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因為熱愛,所以書寫
一
最近一個時期,我一直被疾病折磨,身心俱疲。作為一個作家,當我一個人靜靜地躺在病榻上,會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為什么而寫作?其實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多次,也在創(chuàng)作談里多次說起過,但從來沒有任何一次能和這一次相比,那幾乎是刻骨銘心地追問。我在想,如果我現(xiàn)在離開人世,那么此生將近有一半的時間我是與文學待在一起的;即使不能說我是為生命而寫作,但完全可以說,我是用生命來寫作的。那么,這樣一來問題就簡單多了。當你用生命去寫作的時候,就完全沒有必要再去追問你為什么而寫作了。
我清晰記得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天,因為某種牽引驅動,我來到了魯迅文學院作家培訓班旁聽了一節(jié)課。當我如此近距離地貼近專業(yè)文學人談文學的時候,長期蟄伏在內心深處的某種情感突然之間再次被喚醒了——其實從本質而言,文學表達幾乎是每個讀書人的愿望。但只有當你遭遇主觀努力和客觀現(xiàn)實劈面相逢的時候,你才會認真地打量那種強烈的、渴望傾訴的欲望。那種欲望是一種生命的色,也是千百年來暗流涌動的文化密碼。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詩和遠方只是學生時代的夢想,會隨著青春的飄失而終結。也可以說就是從那一天起,徹底撬開了我塵封多年卻始終存在著的深深的愿望。從此,也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和軌跡,讓我沿著文學的大河順流而下,再也沒有回頭。
重啟的寫作,還是讓我非常惶恐。雖然心里的很多想法變成了文字,但我并不知道該怎樣給那些從血液里流淌出來的文字定位。這就是文學嗎?雖然如名家所言,文學即人學,不過是物理人情。可這“物理”和“人情”,我是通過哪種技術把它變成文學的?說實話,從寫作技術的角度而言,我始終沒有弄明白,自初始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弄明白。我糊里糊涂地進入創(chuàng)作,繼而嶄露頭角被老師們發(fā)現(xiàn),從純粹的行政機關改變?yōu)閺氖挛膶W有關的工作,但我從未真正懂得“文學”這門學問。高中時期我曾經在一家省級刊物發(fā)表過一篇小說,大學期間也陸續(xù)寫過一些詩歌和散文,幾乎全是關于愛情的。但那時候我既不懂寫作,也不懂愛情。可是那些作品就像種下的一棵棵種子,十年之后在被我忽視里長成一棵大樹。曾經被我認為寫作中斷的不幸,又是后來被我認識到的慶幸的十多年。學生時代結束之后我就進入了體制內,那種冗長疲沓、日復一日的工作和生活乏善可陳,而且我從事的工作和文學是沒有任何關系的。但我并未與文學隔絕,一方面,我沒有停止過閱讀和思考;另外一方面,當你多年之后專業(yè)從事寫作的時候,才知道任何經歷都不會被浪費。就像當年,當我充滿激情和憧憬進入專業(yè)作家隊伍的時候,雖然并不能講明白什么是文學,但我知道我要追求和珍視的是什么。
二
很多評論家習慣把我的作品分成兩大類。一類是以《我的生活質量》《我的生存質量》為代表的所謂“官場小說”,對此我非常抵觸。第二是以《掛職筆記》為代表的反映基層干部工作和生活的作品,包括《人民政府愛人民》《第四十圈》《劉萬福案件》和《老革命周春江》等二十多部作品。其次是反映城鄉(xiāng)二元結構所造成的中國獨有的社會矛盾方面的小說,包括《北去的河》《城外的小秋》《明惠的圣誕》以及《馬蘭花的等待》等作品。
從創(chuàng)作的類型而言,我覺得這樣的劃分也不無道理。但如果再細分,可能會更多一些。比如我開始是寫情感小說的,而且自我感覺還相當不錯。比如最早的作品《明慧的圣誕》《迷離》《碎花地毯》和《寂寞的湯丹》等等,一些評論家非常肯定這部分作品的。評論家們認為,我的這些作品“內斂、悲憫、陽光。”這樣的評價我喜歡,也比較認可。其實不管寫什么樣的作品,最后的人物能突破自己,找到合適的歸宿,這是我的寫作目標,也就是所謂的“陽光”吧!人得給自己出路,也得給別人出路,我覺得這是作家的道德要求,要能夠在荊棘遍地之處發(fā)現(xiàn)花朵。當然,現(xiàn)在再讓我寫這樣的作品肯定是寫不出來了,這很像初學書法或者繪畫的人,當他懵懵懂懂進入的時候,往往因為沒有那么多的技術和禁忌,寫出或畫出特別有拙趣、特別天真爛漫的作品。而一旦懂得各種技法,反而畏首畏尾,寫不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了。
