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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阿郎:把自己交出去
來源:文藝報 | 阿 郎  2024年10月28日08:53

我將《肥夢》算作一個階段,《鐵銹新鮮》算作另一個階段,我想寫出一些不同。

這一念頭來自內心某處不時閃爍的絕望,每次面對那么多書和作者,我都會覺得天下的故事和道理都被說盡了,我的書寫不過是鸚鵡學舌。

《鐵銹新鮮》是我的第二本小說集,趁著對文學的所知有限,不知天地厚的膽子尚在,我想在那種約定俗成的語言模型和寶相莊嚴的講述規則里,再掙扎一下。

我從結構入手。

我對結構的理解,首先是一種空間感,我想用無數客觀的磚瓦搭建起一座主觀的房子。我想看看我的主人公,可否在那個既定的現實里活成大家看到的樣子,也在我的搭建里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風雪夜歸》籌劃了很久,在上下班的路上,在出差時的高鐵車廂里,在朗朗的太陽底下或某個月白風清的夜里。小邵媳婦、老六他媽、小崔的形象輪番出現,我能聞到她們路過時雪花膏和煤煙混雜的味道,聽得到她們走路時鞋底與那個時代的土路的摩擦聲。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們內心每一處微瀾,她們眉眼生動、舉止鮮活,如我的鄰里故交般觸手生溫,同時也似水銀一般不可控。她們以各自的形象挪移、折疊、流動、撞擊、變形,折磨著我也鼓勵著我,我知道我正在獲取一種重構的可能。

拯救我的是“夜譚”兩個字,如果一定要找到一個具象的參照,我想是《一千零一夜》。少時伙伴聚在一起,酒興之余,聊起各自記憶里的某個閑人,這些人作為鄉野志怪的某一類注腳,參差林立于鄉人的口中。也就是說,我寫的是一些茶余飯后被隨口說出的人,她們可能真實存在,也可能被無數口口相傳拼接過、渲染過,直至撕扯變形。那么這些人可不可以是同一個人,在幾個人的講述里,是不是可以隱現出一個人的一生?在最后酒散的風雪歸途中,這些人是隨著講述消散,還是重新活了過來?

我不再是寫作者,而是席邊的傾聽者和記錄者,甚至于成為事件的目擊者。我只需忠實記錄即可。

《風雪夜歸》的開頭寫了十幾遍,刪除了十幾遍。站在這十幾遍里的人,都沒有辦法再站在那個輕描淡寫又兵荒馬亂的結局里。我希望這個結構抑或是空間的構造,能夠匹配人物及其命運,因為這一切最終會成為我的態度。我謹慎管理我的筆,我怕在這過程中生出些許同情,變成對她們居高臨下的指點。故事敞開幽暗明滅的豁口,我只能遠觀,我擔心一旦走近,被細節所縛,就再也走不出來了。

我寫的是在他人的風暴之口動蕩的人,是寫她們自己。她們與他們同處在一個時空,但卻平行不相交,甚至背道而馳。我喜歡這種對立和沖撞,就像廢墟上開出花朵,風暴穿越針尖,銹蝕的鐵劍匣內,劍氣斑斕莫定。

這也鼓勵我寫就《鐵銹新鮮》,我在每個人、每件事上都埋藏了另一種可能性。一個形狀怪異,一個棱角平緩,無縫鑲嵌在他人和自己的眼中和心里。我將這兩個幾何形狀,無限復制粘貼,再用空間串聯起來,這些單一最后變得繁復,就像火點燃火焰,水消失在水中。我們都渺小如斯,也都獨一無二地偉大。

我理解的結構,是空間實體與時間維度的交叉支撐。

作為一個東北人,我多年漂泊,對東北這塊土地已然陌生了。我好像在躲避什么,偶有舊友提及往事,也漫漶不清,聽來像是別人的故事,有恍如隔世之感。這次寫作,很多細節被喚醒,那些人和事滾滾而來,潑濺成畫,跌宕自喜。我從故鄉雪霧彌漫的街道上走過,從煙熏火燎的筒子樓旁走過,從我的鄰人師友旁走過。只有我自己走過去,我筆下的人物才能走過去,才能走進迎接新世紀的鞭炮里。

