可以在歷書上找到它。這是世界上唯一一本為月亮的到來標出時間的書)《春江花月夜》《赤壁賦》成了我青年時代的精神支柱(其他支柱還有《古詩十九首》、阮籍、王維、李白、杜甫、蘇軾、歌德、契訶夫、巴爾扎克,還有《約翰·克利斯朵夫》……文學就像一座埃及神廟,有許多石頭支柱)。背誦這首詩,總是令我產生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心境,我已經成為最優秀的人,一個君子,傲慢起來,桀驁不馴。那時候我的朋友們或許覺得我這個人比較清高,無他,只是因為我能夠背誦這首詩。
21歲的某日,我寫了一首長詩《月光曲》,相當得意,決定買一支新的鋼筆來將它再謄抄一遍。我揣著剛剛完成的稿子去了武成路上的文具店,玻璃柜里面有一支綠色的金星牌銥金筆,與眾不同,這支鋼筆的筆端多了一個小帽,擰開這個帽子就可以直接吸水。我很喜歡這支筆,寫詩要用好筆寫(寫詩是神圣之事)。我一個月的工資是17元3角5分,這支筆要3元2角1分。毫不猶豫買了,跨上支在人行道邊的自行車就往家那邊行。我要用最好的筆抄一首最得意的詩。回到家才發現,我的《月光曲》手稿不見了。嚇著了,我擔心的不是這首詩,是這首詩落入他人之手。再次騎著單車奔回到文具店,心狂跳,裝著還要買點什么的樣子,觀察那個賣筆給我的店員。他并沒有什么異樣的反應(點了一支煙,自顧自地抽著),或者他已經忘記了我(才過去了十分鐘),或者他覺得我掉在那里的稿紙只是一疊廢紙,已經扔到垃圾桶里了。我沒有問他,不知道要怎么問——我忘記了一首詩。一首詩?寫什么的?我看看。那就完蛋了。其中的“月亮起來了,在黑暗的天空……”這還得了!我只是收了心,悶悶不樂地回家。寫《月光曲》的靈感消失了,我再沒有寫過關于月亮的長詩。或許這只是一個夢,我無法確定真的發生過這種事。
有一年我在昆明郊區一個古老的村莊拍攝了一個紀錄片《故鄉》,我在這部紀錄片的片頭用了杜甫的“月是故鄉明”。那個鄉村正值選舉村干部之際,斗爭激烈,在選舉誰當村主任這件事上嚴重對立,各個家族、派系之間已經白熱化,隨時可能血拼一場。我驚訝地發現,在綿綿數月的陰雨之后,云開月出,八月十五之夜,所有人都出來看月亮,全村在月光下歡聚一堂。那夜月亮好,“月出皎兮”,我聽見一陣陣歡呼:“月亮出來了!月亮出來了!”大家奔走相告,所有人都要看一眼月亮(仿佛看不見就會倒霉),自家窗子里看不到的,都下樓到望得見月亮的空場上去。種地的、做工的、做生意的、談情說愛的、肝膽相照的、勢不兩立的、老婆婆、小孫子、主任、候選人、婦人、丈夫、青年、盲人,盲人他看不見月亮,但月光照耀著他的眼窩。人們在月光下彼此問候,“給看見啦?”“看見啦!圓呢!”然后大家都去吃月餅,全家團坐。村莊的長者在村廟里組織了唱花燈,大家坐在那里看,像是一家人,各種糾紛、矛盾、仇怨煙消云散。仿佛選舉這回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11世紀末,王安石寫下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這首詩對月的激烈感情至今令人感動。1071年7月中旬,北宋熙寧年間,王安石被免去宰相之位,調任江寧知府,這首詩就寫于這段時間。詩人對曾經的高官厚祿毫無留戀,已然忘記,他在乎的只是“明月何時照我還”!我多次在明月下朗誦過此詩。時過境遷,江南不在。近千年后我乘坐高鐵穿越江南的時候,發現江南已經支離破碎,鐵路線兩邊都是倉庫、貨物、高樓大廈,“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田野只是在鋼筋水泥的縫隙中一閃而過,明月只是其中一枚碎片。但“明月何時照我還”依然令我熱淚盈眶,我在高鐵上默誦。
故鄉寄存著人的本真性。明月是這種本真性的鏡子。只有故鄉知道你是誰。在別處,你的面具就是你本人。面對明月,那是一個可以取下面具的時候。明月總是給人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覺。“月出晈兮”。反復其道。人們在明月下再次意識到“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要去何處”。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并非像普遍理解的那么簡單,望明月,思故鄉,為什么是故鄉,而不是其他?這首詩是一種永恒的中國常識。中國人血緣性地熱愛這首詩,人人無師自通。中國人與月的關系很像海德格爾講的:“詩人在一種原初意義上以歷史性的方式看待祖國。家鄉的大地根本不是近代意義上的‘自然’”(海德格爾《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它乃是對一個民族的大地和血液之力量予以最深之保藏的權力,是對一個民族之此在予以最內在之激活與最遼闊之震動的權力。”中國,明月這種崇拜從未被拋棄,也沒有取代者。
月亮并不是每個八月十五都如約而至。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月亮不露臉,大家郁悶了一陣,就不管它了,開始吃月餅、剝毛豆,聊天、喝茶、唱歌、吟詩……天涯海角歸來的人說天涯海角的事,駐守故鄉的人說故鄉的事。沒有月亮,中秋節也要好好地過,深情地過。直到深夜,大家才散去。那時候,揣著一輪明月在夢里,各色人等、各種恩怨都被月光照亮了,大家又成了可以同床共枕的親人。和睦,“睦”,信也,親也。
【作者簡介:于堅,字之白。祖籍四川資陽,生于昆明。20世紀70年代開始寫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種。系詩《尚義街六號》《0檔案》《飛行》《巨蹼》、散文《挪動》《巴黎記》、攝影集《大象 巖石 檔案》、紀錄片《碧色車站》等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