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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說說《星空與半棵樹》
來源:《收獲》 | 陳彥  2024年02月01日09:06

這部小說的初稿是寫完長篇《西京故事》后,拉拉雜雜寫下的,因為有很多事情還需要拉開時間距離再看看,就放下了。然后又連續寫了被稱為“舞臺三部曲”的《裝臺》《主角》《喜劇》。有人希望我繼續順著這個路子寫下去,也有人說應該轉轉舵。我倒沒有更多考慮與“舞臺”的關聯度,因為舞臺永遠是一個平臺,無非是提供人表演的場所。至于把你的人物放到哪個場所去表演,那要看你對哪個場所更熟悉。如果我摸黑就能找到一個村子的進口、出口,甚至里面的凸包、凹坑、斜巷、死胡同,那我一定先把我的人物帶到那里去行動。那里最有可能讓我的人物隨心所欲地施展拳腳。一個不熟悉的場域,總是會讓我那些急著發揮作用的人物縮手縮腳并吃盡暗虧。盡管如此,在《星空與半棵樹》的改寫中,我還是人為做了人物表演舞臺的延展與調適。

這里拉開的是一個從鄉村到小鎮、再到縣城、省城、京城的寬闊舞臺,人物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高高低低、階位錯落。而抽絲剝繭,最早起因于一個基層干部的幾句話。

我在省城工作時,他來看我,我問他來干啥?他說勸訪。我問什么叫勸訪?他就給我講了幾個勸訪的故事,其中一個事件很小,僅為兩家地畔子上一棵樹的產權問題。他說只要基層干部有一句話,也許早就解決了,可偏偏沒有人好好說這句話,大概都覺得事情太小吧,結果就越卷越大。這家伙現在已是知名上訪戶了,上訪途中還遇了車禍,傷了腿,更是不依不饒,告得省市縣鎮都不得安寧。那時我并沒在意這個故事,也無意于寫“上訪小說”,我尤其不喜歡對創作的簡單歸類。就像笛福寫了魯濱遜二十八年荒島生活,你不能簡單歸結為荒島派創作一樣。任何表象歸類,都只能讓歸類者的言說變得簡捷而容易清晰,卻讓作家的思考與精神張力走向了閉環與單薄。

后來我調到京城,這個基層干部又來看我,我問干啥來了,他說還是老本行:勸訪。這次他又講了幾個故事,我腦子里就有一些形象揮之不去了。然后,我幾次到北京西城區永定門西街去看國家有關部門接訪與上訪的過程,漸漸的,一些形象在我腦海中活躍起來,不是上訪,而是我所熟悉的這幾十年,以及這幾十年“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式的漫長歷史畫卷。而這幅畫卷恰與我當初寫的那部小說初稿充滿暗合,我就把它翻出來重讀。一點一點的,我從兒時由偏僻鄉村對星空的深邃記憶,到山鄉摧枯拉朽般的河山、村落、宅院、人流的改頭換面,再到鐵路、高速路、高鐵對物理空間的陡然拉近,以至城鄉邊界的顯性模糊與隱性加深等,開始了一種混沌的過往盤點與重新整合記錄。

先說星空。

我對山村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星空。在稍高一點的地方,就覺得星空像一頂深深的罐狀帽子,是戴在我們的頭上,而邊沿耷拉到了山腳下。那時反復數過星星,但從來沒有數清過,覺得是可以用數以萬計來形容的。后來一個天文學家告訴我,我們肉眼至多能看到四五千顆,再多,就需要用儀器觀測了。我記得上小學時有一個老師是主張我們多看星星月亮的。他說,晚上回去記得數數星星,別老用眼睛盯著腳下有沒有分分錢。然后在課堂上,他又會講到圍繞太陽系旋轉的九大行星,因為那時冥王星這顆不夠尺寸的矮行星還沒踢出去。我相信這個老師讓大家多看月亮、數星星、別老盯著腳下分分錢的幽默提點,一定會讓我的同學都記憶深刻。后來進縣城工作,星星還是那個星星,但至多抬頭看看月亮,因為生活逼得你還真需要時時盯著腳下的分分錢了。再進了省城,連看月亮都少了,后來的確也是看不見了。一年時常會有二百多天都在霧霾中,你到哪里數星星看月亮去。星空,就逐漸成了一種存在概念。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又被專題片里畫面優美、奧妙無窮的太空所吸引,閱讀興趣隨之轉移,從卡爾薩根的《宇宙》、霍金的《時間簡史》、布萊森的《萬物簡史》等書中,甚至得到了比一些社會學家縱論社會演進規律更深刻的洞見。他們將人類的生死存亡、宗教、哲學、歷史、科學、經濟、技術、戰爭、病毒、進化,統攝在天體的照妖鏡下,一一辨析著我們認識自己、改造世界的可行性。

