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會 | 李修文《猛虎下山》:奇幻故事背后的時代圖景
秋野讀書會:自2022年春季學期開始,暨南大學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推出讀書會討論式教學創新課程。為紀念暨南大學校史上最具影響力的文藝社團“秋野社”,本課程取名為“秋野讀書會”,并分作經典閱讀和新作閱讀兩大系列。經典閱讀系列以課程形式在秋季學期開展,新作系列以課外形式不定期召開。目前,秋野讀書會由中文系副教授唐詩人老師組織和主持。
唐詩人(主持人):
李修文最新長篇小說《猛虎下山》出版后備受關注,已經有了很多專業評論。但當下的大學生會如何理解這部詩化的、隱喻性極強的小說,也是頗有意味的文學閱讀問題,值得我們留意。《猛虎下山》與當前很多的現實題材故事不同,這是一部帶有清晰的思想實驗性質的作品,其語言修辭、文體風格以及人物形象等方方面面都彰顯著后現代小說的美學魅力。要理解《猛虎下山》并不容易,這個看似荒誕的故事,容納了作家對于歷史、現實和人性等諸多問題的獨特思考。對于當下的大學生而言,他們沒有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生活記憶,可能很難理解那個時代的“下崗”意味著什么,閱讀《猛虎下山》,或許會是他們理解父輩、認知現實的一大切口。
程聰:獸性與人性之間的夢囈
李修文的《猛虎下山》游走在真實和虛幻間,時而展示人際的勾心斗角時而暴露動物界的弱肉強食,這兩者具有相互對比映襯的關系。故事源于打虎,終于打虎,猛虎的象征意義在故事發展過程中逐漸凸顯。小說開篇介紹了一個幼虎說人話的傳聞,結尾主角劉豐收由人變成猛虎在鎮虎山游蕩,如此魔幻的設定讓人不得不在荒誕感之余思考起這樣的問題:鎮虎山究竟有沒有猛虎?猛虎在哪里?鎮虎山鎮住的真的是虎嗎?人變成虎的故事并非新奇,唐代傳奇小說《人虎傳》就講了隴西李征因患狂疾化身為虎的事情,在日本也被中島敦改編成短篇小說《山月記》。虎象征著獸性,人化虎象征著人心向獸性的傾斜。在《猛虎下山》中,“武松打虎”的戲文不但能凸顯人物性格,還流露出利益和權力的言外之意,即無論是真虎還是假虎,只要是虎就能享受高位者的權力。一向懦弱毫無志氣的劉豐收上山打虎,嘗到了權力的好處后在打虎隊一步步扮演他最渴望成為的“紅色安全帽”;排擠張紅旗、在澡堂為非作歹、在家里呼風喚雨,這一切都是“假虎皮”給劉豐收帶來的好處。
“紅色安全帽”是對權力的象征,“見手青”則暗示獸性的放縱。隨著劉豐收對權力渴望到魔怔的地步,他從嘲笑張紅旗為了扮演不倫不類的假虎吃下見手青,到自己主動食下見手青陶醉其中。由此,劉豐收打虎已經失去本心,隨著文章節奏越來越快,一步步墜入深淵。《猛虎下山》成功抓住人性和獸性的縫隙,每個人都是馴獸師,放縱的欲望就是那猛虎。馴獸師方法運用得當,自然迎來喝彩和美好的人生;如果步步緊逼猛虎,只會被猛虎吞噬得骨頭都不剩。
張曉如:戲曲《武松打虎》的延續與重構
李修文曾在創作談中談到中國傳統文學對他創作的影響。《猛虎下山》中不可忽視的就是《武松打虎》這一出戲曲,它幾乎貫穿了整本書。這出戲曲的唱詞在人與人、人與虎的互動、對話期間穿插著,唱詞在情節中的出現就如同戲曲中伴奏的鼓點,與文本的敘事節奏互相配合。無論是劉豐收在山頂邊擊鼓邊唱《武松打虎》,還是劉豐收變虎后,他的兒子騎在他身上毆打他時,他耳邊響起的唱詞,都營造了一種緊張、急切的氛圍,一場關于尋虎、打虎、變虎的表演在不同人物的唱腔中上演。
