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質生產力召喚勞動審美新格局
“新質生產力”的重大理論命題具有多方面的指導意義,也為文學創作開拓勞動審美新格局提供了深刻的啟迪和有力的召喚。
勞動審美的嬗變
現代中國文學高度重視勞動審美和勞動人民形象的塑造。五四時期就出現了“勞工神圣”的口號,同情勞動人民“被侮辱被損害”的命運、認同和號召他們奮起反抗,成為中國現代文學重要的題材和主題。在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勞動成為崇高的事業,文學創作也以激情飽滿的態度對待勞動,譜寫了一曲曲“勞動光榮”的贊美詩,字里行間洋溢著勞動主人翁的尊嚴與自豪感。改革開放帶來了勞動生產力的大解放,也造就了勞動形態和勞動者藝術形象的多樣性。以農村題材改革小說而論,從《種包谷的老人》、“種田大戶”陳奐生的勤勞農作,到《瑪麗娜一世》《雞窩洼的人家》的多種經營、農商結合,再到《燕趙悲歌》的“農牧業扎根、經商保家、工業發財”,文學創作對各種勞動形態都從“勤勞致富”的價值原則出發,表現出由衷歡欣與贊賞的審美情感。
但在市場經濟的時代環境中,勞動審美發生了深刻的歷史嬗變。一方面,以個人功利為中心的消費主義觀念崇尚享樂倫理,一些人和一些作品消解了勞動及其所孕育的道德和美,甚至將勤勞解讀成了蠢笨、觀念陳舊的代名詞。另一方面,在將一切歸結為經濟關系的資本邏輯中,勞動被抽象為一種交換的可能性,勞動的物質文明創造功能被嚴重忽視,勞動主體也因為“被工具化”而淡化了對勞動正面意義的感知。文學作品中的勞動審美書寫,也隨之大大削減了基于社會心理基礎的深厚度。于是,農業勞動被描述為成效稀薄的鄉村衰敗,資本與城市雙重壓榨下的勞動苦吟曲、勞動者創傷圖成為審美的時尚,廣大農民工背井離鄉參與城市文明建設、并以勞動所得大大改變鄉村面貌的艱辛奮斗所包含的正面意義,卻遭到了極大程度的遮蔽。
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根本點在于審美主體的思維結構中,隱含著重生產關系、卻輕視從創造人類文明的生產力出發的觀念偏差,沒有解決好怎樣的勞動、怎樣的勞動者才能正面書寫的問題。實際上,人類勞動形態的根本基礎是生產力,從刀耕火種的原始勞動,到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家庭勞動,再到現代工業的社會化大生產勞動,勞動形態的嬗變、物質文明的創造都與生產力的發展緊密關聯。在此基礎上才是以勞動付出和成果分配為中心的生產關系。因此,我們不應忽視基于生產力的勞動本身所蘊含的個體人格和人類文明的光輝,否則就容易陷入關于勞動審美認知的誤區。
新時代以來,中國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正以人工智能、大數據、生物技術等前沿科技為基礎快速形成新質生產力,催生各種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使“中國制造”走向“中國智造”,也改變著傳統農耕文明的生產和經營方式。生產勞動形態相應地以智慧和科技為基本意義維度而呈現出種種重要的新特征,如主體勞動腦力化、勞動工具智能化、生產要素數字化,大大減少對重復性、低技術勞動的依賴,等等。對于傳統的生產關系、身心勞動感受和勞動價值觀念,網絡技術、共享經濟的勞動形態也形成了有力的沖擊和巨大的改變。
新質生產力提出的寫作新課題
