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述說女性苦難與榮光的史詩
在中國近現代史上,貧苦百姓為生計所迫,背井離鄉“下南洋”謀生的歷史,是中華民族苦難史和抗爭史的一部分。粵劇《三水女兒·紅頭巾》,聚焦上世紀30年代廣東佛山三水女人“下南洋”的勞工史,經數年精心論證、創作打磨,先后易稿30多次,終于以逼真動人的生活面貌和精湛的藝術質地立在了舞臺之上。這既是國內第一部表現此題材的作品,又是以粵劇藝術形式反映廣東本土特殊歷史生活與人生傳奇的作品。
劇作以進入老年的三位“紅頭巾”,帶好、阿月、阿麗的回憶視角,從現實切入遠去的歷史,以離鄉、思鄉、望鄉、返鄉等既循序漸進又相互關聯的四個有機篇章,拉開和展現講述歷史的厚重帷幕。
“離鄉”這一篇章著意表現三水女人們萬分的不舍與些許期盼希冀。在廟祝的祈禱引導下,她們即將踏上兇險莫測的下南洋之旅。18歲的女主人公盧帶好此時出現,似乎是個“不吉祥”的兆頭。帶好出生后父母雙亡,被視為“災星”。被阿媽收養為童養媳的她,為了讓阿媽“過上好日子,供阿哥讀好書”,力勸阿媽同意她下南洋“揾錢”。經過努力,眾人勉強同意與之同船共渡。
接下來,劇中以寫實性的手法呈現出三水女人們在漫長航程中的凄苦處境。黑暗的艙底是她們的棲身之所。劇作在此設置了一個令人心碎卻又溫暖的細節,即阿月在艙頂處木板上發現了一個小洞,猜想那可能是之前過海時同樣坐艙底的女人們摳出的。就是這樣一個“窿”,使她們在憋悶的艙底呼吸到了一縷微弱新鮮的空氣,還使她們聯想到了故鄉三水的江風和星斗……這是劇中令人備感酸楚又極為動人的一筆。
在不分日夜的黑暗底艙,在風浪顛簸的同舟共濟中,帶好表現出不計前嫌的善良、熱心和機敏的純潔心地與可貴品性。幾天幾夜里,三水女人們懷著共同的向往,在“相互的扶持里挽起了手”,遙遠的心也逐漸靠在了一起。直到“頂上艙門打開,強烈的陽光由外射了進來”,意味著彼岸到了,更意味著不可知的、更加漫長艱辛的“捱”開始了。
“思鄉”這一篇章主要表現她們上岸后的種種經歷,其中又著力表現了帶好非凡的品格。當船只靠岸時,碼頭上的防疫人員拿著水龍頭粗暴地對著女人們沖水消毒,眾人頃刻間陷入一片驚慌之中,是帶好以一聲石破天驚般的“我來”,化解了這一危機。帶好表率性的行為與她后面一系列的表現相貫穿,也使觀眾對其產生了更多期待。
三水女人們從事的是在建筑工地上運石挑泥的苦活與重活,需要著施工服和戴紅頭巾。隨著一首“紅巾曲”的吟唱,一條條紅頭巾出現了。這是劇作的點題之筆。在深重的苦澀滋味中,洋溢出某種激動人心的詩意。而女人們隨之合唱的“勞作歌”及“擔啊捱啊”的反復詠嘆,表明她們正式投入了勞作,折射出她們吃苦耐勞、樂觀昂揚的精神風貌。
隨著一聲“出糧啦”的呼喊,紅頭巾們盼望的時刻終于到來了。那種備嘗艱辛又喜悅飛揚的心情,讓人潸然淚下。此刻,帶好卻還在加班掙錢。飾演者曾小敏以“慢板”轉“平湖秋月”再轉“新腔二流”的大段唱腔,邊勞作邊感人至深地抒發了她人在南洋、心在故園,思念阿媽阿哥以及之所以不辭辛勞、加工挑磚的內心世界。而當外出闖蕩的阿月遭遇挫折帶傷歸來時,又是帶好以情動人地勸慰惠姐收留阿月。帶好與眾姐妹唱出的“晚黑捱過天光曬,一朝捱過云開埋”,可以視為“紅頭巾”們的共同心聲。帶好的形象也顯得越來越豐滿生動。