書中的人物關系也與《武松打虎》暗合。劉豐收、林小莉與張紅旗三人的關系仿佛就對應著武大、潘金蓮與武松。但是這種人物身份的暗合并非固定,《猛虎下山》還對傳統的《武松打虎》的故事進行了顛覆:在傳統故事中武松是絕對的主角,而《猛虎下山》中卻沒有一個像“武松”一樣的、真正的英雄人物,有的只是“假武松”。書中人物的身份處于不斷的轉換之中:劉豐收既是武大,又是武松,最后變成了老虎;張紅旗最初扮演武松,后來又假扮老虎;在導演上山拍攝紀錄片時,打虎隊隊員扮演“假老虎”,此時的他們身上具備打虎者與老虎的雙重身份。李修文借鎮虎山上打虎者與老虎之間的互相轉換,構建出一個失序的、變幻莫測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發生對于權力的爭奪,每個人的身份角色都是可以被隨意更改、篡奪的。由此,李修文完成了對《武松打虎》的重構。
林于淇:猛虎山下的沉浮、異化與鏡像
《猛虎下山》運用第一視角,通過多重場域展現了底層弱者在時代大潮中的命運沉浮。這部充滿隱喻的作品無疑是一面鏡子,折射出規訓社會向績效社會轉型過程中社會與個體的復雜變化。下崗動員會與權力壓迫、社會輿論與家庭壓力……個體為了符合社會的期望和規則,不惜在謊言里重建尊嚴和價值,逐漸被“逼上梁山”,最終滑向荒誕的異化之路。
劉豐收是被蔑視的工人、丈夫和父親,他的痛苦是生存壓力、價值危機、性格弱點和內心欲望共同作用的結果;作為另外一個異化成動物的人,馬忠也是他的一面鏡子。馬忠和劉豐收師出同門,有相似的技能與知識視野,如今同是面臨下崗危機的時代弱者。他和劉豐收一樣愚鈍、保守、懦弱、缺乏擔當,被環境和他者推著前行,在人性的試煉與謊言的表演中逐漸激發出自私與欲望。兩人本質上極為相似,不同的只是劉豐收僥幸手握權力后迅速膨脹,從原本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中占盡劣勢的獨眼兔搖身變為百獸之王老虎。看見馬忠,劉豐收就看見了自己;吃掉兔子,便是吞噬過去,完成由人到虎的蛻變。虎與兔在幻覺中重逢,是本我對失陷在謊言中的自我的拷問,也是異化之中無法泯滅的人性與獸性的割裂撕扯。馬忠就像一個坐標,時刻提醒我們審視失去權力加持下的真實劉豐收,又讓我們由此看見整個時代的人們,看見他們更復雜的恐懼、不安、迷茫,他們為生存所做的掙扎與妥協,以及埋藏在轉型之下的精神困境。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社會轉型的“陣痛”對底層而言總是毀滅性的打擊,超現實的走向其實也意味著現實的無解。文學記錄有名有姓的小人物的意義,或許也在于用另外一種方式,記住底層的犧牲與苦痛、記住高歌猛進之下泣淚泣血的隱秘的一面。
鄭羽昕:“變形敘事”下被“紅色安全帽”牢牢箍住的猛虎
《猛虎下山》運用了“變形敘事”,敘述了由人變虎的過程。故事中的劉豐收經歷了幾次身份的轉變:在加入打虎隊之前,他只是一個在煉鋼廠碌碌無為的“窩囊廢”工人;而在他只身上山打虎、帶回幾十根能證明自己見過老虎的“毛發”后,他便一躍成為了“打虎隊隊長”。從“窩囊廢”到“領導”身份的轉變讓他嘗到了權力的甜頭。這讓他不惜通過各種手段排除異己,以此來鞏固自己的權力。在這個過程中,老虎也從威脅生命安全的禍害變成了劉豐收等下崗工人最后的救命稻草。而當劉豐收的權力膨脹到一定程度、謊言被揭穿后,他再次面臨下崗危機。被撤除了崗位的他不甘于此,再次前往鎮虎山尋找老虎,甚至開始披上虎皮假扮老虎,卻在日復一日的無謂的找尋中變成了一只真的老虎。