如果說近代工業革命深刻地改變了人類世界,是將傳統的“自然人類生活世界”轉化成了現代的“技術人類生活世界”,將人類勞動建立在了現代科學技術的基礎上,那么,新質生產力則是將后工業文明以現實的形態呈現于我們面前,并以生產力水平的高度發展,極大地縮小了城鄉差別、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差別。這實際上是一種以高科技為基礎的人類物質文明創造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在這新一輪歷史性巨變面前,文學創作的勞動審美如何揚長避短、繼往開來,就成為創作者所必須面對的一個重要而艱難的問題。對于新型勞動的空間和場景、內涵與形態,對于其中所凝結的新型社會關系和勞動者地位的演變,都需要重新觀察和理解。對于如何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新格局中重建各種人類勞動的平等與尊嚴,如何在勞動形態大幅度擴張的形勢下建構新型“勞動美學”,也需要進行深層次的探索。針對當前創作將體力勞動作為基本勞動形態,將勞動與艱辛、剝削交融為一體的審美慣性,我們以新質生產力為基點應該怎樣建構勞動審美的新視野、怎樣確立高科技時代人類生活世界的審美立場、怎樣以科技文明背景下的審美詩學看待和表現“技術流”、怎樣塑造高科技人格與自然人格有機融合的新型工匠形象,等等,都成為新時代文學無法回避的課題。
當前的文學創作也不是完全缺乏對于新質生產力的藝術敏銳。從農村扶貧脫貧題材創作的科技生產力敘事,到工業文學領域的大國工程、中國制造題材書寫,再到網絡“工業黨文學”的企業發展“技術流”敘事和高科技未來的想象,都有著或莊嚴或諧趣、或紀實或想象的對于新型勞動的審美呈現。但毋庸諱言,相關作品的描述大多局限在運用高新科技手段如何取得了物質生產發展新成效的功利層面。扶貧脫貧題材創作鋪排喜劇性場面的景觀化色彩,大國制造題材創作程式化宏觀勾勒的新聞紀錄片特征,網絡文學想象的奇幻化傾向,都是這種境界局促特征的具體表現。不少“純文學”作家甚至對高科技題材領域難以置喙,只能順延著文學本位、日常生活詩學的思維慣性,沉湎于生活景觀陳陳相因、審美追求小巧匠氣的“藝術象牙塔”,相關作品甚至達不到“主題寫作”和網絡文學的社會影響程度。這種種創作癥候表明,許多創作者并未以新型勞動形態為基礎拓寬審美視野,來形成發掘新質生產力之經濟、社會、文化、精神心理等層面內涵的問題意識。
推進“有難度的寫作”
中國文學界呼喚文學創作從“高原”走向“高峰”已頗有時日,也采取了一系列強有力的舉措,但在一些具體的創作領域不是那么盡如人意。這既因為許多創作者缺乏攀登藝術高峰的強烈意愿,也因為這種攀登需要諸多方面知識與能力的貯備,實在是“有難度的寫作”。新質生產力背景下的新型勞動審美就是如此。
首先,創作者需要改變回望性、“鄉愁”式的審美慣性,改變縈繞于日常生活細枝末節而以“藝術的別致”自得的思路,強化前瞻性地面對新現實、大問題的意愿和勇氣,來形成藝術創造的新方向。
其次,創作者也需要在新質生產力、“高科技人類生活世界”全面降臨之際,進行一次“專家化”的知識結構轉型,達成對人文與科技知識的全覆蓋,來形成專業化地理解和描述新質生產力、新型勞動審美的能力。
再次,創作者還需要改換思想邏輯、位移審美重心,改變過去單純以“政治經濟學”為中心的意義建構方向,轉移到以新質生產力發展、文明新形態創造為基點和中心的軌道上來,以契合中國式現代化的客觀實際狀況。這種改變與提升,針對知識、能力格局和思想視野、藝術胸襟已經定型的作家,確實是不容易完成的任務。但正因為如此,能否切實有力地達成這種改變與提升,從而卓有成效地響應新質生產力召喚、開創勞動審美新格局,就成為了中國作家隊伍面向新質生產力、文明新時代的一種艱難但意義重大的歷史性選擇。
[作者系河北大學教授,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當代文學的科學話語建構研究”(項目編號20AZW01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