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葉芝的詩歌《當你老了》通過想象和假設無限深情地表達了自己忠貞的愛戀之情，通過青春和年邁之間的對比和反襯，也傳達出詩人對時間和人生的思考與探討。“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正因為青春轉瞬即逝，所以格外珍貴，而視老年為畏途。作家瘋丟子卻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給讀者帶來一個重返少年的故事。《再少年》是一個人從29歲的壯年時期忽然穿越到自己75歲的未來世界，然后反復在現實與未來中穿行跳躍的故事。

當然，從年輕時期忽然穿越到老年的小說也非瘋丟子首創，同類題材祈禱君就寫過一本《老身聊發少年狂》。主人公顧卿穿越到古代一位行將就木的誥命夫人身上，外表蒼老羸弱，內心卻住著一個來自21世紀、鬼靈精怪的少女靈魂。她雖然不得不寄居在邱老太君垂垂老矣的身體內，卻擁有一顆現代醫學知識武裝的頭腦，這是她在那個冷兵器和宮斗盛行的時代里護得全家上下周全的金鑰匙。這也正是諸多穿越小說中屢見不鮮、習以為常的套路：現代世界中的普通人一旦穿越回到古代，便可以利用現代化知識先人一步，為自己贏得順風順水的人生。這樣不僅可以獲得一種不同的人生體驗，還可以“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在代入別樣人生的過程中投射自己在現實世界中難以達成的愿望和訴求，紓解平凡甚至是慘淡現實中的種種挫敗和積郁。這種體驗過程中所產生的“爽感”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快感獎賞機制”，也是穿越小說風行一時的心理內因。畢竟，如果穿越到另一個世界，還是過著普通人的普通日子，那又何必呢？現實已經足夠乏善可陳，又何苦再來為平凡買單？

《再少年》在海量穿越文中的獨特性，恰恰就表現在這種逆向反套路的努力當中。瘋丟子舍棄反轉命運的金鑰匙不用，也跳出既往穿越小說常見的窠臼，不再利用現代性賦能的優越回到過去，而是讓主人公方亞楠逆向穿越到自己的未來。同時，也不再穿越到一個完全不相關的陌生人身體里，進入他人的人生、繼承他人的記憶，而是超前跨越了45年，讓網癮少女方亞楠忽然從風華正茂的29歲加速前進到一個人一生當中最無能為力、如風中殘燭一般的老年，并且還始終頑固地攜帶著青年時期的記憶，對于75歲的“新”生活懵懂無知。方亞楠穿越以后的生活不但毫無現代知識技術的加持，還不得不以蹣跚老邁之軀面對著一群叫自己“媽媽”和“奶奶”的陌生人，困惑不已，有苦難言。

《再少年》所嘗試開創的類型，更接近于“重生”，只是作者賦予的是相對應的某種預知未來、或者說加速人生的設定，小說主人公也因此在穿越世界里更容易獲得自我認同感。這是對網絡小說常見套路的某種祛魅，卻仍然能激起讀者的興趣和共鳴，原因何在？“武功不夠，套路來湊”，當套路滿天飛，處處都是天賦異稟的人物和開掛的人生，讀者也難免審美疲勞，反倒是普通人的現實生活在奇遇套疊中產生了陌生感，平凡也變得不平凡起來。老年方亞楠生活的世界距離現在45年，時代的發展帶來了動人心弦的科技感，但同時離當下的日常經驗又不遠，一切有跡可循而不至于完全隔膜。

小說中有一個細節很容易激起認同感，老年方亞楠在蘇醒以后耍賴搶孫子手機玩，當她擺弄起40多年后的手機，我們和她一樣充滿了期待和好奇。瘋丟子在這里編織了自己對未來通信的想象：手機更薄了，“入手竟然有種和田玉一般的溫潤，感覺不像金屬，倒更像膠質的”。手機界面清晰明亮，首頁還是過去手機那樣的時間顯示，入目一片花花綠綠的APP圖標幾乎全都不認識，但從名字上隱約可以猜出無外乎年輕人愛用的點餐、視頻、聊天和游戲軟件。而且，更能令讀者會心一笑的是，此處還特地提了一筆，“她竟然還看到了VX和企鵝，沒想到四十多年了竟然還有這個！或者說另一個世界竟然也開發出了這個”。 這樣隔而不隔的體驗，既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又絲毫不讓人覺得陌生，充滿親切感。

