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今年是抗美援朝戰爭勝利70周年，我親歷了這場戰爭，在志愿軍第27軍從事戰勤工作?；叵肫?0年前在炮火與鮮血中的堅守，仍令人心潮澎湃。

我于1949年6月參軍，從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軍區軍政大學膠東分校畢業后，分配到解放軍32軍94師政治部文工隊。1950年5月，解放“東山島”的渡海作戰總攻開始，我師政治部文工隊員下連隊體驗生活。1950年6月25日美帝國主義悍然發動侵略朝鮮戰爭，戰火很快燒到了鴨綠江邊。1950年10月初，部隊奉命由福建廈門前線緊急北上，我所在的部隊——32軍94師調歸志愿軍27軍建制。11月初，部隊進駐朝鮮境內的江界待命。

朝鮮的江界是群山環抱之中的一處小鎮，部隊到來之前已遭美國飛機轟炸，硝煙和燒焦的氣味依然很濃。11月中旬緊接第一次戰役（西線）的尾聲，第二次戰役（東線）便開始了，戰斗是在朝鮮東北部重鎮咸鏡南道的新興里周邊展開，經過慘烈拼殺，第27軍給美國的王牌軍以迎頭痛擊，美軍第七師“北極熊”團軍旗被繳，團長被擊斃。第27軍在抗美援朝戰爭中首次創造了全殲美軍整團的戰斗范例，徹底打破了麥克阿瑟“要在1950年年底到鴨綠江邊過圣誕節”的黃粱美夢！為此，我軍也付出了極大的傷亡代價。

我是一名文工團員，當時是不拿槍的戰士，但面對腥風血雨的戰場，怎能有一個閑人？我主動要求上火線參戰。在朝鮮的第二次戰役中，我受命押運向前線運送彈藥的汽車（戰勤工作），冒著敵人飛機的狂轟濫炸，汽車往返于前沿陣地與二線梯隊之間，汽車卸下彈藥后，迅速將重傷員抬上車送下火線。將傷員從汽車上抬下后，馬上用擔架將傷員送往三華里外的野戰醫院救治。我們四個人抬一副擔架，在向醫院送傷員途中遭到戰斗機的低空掃射，雖然沒有傷到我們，但這確實是一次危險遭遇。在躲避掃射時，我不慎踏入雪地深溝里，棉鞋、棉褲被雪浸透，行進中從腳到腿都被凍傷，寸步難行。我仍堅持把傷員送到醫院，自己也被留在野戰醫院治療了一個月。

第二次戰役第27軍戰果輝煌，但傷亡減員也大（凍傷減員大于戰斗傷亡），當時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惡劣天氣，呵氣成霜，滴水成冰，再加上缺衣少食，人們都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由于傷亡減員嚴重，我所在的陸軍94師文工隊并入27軍文工團。

1951年3月下旬，部隊經過3個月的休整、補充裝備后，官兵戰斗情緒高昂，求戰心切。經十幾個夜晚的行軍，部隊到達三八線附近集結地隱蔽待命。很快我們接到了上級命令，部隊由集結地出發南下，4月中旬便與敵人接觸，隨即打響了第五次戰役，正面的敵人是美24師、25師和英軍27旅。這次作戰，我27軍對敵施以穿插、分割、包圍的戰術，不與敵人長時間糾纏。此戰法果然見效，敵人頭尾割裂，顧此失彼，亂了陣腳，望風而逃。我軍乘勝追擊，直插到三八線以南漢城附近重鎮。突然，部隊停止前進，原地休息約兩個小時后，隊伍接到命令原路折返。這是第五次戰役第一階段作戰，我27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突破美軍24師防御陣地，并完成了向南迂回滲透包圍、追擊的任務。殲敵約1150人，繳獲武器彈藥、器材物資若干。