從人變為虎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劉豐收本質上仍是一個“披著虎皮的人”。李修文在談及為何安排“人變虎”這一情節時提到:“讓人受到折磨的時刻,讓人受到苦楚的時刻,有地方可去,就是一種敘事上的公正。”小說中的劉豐收其實就是一只被命運追殺的老虎。在發展的大潮中,他面臨著生存的抉擇——上山會面臨生命危險,下山則難以維持一家生計。而在走投無路之時變為一只怒吼的老虎,則是小人物在面對生活打擊時的苦苦吶喊。但無論是人是虎,劉豐收始終處于“紅色安全帽”的壓迫之下。當劉豐收是“打虎人”時,懸于頭頂的“紅色安全帽”將他置于打虎的險境中;當劉豐收化為“老虎”之后,“紅色安全帽”也始終威脅著他的生命。從人變為虎,我們可以看到,弱肉強食的原始生存法則在現代社會仍然適用。
趙珂輝:一場以“打虎”為名的荒誕人性實驗
李修文筆下的“劉豐收上山”的故事,與其說是當代的“武松打虎”,倒不如說是基于現實和人性的真實,為解答武松為何打虎而設置的一場帶有荒誕色彩的人性實驗。因此,探究劉豐收為何要打虎就成了理解整部小說的關鍵。
在小說中,無論是煉鋼廠的建立過程,還是歷史事件、民間傳說,都已經給“打虎”這一行為塑造為了一種傳統的正義行為,而打虎也給劉豐收帶來了權力,成為他后來為了維持這種權力關系,上山成為老虎與工廠作對的原因。
在作家看來,武松和劉豐收一樣,都是可憐人,這體現在夢里他與老虎的對話,看似是他與虎的對話,但實際上是他與自己的對話,可見虎早已存在于他的內心,兩者發生了一種類似薩特所說的主客體間存在與世界的斗爭,而在外界上,劉豐收也在與周圍作斗爭,只是在外部斗爭的同時,內部虎贏了人,劉豐收為了與外部矛盾斗爭,自己成為了虎。
此時,作家也對這場人性實驗下定了結論:可憐人要與命運之虎斗爭,必須自己先成為虎。
陳思羽:奇幻故事背后的時代圖景
《猛虎下山》講述了面臨下崗危機的工人劉豐收為保住飯碗,而謊稱有虎,進而圓謊打虎,最后成為謊言本身變虎的奇幻故事,帶有一種撲朔迷離的神秘色彩。但潛藏在虛構故事下真實的社會矛盾和時代畫像,更賦予小說寓言性的現實意義。
首先是權力運行和制約的矛盾。小說中的紅色安全帽和假虎皮是權力的突出象征,煉鋼廠廠長的紅色安全帽從正向代表著權力系統的頂層,而引誘“老虎”的假虎皮,從反面成為權力腐化的保護傘。本書的開頭和結尾,變為老虎的劉豐收發出人生之嘆:“上山也好,下山也罷,最不能大意的,就是自己的腿腳。”在生活的起起落落中,要時刻警醒自己,約束欲望的膨脹,限制權力的腐化。
其次,小說還體現了人與自然的緊張關系。現代化的工廠和自然的山林體現兩種截然不同的文明,老虎的傳言與恐慌,人定勝天的戰斗觀念,打虎英雄的形象塑造,上山下山,將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對立了起來。故事結尾,工廠搬遷,廢棄遺址被改造成文創園,似乎也寓意著人與自然矛盾的緩和,產業發展的升級。
在矛盾的解決方法上,不同于過去“變形”敘事中《促織》古典傳統式的大團圓結局和《變形記》中格里高爾一個人孤獨絕望地死去,《猛虎下山》提供了一種和解的方案。得了癌癥的林曉莉從南方回鄉對著劉豐收的衣冠冢看淡過往恩怨,而化身為虎留在山中的劉豐收,在人性的復蘇中反省贖罪。作家筆下這個人變虎的故事,最后展現出晦暗中的一絲亮色,將美好的希望留給未來,留給時間,留下警醒與思考。
