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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3年第1期|葉淺韻:莫棉巴
來源:《黃河》2023年第1期 | 葉淺韻  2023年01月11日08:10

葉淺韻,云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第六屆主席團成員。作品發表于各大報刊雜志,獲十月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多篇文章被收錄進中學生輔導教材、中考現代閱讀題及各種文學選本。已出版個人文集6部,代表作:《生生之門》。

 

青苔、沙灘、大海,男人和女人。他們在一個混沌的世界里奔忙,為造一片天地而努力。旋風和波濤,掀起一堆堆沙灘,一浪趕一浪,一堆摞著一堆。八萬個男人和九千個女人商量著要建造一個人間,女人來造天,男人來造地。青苔是好材料,女人們用它造成藍瑩瑩的天。男人們的活計干得不大好,沙子造地不平整,坑坑洼洼,高低不一,一些變成高山,一些變成低谷。女人們就說,不要怕,不要怕,高低各有各的用途,高山上讓人走,低處讓水行,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靠山就吃山,靠水會用水。

這是彝族(葛頗)史詩《莫棉巴》中造天造地一節的記載。遠古時代,人類認識世界的方法很單一,他們借助神靈,以通達天地萬物,以原始圖騰和祖先崇拜等方式形成固定的習俗,也是族群之間互相區分的方式。云南生活的眾多少數民族,由于高山大河的阻隔,各族群之間的交流存在諸多交通障礙,他們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形成自己獨特的生產生活方式,且每一個族群幾乎都流傳著自己的原始史詩。或歌,或詩,用文字和口述的方式,講述他們族群的故事,并廣為傳誦,形成蔚為可觀的民族史詩。他們在每一條山川河流之間留下燦若星辰的動人故事,或許這便是各民族認識天地萬物和認識自身起源發展的形象文化史。

《莫棉巴》就是彝族史詩中的一種。在葛頗語中,“莫”是老之意,“棉”是調、歌之意,“巴”是唱之意,“莫棉巴”即“老人唱的古歌”。這個古老的民族經過數千年的歷史,以口耳相傳的方式,保存著他們最完整的族群記憶。在一些特定的重要場合,由專門的人歌唱。唱腔渾厚樸實,旋律平和,音調和諧。歌唱的時候,以一人主唱,其他人應和,有鮮明的地方民族特色。《莫棉巴》的內容涉及廣泛,采用彝族傳統詩歌五字句的形式,分為“創世”“生產生活”“婚戀情歌”“酒歌、哭嫁歌”和“祭祀歌”五部分,涉及創世傳說、物種起源、英雄人物、生產生計、待客接物、祭祀活動等諸多領域。這些最原始的對人類社會行為的簡單規范集合,或許可以理解為是現代社會的法律和規章制度的萌芽。

彝族是中國第六大少數民族,民族語言為彝語,屬漢藏語系藏緬語族彝語支,有北部、東部、南部、東南部、西部、中部6種方言,其中包括5個次方言,25個土語。彝族支系繁多,有許多不同的他稱和自稱,主要的他稱有“夷”“黑彝”“白彝”“紅彝”“甘彝” “花腰”“密岔”等。葛頗是白彝的一個支系,在瀘西境內,他們自稱為“格濮”“葛濮”“葛潑”“葛頗”“戈頗”“鍋頗” 等。在彝語中,“葛”就是會、工匠、手藝的意思。他們擅長手工技藝,剃毛搟氈、制作各種金屬器皿、紡織布匹、木匠、石匠等,最大限度地發揮聰明才智,滿足自身及社會需求,并以技術精湛而聞名。

早在先秦時期,在漢文典籍中就有彝族先民的活動記載和譜系記錄。自春秋戰國時期的“六祖分支”起,至今已有兩千多年,他們分散到滇、川、黔、桂和緬甸、老撾、越南等地區,形成不同的分支、不同的稱謂,各地區各支系的民族史詩也存在不同的講述,并有不同叫法。其中也有一些故事驚人地相似,比如開天辟地、洪水泛濫、兄妹成婚、魂歸祖地等,尤其是對他們早期生活的描述。更有許多異質的東西,因為生活環境的改變,生產方式的不同,又有了新的敘述方式。真是應了一句古話:各山的陽雀各山叫,各有各的叫法。這大概是在云南的群山之間對人類與鳥類最生動的聯想。關起門來,我們都有自己的活法。