說實話我是真正寫過“官場小說”的,而且也是因為官場小說而嶄露頭角。讓我進入專業(yè)作家隊伍的,就是所謂的官場小說《我的生活質量》。開始我對這部小說的定性很是抵觸,我寫的只是一個官場人物而非官場,但出版社有發(fā)行考量,后來就模棱兩可、似是而非了。我寫的官場不是一個“場”,因為成長的過程讓我自幼很熟悉它,它只是我們庸常生活的一部分,是人間世。當然所謂的官場,有權謀,有內斗,也有算計。但我們生活中的哪個場沒有這些呢?教育、衛(wèi)生,甚至我們置身其中的文學。每一個場都是人,有像普通人一樣的喜怒哀樂;有私欲,也有擔當。組織起這么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并讓它有序運行,靠的也是這個“場”里的各級官員和公務人員。所以,盡量客觀公正地還原他們的生活,也是我曾經的努力方向。至于成功與否也沒過多想過,只是這部作品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后,再版多次,二十多年來一直長銷,從暢銷書變成了常銷書。
所以現(xiàn)在回頭來看,寫作的過程也是摸索的過程,突破自己的過程,無所謂對錯,也無法更改。作家也是工匠,會有路徑依賴。但有自覺意識的作家都會自我反省,求變求新。我寫情感小說的時候,更多的是追求唯美,個人情感濃郁,以自我感受為中心。這類作品寫了一陣子,自己都感覺過于雷同,后來我是主動放棄那種寫作,試圖去寫周圍我所熟悉的機關官員。再后來,受省委組織案委派到基層掛職鍛煉,我在歷史文化底蘊豐厚的汝南縣任職縣委常委副縣長兩年。剛開始對基層還有些抵觸,覺得基層干部粗魯,缺乏對外部世界的認知。但是真正沉下去之后,發(fā)現(xiàn)基層干部才是真正的精英。只有你親歷基層繁重的工作和基層干部的壓力,才能發(fā)現(xiàn)中國社會的大部分壓力,都在基層,基層干部才是中國社會的中流砥柱,這個我下面還要說到。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底層民眾的生存無奈和尊嚴的缺失,這些都讓我的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讓我真正思考所謂“生活”的意義,才知道在自己的小煩惱之外,有著如此廣大和深刻的煩惱。這些經歷真正改造了我,也鍛造了我,讓我在很短的時間內創(chuàng)作出了一系列掛職小說,社會影響還是蠻大的。在這些小說里,我最喜歡的是《老革命周春江》和《北去的河》,《人民政府愛人民》那里邊的一些小情緒,至今還影響著我,有浪漫,也有無盡的悲涼。
也有很多評論家習慣把我歸類為女性寫作,其實我對這個問題相當不以為然。對于性別問題,中國人最講究,也最不講究。日常生活中“男女授受不親”,講究到沒有法度;而在真正應該講究性別的時候,男女界限卻是十分模糊的。就個人意識的覺醒和對個人權利的尊重而言,中國是醒悟較晚的國家,甚至現(xiàn)在還沒成為普遍的公眾意識。其實說到底,性別意識無非是個人權利的延伸,與整體社會環(huán)境有關。作家也是這個群體的一部分,因此也可以說,中國作家的性別意識,應該沒有那么強,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但無可否認,性別與家庭、社會等不同因素,對作家產生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我之所以對性別問題不甚敏感,可能與我的出身有關。我父母都是地方領導干部,我過早地融入了社會,對性別問題說是不敏感,倒不如說看淡了,或者是習以為常了。倒是踏入作家隊伍之后,因為總是有人說來說去,才覺得這個問題是個“問題”。但是說實話,我寫作時更容易有角色替代的能力,寫男性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就是個男性,寫女性的時候亦然。
但這并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問題。所謂社會的進步,或者文明社會的發(fā)展,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也就是從身份社會發(fā)展到契約社會。在身份社會中,人的性別意識相對比較模糊,最多把你歸類為工農商學兵中的一員就完了。但在契約社會中,由于每個人所擔承的社會角色不同,性別意識就必須凸顯出來。這是人類權利意識的覺醒,其本質是從義務本位到權利本位的轉換。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從而找到自己,其中的性別觀念是這個社會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我覺得這個運動,在我國并沒有真正發(fā)育,至少是發(fā)育得還不太成熟,只是文學對這一塊比較敏感。晚近以來,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重要時期,作家和時代的思考都是與性別問題息息相關的。尤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這個因素還算是比較大的。但就我所知,大部分作家不愿意正面討論性別觀以及性別問題,我覺得這是一個基本事實。可能與社會環(huán)境有關,比性別問題大的事情太多了,遮蓋了性別問題。