瘋丟子寫《再少年》，似乎一點也不是讓人意外的事情。這是一個對時間很敏感甚至著迷的作者，她之前的作品《戰起1938》《百年家書》《同學兩億歲》都和年齡、年代等時間名詞有著莫逆之緣。一般來說，游戲題材的小說男頻居多，而女頻偏少，《再少年》偏是一個意外。尤其是對瘋丟子來說，戰爭和歷史并不是男作者的專利，游戲也不是。除了以穿越架構小說以外，她還賦予《再少年》強烈的游戲題材小說色彩。不但主人公方亞楠等人都是網游愛好者，通篇涉及并且貫穿的游戲行業，其實滲透了瘋丟子對這一行業前景的設想和期望。但游戲在該書中只是一個背景，或說是推動情節、貫穿前后45年的一個關鍵因素。又或者說，只不過是小說主人公恰好喜歡打游戲，作者并沒有花大量筆墨詳盡而直接地描述游戲場面，也不靠打怪升級的獎賞機制帶來爽感以圈粉。這是一本打著電競游戲旗號的現實題材都市小說。文中既有電競的團隊精神和熱血氣象，又有關于婚姻愛情、時間、年齡和人生的哲學思考。

電競游戲在本世紀已經是產業鏈中十分重要的一環，為拉動GDP上下游都作出了可觀的貢獻，甚至也深度融入現代人尤其是未成年人的生活。瘋丟子居安思危，在小說里提出了一種建設性的可持續發展思考。不但帶給讀者40年之后全息游戲令人激動的沉浸式體驗，還讓主人公在40年前就“電競選手被正式納入國家運動員體系、享有升學優待和社會保障”發起聯盟倡議。一方面既有利于糾正人們視電競游戲為洪水猛獸的偏見，同時也提請行業內人士重視這一行業從業者所面臨的身體危害和發展短板。如何將這一行業引入健康而可持續發展的良性循環中，是瘋丟子在這一作品中要做的探討和試驗。方亞楠因為直到老年仍然是“網癮”大過天的怪奶奶而獲得年輕人青睞，不但打破了和孫子輩方鶚、陸刃等的代溝，還因為她和陸曉為這一行業的年輕人贏得的愛護和福利獲得他們的尊敬。方亞楠的老年生活雖然也因為身體的老邁而面臨諸多不便甚至苦痛，但是精神生活卻是豐富多彩而豐盈富足的。瘋丟子在從青年到老年再到少年的逆向穿越中所寄寓的“野心”到此水落石出，也就是對如何面對衰老、如何理解老年人報以關注，這種對銀發群體的關懷也使得《再少年》具有了溫暖的人文色彩。此外，作品中還關涉一些與粉絲文化、優質偶像、企業扶貧等相關的話題，這種腳踩在堅實大地上、切實對熱騰騰的現實生活話題予以觀照的情懷，使得《再少年》在一眾追求娛樂性和閱讀快感的網絡小說中熠熠生輝。

如果人生可以彩排、命運可以改變、一切可以重來，站在重蹈覆轍和邁向未知的岔路口，你將如何選擇？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可以預知自己的未來再重返少年，你將與年輕的自己和解，還是選擇與未來的自己同甘共苦？瘋丟子曾經在《戰起1938》的番外里借海因茨之口說了一段話：“這一生的信念已經被我用最決絕和燦爛的方式燃燒殆盡，再沒有一代人能夠像我們這樣義無反顧地奔向信仰與毀滅”。我想，這就是答案。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