瀘西的葛頗人,他們在晉、隋、唐時期被劃為東爨烏蠻,宋、元、明后的史料稱其為“葛濮”“葛(戈)頗”“葛潑”“葛倮”“猓潑”等,現在主要分布于云南省瀘西縣白水、向陽、三塘、午街鋪等鄉鎮,他們是云南東南部最古老的彝族土著之一,先秦前他們棲居于“古滇國”,被稱作“昆明人”,也叫“昆彌人”。他們有自己本民族的語言,但迄今尚未發現文字。在他們對自己的稱謂中,男人稱“葛頗”,女人稱“葛嬤”。白彝分為大白彝和小白彝,大白彝內按照服飾又分為尖頭白彝和平頭白彝。尖頭白彝自稱為“支施葛”,平頭白彝自稱為“敵娥葛”。生活在瀘西的葛頗人,即使相隔不遠的村寨,他們在服飾和語言上也會有不同的差別。

據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的記載,滇池周邊自古生活著“昆明”等彝族先民,可見彝族先民是滇池地區的開拓者之一。我們知道,漢文化在云南的流播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南詔統一云南各大部落后,才開始學習漢文化,漢地的儒、釋、道等文化隨之生根發芽。但是,由于中原政權和少數民族政權之間各種矛盾和戰爭的影響,云南常常處于邊緣地帶,被隔絕的狀態到了宋朝最為嚴重。元代全國實現大一統,云南成為中央所轄的一個行省,文化遺存有所生長。在元明嬗代的時期,明軍攻克云南,各類云南本土文獻幾乎蕩然無存。生活在滇池之畔的昆明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沒有人可以挽住歷史向前的手,唯有滇池長存。如今,在葛頗人中,還世代相傳昆明城是葛頗人的祖先們建造的,造城共花了48年。這是他們的祖源城,葛頗人死之后,還希望他們的靈魂回到祖源城,與逝去的親人們團聚。

在《莫棉巴》的祭祀歌一節中的祭祖歌中也有這樣的記錄,白彝的祖先居住在昆明,部族之間起了戰爭,強大的外族攆散了他們的祖先,他們逃到高坡上,逃到大山里,逃到洞穴里,一支去了四川,一支去了貴州,一支留在云南。有幾句有力量的唱詞,像是悲傷的控訴,告誡子孫們不要忘記了歷史:“白彝哪里出?白彝云南出。白彝在哪里,白彝在昆明。白彝哪里分,白彝昆明分。昆明草海子,祖先居住地。云南昆明城,白彝祖源城。”葛頗人的祖先拖兒帶女,趕著牛羊,翻山越嶺,把他們心中的大城讓給了外族人居住。草海子便是如今的滇池。云南一支一直往南走,遇見合適居住的地方,就讓一部分人先安居下來。關于這個,在另一些族群的語言中,也可以找到蛛絲馬跡。比如撒尼話中,稱昆明為“過繞”,“過”即“葛”的同音,翻譯過來就是葛頗人居住的地方。由此看來,葛頗人與古昆明確實有密切的關聯。許多歷史的真相沉淪在歲月風煙之中,只可能在只言片語得到一些啟示,引人聯想。

我能想象,那時的滇池,還是一片水草豐滿、綿延五百里的海域,部落族群之間為了生存,互相爭奪地盤。白彝人敗給外族人,開始艱難的遷徙。滇池成了勝利者的王土,失敗者的一路哀歌與凄涼,只能留給時間慢慢消融。流離失所的人們,開始了在大地上漂泊的日子。他們散落在尋找新家園的路上,一些人永遠離開了,一些人走散了。于是,就有了后來不同的分支體系,在各個地方開啟新的生活,經過歲月的腌漬產生更加茂盛的生命力,那些古老的悲傷已成為故事,供老人們在茶余飯后講給子孫們聽。在瀘西境內生活的白彝留下這一部創世史詩《莫棉巴》。詩歌的力量,穿越歷史的長空,頑強地生存下來,成為我們進入一個古老民族的鑰匙。現在也還有一些葛頗人傳說三國時期的孟獲就是他們葛頗人的首領。這些無從考證的傳說,就像他們口耳相傳的史詩,只能作為本民族精神力量的源泉,以供后來人景仰。

在《莫棉巴》的創世紀一節中,男男女女造完了天地,就像雷公閃電的傳說一樣,轉眼就消逝了。所有的神話都具備來去無蹤影的魔法神力,說要光,于是就有了光,說要造天地,于是就有了天地。接下來,造人的故事就開始了。天地萬物開始它們各自的使命,太陽、月亮、星星,一年四季,冷暖有序,十二生肖,各職其事。