1951年5月中旬晚8時左右，第五次戰役第二階段的戰斗打響了。隱蔽在楊口、麟蹄前沿一帶的我27軍尖刀突擊部隊，在黑夜和雨中，首先向敵人發起了攻擊。指戰員身穿雨衣偽裝，冒雨從山溝底部的羊腸小道穿插前進，途中遇敵人崗哨盤問，一概由在前面帶隊的朝鮮語翻譯應答。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前方忽然槍聲大作，這說明我們部隊的穿插行動已暴露，正與敵人交火。此時，雨仍下個不停，穿插部隊只好因勢利導由隱蔽偽裝改為強行突擊前進。與此同時，我偵察分隊從另一條路神不知鬼不覺地迂回進了美軍的炮兵陣地，還沒等敵人明白過來，即被我偵察兵的沖鋒槍一通掃射。偵察兵分隊圓滿完成端掉敵炮兵陣地的任務，而敵營此時正亂作一團，爭相向山林逃命。我穿插部隊順勢向前擴大戰果，后勤部的野戰醫院在突擊部隊后面緊跟不舍，隨時對傷員進行包扎處理，及時送到急救轉運點往后方轉送。至天亮時，山溝里的激烈戰斗已基本結束，但我軍偵察科長卻不幸中彈犧牲。

第二階段戰斗至此已近尾聲，大部隊后撤休整，只有我們后勤野戰醫院分隊留在長達幾十里的陣地善后。我受命率10名民兵進入深山密林中，往返于三八線以南地區尋找我軍傷員和烈士遺體，發現我軍傷員后迅速向北轉運，找到烈士遺體后將其身上的血跡擦洗干凈，用白布將遺體裹好后再埋葬。如此嚴肅、認真、細致的工作態度，充分體現了人民軍隊對待士兵的階級感情。

1951年7月中旬，一場艱苦、激烈的陣地防御戰正式開始了。第27軍入朝作戰以來，打的都是進攻戰，此次轉入陣地防御戰有點突然，好在經過近一個月的整訓和有針對性的訓練，對這場持久戰從思想認識上有了提高，在戰術、戰法上也有了新的領悟。戰士們說：陣地防御戰并不是等著挨打，而是敵我雙方斗智斗勇的場地，“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在陣地防御戰打響的一個月內，我們的戰士就使出了出奇制勝的殺手锏，譬如適時派出偵察小分隊襲擾敵人，潛入敵營抓舌頭（俘敵口供），弄得敵人暈頭轉向、草木皆兵，敵人要進攻就先打炮，炮擊一停敵人就會來攻，等敵人來到半山腰，戰士們扔一排手榴彈送他們回了老家。

1951年8月底，我27軍依上級指示欲將陣地交給67軍接防之際，敵人乘機搶占了黑云土嶺制高點陣地，隨即對我相關陣地形成遏制態勢，使交接防的計劃受阻。我27軍果斷做出反制措施，立即調集火箭炮兵予以反擊，齊放射擊的戰果顯著，敵人一個加強連便橫尸黑云土嶺了。

那場金城陣地阻擊戰打得最艱苦，有的陣地一天之中幾次易手。我27軍指戰員面對暫時占優勢的敵人毫不畏懼，始終處在大膽進攻、頑強防守的態勢，使敵人進攻次數和氣勢大減。由于此時在“全面停戰談判”的時期，雙方陣地除部分處于拉鋸戰之外，基本處于一種對峙態勢。軍政治部首長說：你們文工團要趕排出幾個短小精悍的節目到前沿陣地去演出，以鼓舞士氣調節一下精神環境。文工團迅速排練出一組節目，其中有打竹板說唱，有小型喜劇《戰地小休憩》等。在50多天的陣地反擊戰中，我方陣地守衛戰士頻頻出擊，最終把敵人的囂張氣焰壓了下去。然而，有戰斗就有犧牲，不幸的事還是發生了：一名19歲的小戰士，平日活潑可愛，出擊前還和我們一起打撲克，當天夜里跟班長執行任務時就光榮犧牲了。黎明前，小分隊返回陣地時，班長將小戰士的遺體背了回來。大家都默默無語圍著小戰士的遺體，脫帽致哀，無不悲慟。

親歷第二次戰役、第五次戰役第一二階段、金城陣地阻擊戰，在朝鮮戰場上整整兩年，我親眼見證了志愿軍第27軍以銳不可當、勢如破竹的英勇氣概，從朝鮮北端新興里長驅直入進抵到三八線以南漢城附近的“議政府”，一路所向披靡，揚我國威。這是我今生最難忘的經歷。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離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