但就個人而言,我更傾向于中性寫作這個觀點,畢竟“中性寫作”有著更廣泛的意義。一個作家對于寫作對象的直陳式描述或客觀反映,從而避開主觀意志的內涵性投射,也是中性寫作。但中性寫作不能等同于無性別寫作,中性寫作是有性別寫作,一個作家在寫作的不同階段應該展現(xiàn)不同的性別,他或她的性別應該對應于所描述的對象和文學現(xiàn)場。
三
因為創(chuàng)作了不同類型的小說,也使我寫創(chuàng)作談增加了不小的難度。不管是從時間跨度還是社會矛盾的跨度,差別還是非常之大的。
就最近幾部作品而言,雖然集中反映的都是家族故事,但我還是愿意把它們放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框架內展開,這是我們這個國族、這個時代所獨具的特色。有人說這種矛盾主要發(fā)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因為戶籍制度的原因造成的。其實問題沒有這么簡單,完全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過去。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既是現(xiàn)實中的,也是思想觀念里的。就“居者有其屋”這個觀念而言,難道不是土地阻礙了國人遷移的腳步嗎?當然,在我開始寫作城鄉(xiāng)主題時,也是城鄉(xiāng)矛盾最為集中的時候,因為征地、拆遷、計劃生育和提留而造成的社會矛盾非常突出,所以作為在基層鍛煉的一個寫作者,很容易把城鄉(xiāng)之間的關系看作是一種對立關系,從《明惠的圣誕》《城外的小秋》到《北去的河》,莫不如此。但在其后的寫作中,我有了更多的反思:難道城市是人類文明的一種反動嗎?城市是毀了農村還是拯救了它?有了這些反思之后,我更多地把城鄉(xiāng)關系看成是一種相輔相成或者是一種自然的延續(xù)關系,比如我寫的父母系列,如《天臺上的父親》《黃河故事》,還有《金枝》,都反映了這種關系。之所以能引起反響,是因為我戳中了人類的痛點,引發(fā)共情。
基于城鄉(xiāng)對比和理性的思考,最終我認為城市帶給鄉(xiāng)村或者說現(xiàn)代文明給鄉(xiāng)村帶來更多的不是負面影響,而是積極的、正面的影響。城市淹沒或者代替農村是現(xiàn)代化的必由之路,如果說有負面影響,那也是因為城市化或者現(xiàn)代化不夠徹底、不夠深入所造成的。我曾經在一篇《到城市去》的文章里這樣寫道:“城市除了給我們提供生活和交流的便利,也幫助我們迅速成長。那些我們素昧平生的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還在給我們運輸蔬菜和魚肉,睜開眼睛就給我們播報新聞,把最新鮮的牛奶放在我們門口的奶箱里。我們乘坐著各種車輛,穿過一個又一個街區(qū),在預料的時間內到達我們想去的地方。所有忙碌的背后,是信息和財富的涌流,是一年比一年進步的繁榮。借助別人的經驗,我們的眼界打開了,我們的人生邊界不斷拓展。城市就像一個溫暖的家園,把我們每個人都收留在她寬大的懷抱里。”
所以說到底,中國的城鄉(xiāng)關系雖然有一種內在的緊張,但是又有一種天然的融合。這有制度本身造成的隔離,也有文化所孕育的融合。幾千年來人們對于土地的依賴和崇拜,小亞細亞式的生產和生活方式,都決定了我們的城鄉(xiāng)關系的復雜程度。沒有田園牧歌,但也沒有“羊吃人”。農民從田野走入城市之后的猶疑、彷徨和焦慮,最后會被城市所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所撫慰。在很多方面,我的作品表現(xiàn)出了類似的樂觀,而《金枝》全本可以說是一個極致。
除了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和融合,我更看重的是掛職系列小說,那可以說是我的價值觀和寫作觀的重鑄。也許從更深層的意義上說,掛職小說也是城鄉(xiāng)小說的一部分,但更特殊,甚至可以說是官場小說和城鄉(xiāng)小說的一個融合——有的出版商也會做這樣的宣傳。