在我們平素的歌唱中,太陽是哥哥,月亮是妹妹,但在《莫棉巴》的創世故事中,太陽是妹妹,月亮是哥哥,哥哥叫阿波,妹妹叫尼茲。阿波會發亮,尼茲會發光。兄妹倆約定了一個白天走,一個夜里行,哥哥怕妹妹膽小,就讓妹妹白天走。妹妹說,她是精光著身子的,白天行走,怕被人看見,哥哥就給了妹妹一包繡花針,告訴她誰要敢看她就用針刺眼睛。有情有義的兄妹故事,傳遞著最古老樸素的偉大親情,時至今日,也依然動人。在我們的生活中,哥哥總是那個有擔當有責任有愛心的存在,為妹妹擋風蔽雨,為家庭披荊斬棘。

這個故事被傳誦久遠,不僅在彝族人民的族群里,更在漢族居住的地方,成為民族融合的共同記憶。到了我奶奶這里,也還有鼻子有眼睛,我奶奶說,你們不能眼睜睜地直視太陽,否則眼睛就會被太陽刺傷。我一抬頭看太陽,像是有千萬根繡花針朝著我奔來,令人眼冒金星。傳說與現實的印證,讓故事變得撲朔迷離,它們自成方圓,千年不絕。只是精光著身子的太陽妹妹,在后來人的傳說中,又變成了太陽公公,一縷縷的陽光就是他白花花的胡須。太陽公公是慈祥的,慈悲的,他為萬物的生長傾盡畢生心力,人們依著心中的理想去塑造它。在人類文明的河流中,每一種故事都像是河流中的朵朵浪花,生動而美好。而在中國的詩歌史上,太陽和月亮,都是詩歌意境中最不能或缺的元素,詩人們乘上想象的翅膀,借著月光飲酒,對著太陽抒情,吟誦千古,流芳百世。因為這個,許多民族的記憶就被打上了相似的烙印,乾坤朗朗,歲月清明。

《莫棉巴》中的兄妹倆給茫茫大地帶來光明,白天,夜晚,無懼乏累,你追我趕。同時,他們也日日夜夜在天地之間尋找玩伴,可這世界除了他們兄妹,再沒有別人。天地初始,那是一個多混沌的世界呀。哥哥和妹妹,一個在東邊升起,一個在西邊落下,難得見上一面,很是孤單。他們就想造一些男人和女人,用泥巴、青苔、樹枝,歷經千難,嘗試創造人的形狀、五官、神情,經過無數實驗的工序,才讓人有人的形狀。泥巴的胚胎,在一口口仙氣中,完成了他們的使命。終于,他們做成了能行走、會說話的人。還讓天地分了冷熱,有了雷電、五谷和雨水。從此,人間就熱鬧起來了。人們住石洞、吃樹皮、穿樹葉,過著我們在書本上學過的原始人的生活。在生產過程中,他們掌握一些勞動的技巧,房子、衣物、食物和生產工具不斷進步,讓人的生活得到了極大改善,人類文明的大門從此敞開了。

有了這些,似乎都還不夠,仿佛人力所至的地方,還具有極大的局限性,于是乎,他們又把天上的神仙請下凡來。給他們十二生肖,也給他們更多的考驗。從兄弟開荒、洪水淹天到仙女下凡等故事的敘述來看,人類社會在最初級的階段,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某種自我救贖。有意思的是,他們在必要的時刻,總是要借助神的力量。但總有一點是一致的,善良的性根,及對美的向往,成為人類生存過程中的兩盞明燈,照在蒙昧的小路上,經受萬難,不見消減。在洪荒的宇宙間,當萬物面臨凋零,神力就有了存在的莫大空間。

于是乎,兄妹成親的故事開始了,無關倫理,無關道德,像是天意投射在人間的玄機。當孤零零的天地之間只剩一對兄妹,天上的神仙就開始說話了。神仙叫宰賽如,他命令這一對兄妹成親。生而為人,倫理的枷鎖亦需要神力的剖開,才符合人性的邏輯。神仙也像是通曉人間的情義,為了讓他們不違背上天的旨意,宰賽如想盡了各種辦法。他讓死活不同意的兄妹各自背上一扇磨,爬到兩座高山上,同時滾下來,滾到山腳底,如果磨是合攏在一起,就能做夫妻,如果沒有合攏在一起,就不為難他們。結果每滾動一次,都是哥哥的磨在上層,妹妹的磨在下層,它們天衣無縫地合攏在一起。兄妹還是不甘心,又找來兩個簸箕,滾下去,它們又合在一起。兄妹還是不想成親,最后拿來針和線,各站在河兩邊,拋針來引線。哥哥拿著針,妹妹拿著線,同時拋出去,奇跡又出現了,線牢牢穿在針眼里。他們只好按照上天的旨意結了親。