這次寫作極痛快,我好像是進入了本雅明說的那種靈氛中,幾乎一氣呵成。我似乎多少懂得了一點黑格爾說的,人必須從這個絕對的否定性的身邊出發,才能開始精神上的遠行。

《風雪夜歸》是三個故事最后匯聚成河,我有意讓三個故事都倚靠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點上。第一個故事里的小邵面臨下崗問題,隨著全國工業結構調整,東北的重工業不再占據絕對優勢,國有企業工廠開始裁員,東北開始出現離婚、盜搶、打工潮等應激現象。李闖的母親就是南下打工者的一員,李闖成為某種意義上的留守兒童。他最不能忍受別人罵他有娘養無娘教,同時開始恨那些父母都在身邊的孩子。有時候愛是通過恨表現出來的。

第二個故事里的“我”在派出所當合同工,是第一個故事里大家公認比較好的歸宿。可是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恐慌,“我”的理想被研磨成一個編制的形狀。第三個故事里出現了“嚴打”的大背景,“我”是衛校剛畢業不久的護士,是我社會理想的化身。我希望她好。

我想寫人在時間之海里的游弋,與風雪、游塵、大地、星辰產生不可逆的關系。我們一邊憤恨,也一邊熱愛這壯闊的人間。

我盡力寫我,但避免寫我的事。

好像在一個人的寫作初期,總是無法避免以個人經歷編織故事。我喜歡人類學家項飚提出的那個觀點:關注你的附近。我想寫附近的他者,以至于我最想寫的那個人,都是通過旁觀者的視角去呈現的。比如《風雪夜歸》里的母親,比如《疼痛的秘密》里的父親,比如《鐵銹新鮮》里的少年,比如《西邊有座山》里的耿隊,比如《夜宴》里的安然。

我抗拒用很文學性的筆法去寫人物內心,即便是筆下的人物,我也不愿將其一覽無余地交給讀者。我寫動作,人物的潛意識蘊含在動作里,每個人看到的都可以不同。后來,有讀者重讀《如山》,從我對刨錛的細節描寫里,發現了老姨夫的另一面。我有一種心事被揭穿后的感激。

我想寫那種龐大的偶然性,所以在《鐵銹新鮮》里,我寫了一起不像案件的案件。起碼,在這起發生了確定性傷害的事件里,沒有人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地想要傷害什么。作惡者原本和你我一樣,只是普通人,當處于某一臨界點后,在電光火石間做出了選擇。在選擇之前,他平凡如螻蟻,在選擇之后,他不再平凡,但卻十惡不赦。

我甚至不想寫站在傳統意義上正面的一方,講述他們如何慷慨凜然、處變不驚。我想讓雙方都陷入到巨大的不安之中,正邪雙方在事件最終真相大白前,經歷著一樣的煎熬。他們一次次在剎那間做出決定,散發出同樣的危險氣息。

我想寫附著在案件上的斑駁人性。我盡量寫人的復雜性,盡量寫一些人的弱小,以及這種弱小在遭遇某些事件后的突變。我也想寫一個人強大的背后,那些剎那間柔軟的時刻、懷疑的時刻。我想用軟弱寫堅硬,用殘酷寫溫情,用個案的偶然去寫人類歷史的某些必然。

在具體的案件里,我不想寫順藤摸瓜、水到渠成,我想寫在事件追索過程中,那些旁逸斜出的部分。我想看事件如何一次次超出邏輯之外,又如何一次次震蕩回歸到另一套邏輯中,就像小徑分叉的花園。

在《疼痛的秘密》里,我寫年輕的父親,比我現在年輕更多。寫他的自私、猥瑣、世俗,也寫他的純白、天真和光芒。

在文學作品里介入個人經歷,無疑是令我羞恥的,我想回到詞語本身,回到動作本身,去完成它。我把我從經驗的城邦中摘取出來,只要我夠坦誠,可以誠實面對我的懦弱、自私、虛榮、淺薄,我才不再是我,我筆下的人物才是各個不同側面不同時間里的我。我與他們相處,記錄他們的呼吸和眉目。

我想寫大地上素不相識的人,寫他們熱熱鬧鬧的孤獨,震耳欲聾的沉默,聲名狼藉的成功,金碧輝煌的自洽。

我想把自己交出去,交給對面不知道是誰但一定是誰的閱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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