隨著網絡閱讀的勃興,我停掉了所有訂閱的刊物,卻始終保留著《天文愛好者》雜志,甚至還買了一臺天文望遠鏡,架在陽臺上,不時向天空掃射一二。偶爾也會去天文臺看一看。朋友里也多了幾位天文學家。

再回到鄉村,我希望依然能找到兒時的滿天星斗記憶,但鄉村的星空也在各種開發、挖掘、爆破中昏暗一片了。我想拜訪那位要求我們數星星的老師,可人已作古。我就想復活他的形象。因為鄉村總有那么一些人,讓我們看到在逼窄環境中尚存一種深廣與遼闊的胸襟與眼神。他手提的老馬燈,有時真能照亮一個山村。小說的一個特殊人物——民辦教師草澤明就出場了。他有兩個學生,其中一個,就是背著一部上大學時購買的漆皮斑駁的二手望遠鏡,一次次奔波在“勸訪”路上的安北斗。他老想仰望星空,可腳下要處理的卻偏偏只是半棵樹的事。

說說半棵樹。

在星空看來,地球都不是個事。如果在太陽系邊緣回望地球,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像太陽系這樣的組織在銀河的恒星系統中,有數千億個。而銀河系在宇宙的星盤上,也有萬億個以上,連龐大的銀河系都只是宇宙的一粒塵埃,何況地球上的半棵樹。可在這半棵樹的主人溫如風看來,它就是有關尊嚴、權利、面子、里子、一個男人、甚至一個人的一切。因此,他便屢屢踏上“出訪”之路,連他的老師草澤明也勸不聽,且執意要把上訪稱為出訪。后來雪球越滾越大,事件越卷越復雜,時間越耗越長,竟然硬生生拖累了志在仰望星空的安北斗最美好的十年韶華。安北斗由無奈、討厭、氣憤、惱恨,到理解、同情、不平、介入,甚至被喻為“同伙”。但他越來越感到自己是干了一件有價值的事,與天文愛好者所夢寐以求的小行星發現之旅,殊途同歸了。理想信念,看似高蹈出塵、超然絕俗,但最終落到俗世層面上,之于小公務員安北斗,就具體到了幫村民溫如風爭取那半棵樹的權利上。

生活與小說,在我看來,有時就是一棵樹的狀態。根系越龐大,主干越粗壯,旁枝越紛擾,葉莖越繁復,就越耐看、越有意味。小說只是對生活之樹做一種精心的爬梳與打理。把你知道的有趣世事通過講故事的方式講出來,其實還是戲劇家李漁“立主腦、剪頭緒”的問題。只是小說的“主腦”和“頭緒”更加豐沛斑駁一些,因為你有可以“拉平撴展”的長度自由。而自由恰恰又需一種更大限制,只“拉平撴展”了肯定亂糟無序。一個村子本來就是一棵不小的大樹,包括一群有了生命長度的人,理清頭緒實在是一件難事。何況我還想由村子連帶到鎮上、再由鎮上帶到縣上、縣上帶到省城、京城的拉開更大面向,有時就覺得這故事特別不好講。但小說最終仍是對一個村鎮的山川物理、鳥蟲花草、人情風貌、生老病死的鋪陳,就還是有了一個看待整體事物的落腳點。河不是那條河了,梁也不是那道梁,人還是那個人嗎?當我兒時爬在山民脊背上,隨著父親調動,一鄉一鎮的搬遷時,所感知到的山鄉,早已一去不復返了。地理意義上的改變,新的經濟生活方式的無孔不入,拉動著人的行為朝向百般不可知。孔子的仁者愛人、老子的上善若水,以及“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各種古訓,鄉村從來都不缺講述者,但大多已成干癟的概念束之高閣。求神拜佛,更多跪乞的是財神、官運與添兒續孫的立竿見影。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的理想局面似乎始終有待開發。而在這紛紜的激變中,村霸孫鐵錘終于養肥、坐大,在他的巧取豪奪中,更多的人以示弱忍氣呑聲。但終還是有溫如風這樣的屢屢“出訪”者,在以卵擊石。寫到此,我突然想到史家司馬遷對弱者的公然偏袒,也想到主教米里哀對冉阿讓偷盜行為的斷然包庇誑言。一個社會若缺失了對弱者的悲憫與“大庇”,將成為同時代人要共同面對的大不幸。幸運的是我們還有安北斗在屢屢出發。甚至有人為此獻出了生命。