我是聽著這個故事長大的,它們一會兒出現在我媽媽的嘴里,一會兒出現在我奶奶的嘴里,我幻想著從高山上滾磨盤的好玩景象,就像如今在滑梯上尖叫的小朋友們,樂此不疲。對這個故事的來源,以及它要表達的創世艱辛,從未深層想過。當我在《莫棉巴》中與這個故事相遇時,再一次明白我們是一個會講故事的國度,更擁有許多會講故事的民族。在云南,各民族雜居的狀況,讓我們得以吸收多民族的文化故事。也許每一個母親的嘴巴里都會有不同的版本,但精彩的過程從來都是被自己根據需要渲染過的情節。這大概是不同地區流傳的故事略有不同的原因,人們依著故事的主干,各自開始自己的創造。

當天地之間的人類開始創造,新的生活就開啟了。他們建房造屋,播種收糧,生兒育女。他們對著春風吟唱春天的美好,萬物復蘇醒,草木新發芽;夏天來,小草曬低頭,農夫好農忙;秋天的風漸漸涼了,小草抽節了,樹葉已變黃;冬天來了,高山披銀裝,草枯樹葉光。在這些景致中,詩歌像春天剛萌芽的小草,慢慢生出新綠,一派生機。這個時候,人們并不知道他們口中順口念叨的就是詩歌。正是勞動創造了詩歌,讓我們的民族從詩經的傳統中走來,從各自民族的史詩中走來,開啟不同表達形式。

在《莫棉巴》中,彝家人的好客是有傳統的,他們釀造美酒、宰殺年豬,準備好吃好喝的,生怕怠慢了親戚們。他們唱: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已過去。如果初一到,在家坐下來,好好過個年。四面八方處,都有彝家人,都有親和友,都來歇一歇,都來坐一坐,都來過個年。老年過后么,立春就要到,春天到來了,樹木發芽了。立春過后么,春耕生產動,咋個會得閑?大家都在忙,準備迎親朋,準備迎新春。詩的模樣,清水般流過他們的生活,唱出一年的精氣神,唱出來年的新生活。

自此之后,酸甜苦辣的生活沾染了悲愴和喜慶的顏色。太陽出來,星星出來,姑娘和小伙們出來,他們勞動、對歌、坐坐、玩玩。那邊的阿媽唱著自己編的小調,順口哄哄小兒郞,這邊的山坡上有人唱起了放羊調。田間地埂,勞動乏累了的人們在也在唱歌,這邊響起憶苦調:弟兄姐妹多,田地瘦又薄。盤田盤到頭,還是這樣窮。那邊發出苦悶歌:我生來最丑,又呆么又笨,在家混日子,沒人來愛我。仿佛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都能在一腔唱詞中找到某種安慰。山間田地,屋里樹下,上坡喊一嗓子,下河唱幾段子,生活的苦楚就有了某種堅實的依偎。

年長日久,他們的傾訴就成了民族文化中開出的絢麗花朵,有的形成固定的模式,并有專門的人來演唱,在各種場合,讓儀式的神圣感成為民族文化的載體。婚嫁的時候,新郎倌是鬧出來的,女方的女伴們早就準備好了黑煙灰,非要把娶親的人都抹成“黑花臉”不可,抹得越黑,以后的生活越甜蜜。女方家準備數十個小姐妹,穿上相同的衣服,蓋上一塊布,讓男方來猜新娘,新娘的身上藏著一件新郎的花褂子,只有找到花褂子,才算猜對新娘。遇見不太靈光的新郎,也難免會有猜不對的時候,這也算是給喜事增添了樂趣。總之,正是熱鬧的“鬧”字,越鬧越紅火。