其實嚴格說起來,自出生起我父母雖然在縣里工作,也算是基層干部。只是在我真正理解這種生活之前,就遠遠地離開家鄉(xiāng)進入省城。等我掛職真正沉到基層的時候,基層的工作環(huán)境已經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時候才真正理解了所謂“吃皇糧的人”的無奈和困窘,那些底層干部的工作困難程度,很難用語言來表達,幾乎是舉步維艱。他們才是真正的民工,而且是長工,拿著很少的一點工資,管理幾萬人的一個鄉(xiāng)級政府,一年的辦公經費微乎其微,還要維護著基層政權的正常運轉。所謂“上面千根線,下面一根針”,上面幾乎所有的指示、目標、任務,都要從這個細小的針眼里穿過。這就是底層,這個底層跟上層確實很隔。我們往往用俯視的眼光看他們,好像他們是異類。因為面對基層百姓的工作主要由他們擔承,所以我們總是覺得基層干部天天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老百姓不堪重負,苦不堪言。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在小說《人民政府愛人民》和《掛職筆記》里試圖展現(xiàn)這種困境,但也僅僅是一個很小的一切口。那些更為深刻、宏大或根本的問題,要么我看不到,要么無力表達出來。
當然,并不是說基層干部很苦,他們就很圣潔。底層社會確有很多不合理的東西,甚至有幾千年來都未改變的問題,我因此寫出像《劉萬福案件》和《第四十圈》里所寫到的。這才是問題的復雜性之所在。那些看似天使的人,可能轉眼之間就會變成惡棍。這些不合理,并不是制度造成的,有其深刻的文化根源,它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部分,而且具有普遍性。所以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問題,就不簡簡單單是好壞和善惡的問題了。“復雜中國”不是妄言,底層的情況確實是真夠復雜的。把這些東西細細梳理清楚,是非常有用處的,不管是社會治理還是制度建設、文化建設,都有用。民國和上世紀末期,曾經有很多知識分子試圖做這個工作,但都無功而返。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改變,確實需要假以時日。這次,我戳中的是社會的痛點,因此獲得諸多關注。
至于對父母和家族歷史的描寫,我覺得是我的命,也是我的病;是蜜糖,也是毒藥。因為家族寫作所帶來的后期問題正在顯現(xiàn)。大約即使朝夕相處的家人,也很難理解我對家族歷史刨根問底的剖析,何況會涉及很多人心中隱秘的疼痛和傷疤。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往更深處走,畢竟我覺得與父親的關系是我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尤其是父親去世之后,我試圖去理解他過去的所作所為的時候更是如此。就問題的本質而言,父親既是真實的存在,又是極具象征性的一個符號。人類社會是一個男權社會,無論在公共領域還是家庭這個私密領域,父親都代表著權威。但父親的權威因為過于程式化,實際上反而被虛置了。說起來父親是權力的化身,或者是權力本身。但在一個家庭的實際生活中,真正組織和管理家庭的基本上都是母親。一方面是父親無處不在,另外一方面,父親永遠都是缺失的。而因為這種缺失,讓我們愛恨交加,也加速了我們對父親的反叛;因為對父親的反叛,就是對整個社會的反叛,是個人生命的成長。
城鄉(xiāng)、家族、母系在社會生活中的擔當,古老中國幾千年的文化精神……《金枝》全本發(fā)行后引發(fā)了評論家們的廣泛關注,一些高校博士生們也作為課題寫出許多論文和研究文章。在黃河岸邊生長的作家,我要挖掘的僅僅是一個開始。但或許因為年齡的增長,也許因為越來越感受到中國老齡化到來的嚴峻,我轉而去關注那群孤獨者們,我發(fā)表在《十月》的《九重葛》再次引起廣泛共情,這也許是我的又一次新的嘗試。
作為一個作家,寫作中的轉型應該是常態(tài),畢竟客觀世界對主觀世界的影響是不能忽視的。如果我們主動地深入細致地去融入或者擁抱這種轉型,效果應該是不一樣的,至少這種經驗于我如此。一個作家一生中可能有很多次轉型,這與年齡、閱歷、社會環(huán)境等都有很大的關系。就我的轉型而言,談不上有多成功,但也并不令人沮喪。我很念舊,也喜歡擁抱更新鮮的事物。尤其是從事這么多年寫作之后,我更習慣于把自己的喜怒哀樂,一股腦地端給我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