我所經歷的半世滄桑,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一個時間的小單元。但這注定是一個重要單元,因為有十幾億人口同在。歷史不可能忽略這十幾億人的生命共進。僅我們有限的視角,已經讀懂了滄海桑田這個成語的豐富含義。無論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還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還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抑或是“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詩性,都足以構成我輩對世事巨變的表征會意。而我們無論如何想活得寬闊一些,仍然只能是在一個局部,甚至最后不得不退到一個村鎮去仰觀俯察,其中的摸爬滾打、拼死拼活、山崩地拆、反復試錯,都具有了一個大時代演進史上的獨特意義。我們的所有行動都是一個過程,當我們恨著大山的貧瘠、閉塞,認認真真折騰幾番后,才逐漸讀懂了人與自然生態之間和光同塵的重要。星空與大地,自古以來就是人類認識與把握生存命運的關鍵點,無論怎樣潮起潮涌,最終還會落在敬畏、適洽、呵護與共生上。

歸根結底,小說還是寫人的藝術。由一個或幾個人到一群人的命運,再自然地牽連出現實的、時代的、歷史的命運。故事各不相同,打開的社會面自然存在很大差異,但出發點和落腳點,都會仍在一個個具體可感的人身上。無論他們在怎樣不同的文化和生命情境中,如何應對種種艱難困苦,但最終還是在完成著人的個性與共性的塑造。無數的個性匯成共性,在共性的洪流中,個性再次奪路而逃,世界由此變得燦爛喧嘩。魯迅說無窮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越來越體味到這句話對于文學的意義。當我們感覺不到遠方所發生的一切故事與我們作為人的牽絆時,說明我們正在麻木或墮落,文學也變得無意義。

一千個小說家有一千種作法,生動有趣地講好故事,努力塑造更多有血有肉的鮮活人物,始終對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與挑戰。人是最復雜、微妙、多變的,我們閱不盡、品不夠,其價值、尊嚴、智慧、力量之綜合體現了他的高貴性。而善良與惡行、醇厚與奸詐、正大與宵小、愛憐與仇恨、守常與貪婪,交匯出人的百態千面,這是作家無法窮盡的描摹世象。小說當然也要探索新的藝術技巧和表達方式,需要不斷地求新變異,但最重要的仍然是對人,對由人牽連出的廣闊時代、現實和歷史的打理記錄。文學是關于人的一系列行為的系統性安排,人的行為的變數,決定著小說的前進方向,任何技術,都只是人的行為的拐杖。當拐杖影響了人的行為時,哪怕這根拐杖再漂亮,再精美,大概都得忍疼割愛,而讓行為或傳統或老舊或現代或后現代地朝前挺進。這部小說里有一只貓頭鷹,他比我說的多。比《喜劇》里的那條柯基犬說的更多。但愿它不是某種后現代的刻意,而是一個我們尚沒有溝通方式、更難以進入四維空間的真實存在。這只貓頭鷹始終很焦慮,尤其是對自己的生存環境深表不安,它不時對人類的過錯絮叨個沒完,有時對自己也十分的不滿。但愿人類有更多的它(他)在,從而用更廣闊的視角來加持自己更高層次的覺悟。

感謝《收獲》雜志在2023年第一期節選了《星空與半棵樹》上部。全本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因文內涉及天文方面的話題較多,我特別要感謝張長喜先生,他是研究太陽活動的專家。感謝他用了大量時間與我交談,并審讀了初稿。我喜歡這次伴隨了我好多年的星空縱深之旅,更喜歡那半棵一直緊緊牽絆著我的鄉間田埂上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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