舊時代流行包辦婚姻,兒子成人了,女兒成人了,得先在舅舅家、姑媽家和孃孃家來開親,可謂是親上加親,肥水不流外人田。近親沒有合適的,才能去別處訪問親事。而且有一套古老的儀式,請媒婆,來回跑,話要說得委婉,不得罪人,才吃得下人情的場面。比如,他們把說親事說成是去犁田,問土翻得咯好?若是同意,就說翻呢好得很,若是不意,就說這回犁的田,犁得不翻土。媒婆會讓男方的父母放下這一樁,到別處去犁犁。在民族文化中,這種隱喻頗具詩歌的意象。到了今天,這種意象還在規范著我們最日常的話語秩序,人們把夫妻關系說成是犁田耙地,常常比喻女性的身體是一塊肥沃的田。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的離婚儀式也很人性化,兩人不合適了,男人刻一塊木頭送給女人,他們就可以開始各自新的旅程。這種感覺讓人想起開明的唐王朝的離婚書:愿娘子相離之后,重梳嬋鬢,美掃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一塊木頭上,有不可言說的憂傷,也有對未來生活的種種向往,千言萬語,化作深深的祝福。值得注意的是,這兩種離婚的主動權都在男性的手里,而非女性主觀的意識。當有一天,整個社會不再把“男女平等”當作問題強調時,也許我們的性別平等就真的實現了。

葛頗人在結婚儀式中還有唱祝酒歌和哭嫁的傳統。祝酒歌唱得歡快,借酒歌感謝天地給予的力量,感謝父母給予的力量,感謝親朋給予的力量。新娘的哭嫁要對父母、哥嫂、玩伴表示依依不舍,若是找了不如意的郎君,那凄凄的怨言就成了苦水,從怨媒婆到別爹娘,一聲聲的難,一步步的艱,都在離別中變成了最真實的淚水。那一曲哀聲:囡是菜籽命。養兒子姑娘,兒子長大了,留家守家當,姑娘長不好,嫁在山坡上,山坡黑沉沉,看著淚汪汪,姑娘哪樣命,姑娘菜籽命。臨行前的姑娘看看門前的核桃樹,看看門后的老水缸,哪一樣都是不舍。唱啊唱,哭啊哭,到了天明吉時,爹爹媽媽哥哥嫂子,又來唱一回,囑咐到了夫家,要細心持家,要勤耕苦做,老小要服侍好,禮節要周到。一萬個不舍,一千種難言,自家的姑娘就成了人家的媳婦,又擔心女兒到了婆家過不好日子,再婉轉百回的歌也交待不盡啊。

辭祖,穿衣,出門。唱:親親我阿爹,親親我阿媽,起程時辰到,嗩吶震耳鳴,不走也得走,不行也得行,紅馬揚揚蹄,新郎笑盈盈,哥抱妹上馬,哭得好傷心,我的小伙伴,啼哭來送行,雙手扶上馬,送妹出門庭,哥哥送妹走,一路暗傷情,告別眾姐妹,辭別我雙親,告別親和戚,告別眾鄉鄰,我今他鄉去,自古這樣興,白彝哭嫁歌,自古傳到今。這離別的鏡頭,催心肝,斷人腸。難怪奶奶那一輩的老人總說,女兒是菜籽命,嫁到肥處她就肥,嫁到瘦處她就瘦。或許這句話語的來處正是起源于《莫棉巴》,在山連著山,水連著水的地方,話語之間就有了風吹過的跡象。

詩歌的魅力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傳唱中,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莫棉巴》中的記錄,隨著社會的發展,一些成為傳說,另一些依然在生活中有重要的指導意義。比如祭祀部分,原始信仰活動中的祭祀儀式及其祭祀詞,是一個族群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墊底基石,深刻地影響著族群民眾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模式。葛頗人主要有“祭密芝嬤”(也稱祭石、祭山、祭洞)和祭祖等祭祀活動。在葛頗人的傳說中,古時候,有一位“密芝嬤”為保護羊群被雨淋后生病而去世,后化為“密芝神”。密芝山與密芝林是葛頗人主要祭祀活動場所,神圣莊嚴,不允許砍伐,不允許人隨意進入,即使是一片枯葉也不能隨便拾取。“祭密芝嬤”活動每年農歷二月舉行。祭祖活動每三年祭兩次,要選屬豬和屬蛇的日子,在農歷十月舉行。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彝族是祖靈崇拜厚重的民族。他們認為,祖先是子孫后代的保護人,是禍福的主要根源,人死后回歸祖源地與祖宗團聚是對來世的最大愿望。《莫棉巴》中,還指望著死了的親人們去到祖源地——昆明的草海子,去與他們的父母親人們團聚,祈求他們保佑子孫昌盛,六畜興旺。祖源地是他們心中最美好的樂土,所以,他們必須要做好這一個重要的儀式,引導死去的親人的靈魂,找到回歸祖源地的路。這一儀式對生者和死者都關系重大,死者得安寧,生者受福佑,子子孫孫,才能綿延不絕。