“望鄉”這一篇章極為動人之處,莫過于表現回鄉的水客給大家帶來了家鄉訊息時的情形。這些訊息是遠離家鄉的“紅頭巾”們最急切想知曉的。帶好也激動地把“阿哥信箋逐遍來凝望”。阿哥在信中告訴她,“訂好佳期拜花堂”。隨著帶好的浪漫遐想,舞臺上出現了喜樂熱鬧的婚禮場景,帶好也沉浸在無邊的幸福幻象之中。然而,熱鬧的爆竹聲響突然轉換為炮彈的轟炸聲,日寇野蠻侵華,占領了紅頭巾們的家園。國難激起帶好回鄉的強烈愿望和堅定決心。劇作以超現實的藝術手法——“海那邊如蜃樓般出現故鄉三水祖廟前,阿媽一身麻衣,抱著阿哥的靈牌”的情景,使帶好得知“哥你捐軀為抗戰”。一系列痛徹心扉的深情告白后,她毅然決定沿襲三水風俗,“盲婚成親領養子,傳家香火待繼延”。于是舞臺上又一次呈現了婚禮場面,并以幻景式的處理方式,表達了帶好對阿哥的崇敬、感佩和癡情,形成了劇作令人震撼的高潮性段落。曾小敏的表演更是傾情投入,有著催人淚下、發人深思的藝術感染力。
這一篇章中,惠姐的形象及結局亦得到了充分展現。惠姐的工頭身份決定了她有不容情、行事果斷的一面,同時她也有中華女性包容忍讓、善良厚道的一面。特別是當惠姐和姐妹們在躲避日機炸彈不幸受傷、生命將盡之時,她清醒地制止了帶好背其送醫的想法。當發現自己中彈之地竟是“紅頭巾”的亂葬崗碧山亭時,她更是坦然地要求,“可將姐埋墳于一旦”,將“這紅頭巾,掛在老樹枝頭,招我魂魄回還”。這一情節設置以巨大的悲劇性、宿命感,反映出以惠姐為代表的“紅頭巾”深重的苦難與其豁達的心性和無邊的深情。
此時“捱”字歌又再次響起。“捱”是該劇中出現頻次最高的字。“捱”是“紅頭巾”的生存哲學、生命體驗和力量之源;“捱”中有她們的希望,也有她們的失望;“捱”中藏著她們的歡笑,也藏著她們的血淚;她們在“捱”中生,也可能在“捱”中死。“捱”既是這部戲的外在軀殼,又是其內在靈魂,它引領觀眾由此不斷思索、領悟其背后的歷史和所揭示的人生真諦。
“還鄉”似乎是分量相對較輕的一個篇章。劇中以報童吆喝“睇報了”的方式來交代戰爭的結束、華人華僑的貢獻、“紅頭巾”的功績。“新加坡第一高樓亞洲保險大廈今日開建,‘紅頭巾’將工程承接,建成將會成為整個亞洲制高點。”這難道不是給三水女人樹起的更高大的紀念碑嗎?此時,帶好代替惠姐的又一次點名意味深長。一聲聲應答都來自普普通通的女性。她們繼續吟唱著“擔啊捱啊”“一片艷陽染紅巾,捱得滄海變桑田”,在首尾呼應的尾聲中,戲曲讓觀眾長久地停留在其所傳達的歷史余響中。
也許多年后,當我們對這部劇的情節記憶逐漸模糊,“紅頭巾”的審美意象以及與之相關聯的人物形象,還會深深地刻印在我們的腦海中。該劇把題材放在當代的、人類的大視野下來觀察與思考,以一種超越性的敘事姿態與粵劇藝術的獨特表現方式,真實地表現了三水女人們忍辱負重、吃苦耐勞的頑強拼搏精神,展現出女性柔弱軀體中蘊藏著的磅礴力量和民族風骨。借此,劇作也對嶺南地域文化精神進行了一次直觀生動、淋漓盡致的藝術再現和全新闡釋,通過戲曲藝術對之進行了用心用功的打量、深耕與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