馬祺宸:除山中虎易,滅心中虎難
在《猛虎下山》中,李修文敏銳地捕捉到了時代浪潮下平凡人努力探出頭呼吸的瞬間,在每一次竭盡全力的上浮背后,都飽含著心中對生存的渴望。對于“績效”在高爐車間排末尾的劉豐收來說,爐前工就是他竭盡全力爭搶的空氣。
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而在小說中,“山中賊”變成了“山中虎”,打虎隊的每一個隊員,既在圍捕山中那只吊睛白額虎,也在面對自己心中的那只吊睛白額虎,面對微不足道卻又可以輕易將人吞噬的獸性。而鎮虎山這樣與世隔絕的環境更是悄無聲息地滋養著人心中蟄伏的猛獸,李修文用鋒利強硬的文字剖開劉豐收的內心,展示一個即將在時代浪潮下溺亡之人被逐漸異化的歷程。
從春藥到見手青,再到假虎皮,劉豐收的獸性被一步步放大,故事也就在真真假假之中拉開了序幕。上山之前,每一位打虎隊成員都祈禱鎮虎山沒有老虎,而在打虎隊解散后,所有隊員們都希望山上真的有老虎。劉豐收用一把白頭發編織了整個故事,最終卻在陰差陽錯中穿上了假虎皮,變成了真老虎。
楊茜婷: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只猛虎
自然界中的老虎不是最可怕的,人心中的猛虎更為駭人,而事實上,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只猛虎。在《猛虎下山》這本書中,我們看到的是,當一個小人物劉豐收乍然間擁有了權力和身份,成為了打虎隊中的“領導”,甚至得到了和冶鋼廠廠長一樣的“紅色安全帽”,他內心的欲望猛虎也由此釋放。
在劉豐收還是人的時候,對權力的貪婪和欲望是他心中的猛虎;但當他披上虎皮再也脫不下來的時候,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卻非獸性而是人性。劉豐收披上了老虎的皮囊,茹毛飲血,“獸性”大發,卻依然保留著人類的思考,對他的妻兒保留著人性中的一絲溫情。這樣的前后對比顯得更為奇妙,前者是人的獸性,后者是獸的人性。人與獸的界限就像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一戳就破,而人性與獸性的轉換似乎也只有一線之隔。
黃家諾:打虎,虛假秩序中的荒誕劇
《猛虎下山》通過荒誕的“打虎”情節,展現了時代變革中舊秩序的崩塌與被驅逐的個體的迷茫。諷刺的是,“打虎隊”的成立卻無關老虎是否存在本身。在舊秩序逐漸土崩瓦解、新秩序尚未成形的混亂狀態下,打虎隊全員都心照不宣地為維持老虎存在的謊言,主動扮演打虎人甚至老虎,借著對熟悉的集體秩序的模仿復現來對抗現實的失序,重構自己的存在感與價值感。然而,越是重復這種虛假的秩序,其內心對于失序的恐慌與不安就越難以消除。隨著事態走向失控,以劉豐收、張紅旗、馬忠為代表的人從人類社會逃入叢林,試圖通過身份的退化與抽離來找回存在的意義。虎實際上是劉豐收自己內心的投射,是他在秩序之外身份模糊時的恐懼和自我迷失中創造出來的另一個“我”,人到虎的轉變是劉豐收作為人的末路,是悲哀而又無可奈何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