葛頗人在創世史詩中將“祭祀祖靈”“指路經”“祭山”“祭龍”等祭祀詞融在其中,這在其他彝族創世史詩中是不多見的。葛頗老人過世后,要舉行隆重的入祖儀式。指路經就有四種:領牲經,行白經,哭靈高,指路經。還有安家堂,點主經,退鬼調,叫魂調等。它們分別由畢摩和親人們領唱。用滑竹根和背陰草根分別代表男女“家靈”,用一截木頭挖空后(稱“祖筒”),把竹根和草根用綿羊毛裹起來,再用紅線拴起來,置于“祖筒”內,并供奉在家中,用麻布剪成衣服形狀套在祖棺外,懸掛于家堂供桌右上方,或者堂屋門后上方。舉行祭祖活動時,為“家靈”再次舉行入祖儀式,用銅片取代竹根和草根,從祖靈洞中請出“祖筒”,放入新祖靈。入祖后保持三年兩祭的祭祀活動,這種習俗依然保持至今。

追溯歷史,像是翻開一樁樁神秘的公案,一個民族的源頭帶著神性的指令,他們創造人間,不斷繁衍,不斷遷徙,吟誦著古老的詩歌,一路向前。這個好客好酒,喜歡載歌載舞的民族,每逢大事喜事,正如序詩里開篇所唱:走,喝酒克,高興么喝酒克,今天么,彝家逢喜事,親戚朋友們都來相聚了,不醉不散的筵席,男的這邊唱,女的那邊和。表哥表妹唱,情哥情妹們唱,歡夠了,唱夠了,就來唱唱創世歌。從造天造地開始,溯源、追根、懷念、展望、祝福,把這些融合在日常的生產生活中,成為他們本民族的精神密碼。

我一次又一次地翻開《莫棉巴》,感受一個民族深厚的歷史文化,仿佛進入另一個維度的空間,它是民族的、世界的,也是我們的。《莫棉巴》的記錄和整理,是一項搶救民族文化的工作。隨著社會發展,民族大融合及現代化進程的加快,一些風俗習慣趨于簡化,有一些即將面臨消逝,還有一些活躍在各種儀式中會演唱的老人逐漸去世,保留這一民族文化迫在眉睫。經過政府的重視和當地文化人的搶修整理,終于集中整理成《莫棉巴》一書,我才得以完全地親近一個民族的文化,走近他們如詩般的歷史。

當我站在這個叫向陽的小村子,聽彝族村長在廣播里用他們本民族的語言說話時,忽然覺得這就是詩歌的腔調。我聽不懂他說什么,但在那一時刻,我被他那帶著太陽月亮光輝的神情打動了。不一會兒,男男女女們自帶工具來參加集體勞動。原來老村長是在叫他們來編竹籬笆、砌土墻,按建民族文明村的要求,他們要來出公力。老村長用家里的土豆,煮了一鍋,抬出來放在大路邊上,一個喊聲,他們又滋生新的力量。團結互助的本性自開天地至今,像是已經成為他們血統中最純正的基因。

云南每個民族都擁有熏染本民族精神氣質的史詩,而且具有強烈的藝術自覺性,在他們跌宕起伏的命運中,愛情、親情、友情、倫理、生死、貧富、勇敢、背叛、犧牲等概念,皆演繹成為民族的精神符號,長留世間。在四季流變的永恒時間里,他們承接祖先的榮光,保留了自己生活的“百科全書”,盡管因時間長遠、地域遼闊而迥異,但史詩本身不僅具有哲學的意義,更具有人類學、歷史學的深刻意義。

隨著考古發掘和研究探索的不斷深入,人類文明的認知也在不斷發生變化,關于人類的起源和進化論,以及中原核心論,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在物證中被顛覆。研究各民族的歷史,對探索人類文明的價值,便有更重要的意義。比如三星堆文明的考古,提醒人們對《山海經》的重新發現,而《莫棉巴》這部葛頗人的創世史詩,是彝族人民的重要文化符號,也將成為人類的寶貴遺產,更會是中華創世史詩寶庫的重要組成部分。

我想,任何一次倒敘和溯源,也是我們面向未來的追求和探索。它讓我們敬畏天地,敬畏山川河流,熱愛生活,熱愛民族文化,沿著歷史足跡,追尋更燦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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