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網絡文學和網絡時代的文學
近日,中國作協、中國社科院相繼發布網絡文學藍皮書和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引發業界廣泛關注。統計顯示,新時代十年,全國近百家重點網絡文學網站的上百萬名活躍作者,累計創作作品上千萬部。數字背后,是網絡文學正在啟發我們重新認識并思考網絡時代的文學。
——編者
在當下中國,在網絡時代的當下中國,當我們來談中國文學、包括中國的網絡文學及它們的可能性時,一個加號或許是必不可少的。
這是一個網絡時代,網絡前所未有地改變了中國。若干年前,網上流傳一個段子:三個蘋果改變世界。一個是亞當夏娃那個蘋果。蛇慫恿亞當夏娃偷吃了蘋果,知道了羞恥,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從此人類開始在大地上繁衍。第二個蘋果是牛頓的。牛頓先生坐在蘋果樹下,一個爛蘋果掉下來砸到他頭上,牛頓發現了萬有引力,開啟了現代物理學。第三個是喬布斯那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也就是蘋果手機。當然,也可以是我們的華為和小米。智能手機,加速了信息爆炸。因為信息的爆炸,因為獲取信息的渠道如此多元和簡便,網絡在一定程度上既改變了時間,也改變了空間。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那需要超人的學識和氣魄,以及非同尋常的想象力。古人也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這些都不是一般的秀才,也不是一般的將才,而是諸葛亮那樣的、魯迅所謂的“多智而近妖”的大才方能做到。古往今來,諸葛亮那樣的人沒幾個。但是在今天,能在時間上瞬間穿越,能在空間上變天涯為咫尺的人,比比皆是,只要你手里抱著個智能手機,這個手機能上網,全民都是諸葛亮。你甚至比諸葛亮知道的還要多,比諸葛亮看得還要遠。
見多識廣,這就是我們今天的世界觀。必須承認,我們的世界觀變了。世界觀變了是因為世界變了。文學是世界觀的反映,世界變了,世界觀也變了,文學必然也要變。文學能變成什么樣,或者說,與這個變化了的世界和時代相匹配的文學是什么樣,誰也不清楚,但從理論、經驗和文學史來看,這個時代應該有一種變化了的或者正在變化的文學。就像唐代有詩、宋代有詞、元代有曲、明清時期有小說,唐宋元明清各有與其時代相匹配的主流文體一樣。
如此推導,不是為了證明這個網絡時代的主流文體樣式就是網絡文學,而是想說明:第一,這個時代的文學會變,網絡文學的出現就是一個例證;第二,網絡文學并非僅僅跟網絡有關,網絡只是網絡文學出現的必要但非充分條件,網絡文學在這個時代出現并得以長足發展,也是文學自身發展的需要。傳統文學需要變,就在它荷戟徬徨尋求新的可能時,迎面撞上了網絡。
我是一個傳統文學作家,也是一個多年如一日的傳統文學讀者;作為專業的讀者,也就是一個文學期刊的編輯,也有18年了。在40年的閱讀、26年的寫作和18年的文學編輯工作之后,我隱隱地覺得,傳統文學的發展可能遇到了問題。其實,不論是普通讀者還是業內人士,大家對當下的傳統文學都感到了一定程度的不滿足。究其原因,眾說紛紜,一千個人能給出一千條理由,但有兩條我們肯定不能無視:一是傳統文學自身的發展進入了一個階段性的飽和期;二是傳統文學的確與時代有所脫節。
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有一個螺旋上升的趨勢,文學也不例外。當我們窮盡了力所能及的所有手段,或者說,當我們對所有表達路徑都駕輕就熟的時候,它就進入了一個飽和期。飽和的特征之一,就是既有的文學表現方法形成了鐵一般的紀律。好聽的說法是臻于完善和完美;不好聽的說法是,它的慣性和套路如此強悍,已然變成了鎧甲,它限制了文學的自由,成為文學尋找新的可能性的束縛。
就像當年的唐詩。這種被聞一多認為建筑美、音樂美和繪畫美三美兼具、臻于完美的文體形式,成了宋詞必須打破的桎梏。詞又叫長短句,它堅決破除了唐詩三美兼具的鐵律,因為它要放松,要自由,要更及物地表達自我和世界。它必須長短不一,哪怕被稱為“詩余”也在所不惜。同樣,市民社會的發展,資本主義的萌芽,勾欄瓦肆的出現,煙火人世的繁盛,要求有元一代繼續革宋詞的命,于是出現更加自由的散曲和小令。而至明清,經濟和市民社會的進一步發展,造紙術、印刷術等傳播技術的大規模普及,以及京杭大運河的南北暢通,讓大部頭的小說寫作和流布成為可能。由此可見,文學一直在協調自身和時代之間的關系,在摸著石頭過河。
身處一個天翻地覆變化了的網絡時代,必將又是我們的文學重新協調自身和時代之間的關系、摸著石頭過河的時候了。當此之際,網絡文學出現了。
盡管當下的網絡文學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篇幅過于浩大、情節經常注水、藝術上相對粗糙、部分寫作態度不甚講究等,但它寫作時的放松、想象的不羈、對各種領域和題材的勇敢開掘,以及表達方式上前所未有的奔放自由,都給鎧甲重重的傳統文學提供了新的參照和啟發。這種參照和啟發,在我的理解里,有益于傳統文學的自我松綁和寫作疆域的拓展。一句話,網絡文學將會成為傳統文學寫作的一個新的生長點。
就如同科幻文學對傳統文學的啟發和滋養一樣。
十幾年前,科幻文學剛興起時,大家還習慣性地視之為通俗文學,短短十余年,我們越來越發現科幻文學的嚴肅性和重要性。其重要不是因為它擁有廣大的市場,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急先鋒,而是它可以在一個更廣大的想象的領域內,探究人和置身其中的科技時代之間的關系,重建當下文學正在潰散的整體感和憂患意識。多元共生和碎片化的時代,必然帶來整體感的喪失,宏大敘事在今天已經岌岌可危,而科幻文學孜孜以求的恰恰是這種整體感和宏大敘事。它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乃至宇宙命運共同體意識,以及對人類和宇宙所懷抱的危機與憂患意識,足以讓大部分傳統文學汗顏。
毋庸置疑,和網絡文學一樣,科幻文學也是傳統文學的一個新的生長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傳統文學也的確又到了需要敞開自己、引入源頭活水的時候了。
當然這并不是說,傳統文學和網絡文學就是兩個行當。也許在眼下,兩者還處在平行發展的態勢,生產機制和接受群體都有所差異,但假以時日,相交與融合必是大勢所趨。不管哪一種文學,經典化的最重要一個標準都是藝術,不管寫什么、怎么寫,無論外在形式上有多大差異,一旦訴諸藝術的標準,最終都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當下的網絡文學,一派群雄四起、狼煙滾滾的熱鬧場面,及至烽火沉寂、萬水歸流,逐漸形成自己的審美標準和評價體系,我們會發現,網絡文學也絕非一張全新的面孔,在它的臉上,我們將會一目了然,看見傳統文學的表情。或者說,看見我們熟悉的那個文學的表情。同樣,在所謂的傳統文學的臉上,我們也可以看見網絡文學的細節。它們是相互生發、相互補濟、相互成就的一家人。
回到本文的開頭。所有我們期待但又看不見的、必須摸著石頭才能跨越的河流,都在這個加號里。它意味著無限可能性。就像我們所探討的文學,包括傳統文學與網絡文學的文學,面對網絡時代的巨變,它們也必將迎來它們的無限的可能性。讓我們拭目以待。
(作者為知名作家、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