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2022年第6期|祁十木:假人同志(節選)
未亡
太太,太太。
雙唇緊閉,舌密封于齒內,從腦部神經到聲帶,輕微顫抖,繼而由某處漏出一聲。可我不敢大聲,仿佛出聲只為使自己聽到。但她每次都能捕捉到這種聲音。
不敢大聲是因為太太并不喜歡“太太”這個稱呼。她覺得“太太”會讓她想起年輕時,那屬于小布爾喬亞的稱呼。
她有偏見,她厭惡。
我似乎遺傳了這種固執與偏見,認為曾祖母這個大詞,配不上有趣的她,因此我依然喊她太太。
她倒也慣著我,嘴上說不喜歡太太這個稱呼,但在我喊她太太時總會回應。她并不說,哎,怎么了?而是說,發生了什么?接著就用那綿軟的手捻我肩頭披散的細發。這種時候她總喜歡來一句,男娃娃怎弄個這頭型。
太太的手好聞,她渾身散發的那股如露珠般清新的味道,好像全集中于指尖,誰挨到都能沾染一縷。她的手除了有露珠味,還被漂亮的海娜從指間到手腕整個包圍,起初是褐色,然后變成紅棕色,最后是長久的橙色,好似另外一層皮膚。我生怕被她觸碰時那顏色會傳染,便顧不得留戀露珠的味道,著急跑開。
太太既不追我,也不喊我,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我有時會因此生氣,為什么太太不喊我的名字呢。
阿西婭,你不疼我!我跺著腳叫她的經名。太太斜倚屋門,笑容始終掛在她褶皺叢生的臉上。
天色漸暗,月光悄然自屋檐滑落,清真寺里喚人禮拜的喇叭聲悠揚響起。太太說,該禮拜了,禮拜完了該睡了。她拖著影子往屋內去。在大炕上,長袍起起落落,額頭上的一顆汗珠沾到拜氈上。月光透過木制的窗欞,打在她身上異常柔和,她從來都如此平淡靜美。
我沒見過太太年輕時的樣子,哪怕一張照片也沒見過。我從出生到開始記事,太太好像一直沒有變化。我想知道更多關于太太的事,但我上哪知道去?方圓五里,哪怕整個夏城,都少有人活得像她那么久。
據說有個綽號叫“尕飛機”的祁爺活了九十多,聽說他將自己鎖在宅院里整整五十年,我們都沒見過他。我并沒有刻意去追根溯源,卻還是知道了一些事。在太太捻我頭發,我逃開,大喊阿西婭的運動中,我從五六歲長到二十五歲,胡須需要每天一剃。太太也一直重復捻我頭發,微笑著看我,一日五次禱告后再來尋我的動作。
“幾十年前,你的高祖父是個受回儒兩重文化熏陶的體面商人。他穿著長衫,向北平城一路進發,到了天津港就給孩子辦理入學手續,那是一所很好的女子學校。可惜剛過了一年,我父親拗不過我母親,催沒讀完書的我回家成親。剛出閣的女兒家當教書先生,這在夏城成了千古奇聞,我雖然只是教初小的丫頭們學幾個字,卻就一輩子跟教員這事扯上了關系。”太太拉拉雜雜講了很多,有時會反復說一段事,有時說到一半又停下。
回憶混亂且真假難辨,我陷入需要證實卻無法證實的困境。甚至有時候覺得太太瘋瘋癲癲,怕是得了老年癡呆也說不好。明明不知所云,她偏又好似握緊了邏輯,像個堅定的文學家,讓我堅信自己是個不合格的讀者。
屋外凌亂飛著細碎的雪片,雪沾在我的肩膀和頭發上。我看她褪去長袍,卷好拜氈,鋪開床,自顧自躺下。她像被誰設定了程序似的,我的想象只能維持她起身到躺下的這段時間,而后我洗凈自己,去另一房間晚禱,再躺回她身邊。整個過程我加快速度,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但這旅程中,我們如此安靜,是兩只彼此不聞的冬眠烏龜。
枯河
我醒來時,太太已做完晨禱,坐在窗前翻動泛黃的紙張低聲誦念,屋外的雪已重重撲打在窗上。我聽到些奇怪的音響。這是冬河的喊聲嗎?我問。太太說,只有我在念經,趕緊起床洗小凈(一種穆斯林禮拜前的儀式,用特定的方法洗手、肘、臉、口、腳等器官),趕緊晨禮,天快亮了。
這些日子我疲憊不堪。本來讀的大學就不好,畢業后參加各類考試又一再失利,如今只好在縣城里打雜。干的雖只是些端茶送水、整理文檔的瑣碎事,但比起大學生活,著實累得不輕。這導致我常常忘記禱告時間,其他四次還好,晨禱我實在是起不來。以前睡在太太身邊時,我逃不掉,但我想了辦法,像幾年前離開她上學那樣——躲到別處睡覺。太太感到詫異,十幾年來已適應睡在她身旁,如今回家了,怎又變了?
我心腸變硬了。太太說,有信仰的人心腸很軟。我質疑她,心硬與信仰沒有對等關系。盡管如此,我仍然依戀她的味道。太太是我記得的第一張人臉,在這座小院內,也只有我們兩張臉。我曾為此困惑,問號像川流不息的河,卻只得到些模棱兩可的答案。在答語的尾巴上,太太還要綴上一句,這是真主的安排。
我是固執的人。在太太做著她著迷的事(比如寫大字)時,我總能擒住她的幾句真話,哪怕它們依舊值得懷疑。我爸呢?我爺呢?怎么就我一個人?我窮追不舍。太太提著毛筆的手略微停頓,墨汁隨即浸透白紙,那一團黑墨如鬼似魂。她的筆尖繼續滑動,嘴里始終是那句話——歿了,都歿了。她也不是心軟的人,用我后來學到的話說就是沒有情商。從我小學三年級,老師布置作文“我的爸爸”起,我就開始問她,得到的也是這樣的回答。
日常生活中,太太給予我蜂蜜般的愛意,但在這問題上,她冷酷無比。從小到大,從懵懂的“歿了、歿了”,到驚愕、到嘴巴張大,再到重復這問句,我像跟她開玩笑一樣。我知道她依舊是“歿了,都歿了”,但我還問,不期待她說別的。有時想起這十幾年如一日的角力,便啞然失笑。多年來她持續寫字的習慣,有時是讀書,讀那些厚厚的大部頭,也讀小冊子。在我步入中文系大門后,我們也曾就《在酒樓上》是否是魯迅的好小說而爭論。這時的她混亂又堅硬,話很多,但當我岔開話題,重復問她男人們的秘密時,她又繼續翻著《吶喊》《彷徨》,賞給我那幾個字。
她的余光已收起,我開始揮動想象的鞭子,有時它抽到爺爺,有時是父親。爺爺活著的話年紀應該很大了,他是個知識分子,還是革命青年。在抗美援朝熱情的感召下,他不顧他母親的反對,脫下校服穿上軍裝就去了,上甘嶺那幾個吃蘋果的人里就有他一個。之后他血灑鴨綠江畔,魂歸故國;父親也是遺腹子,他是爺爺早戀的果實,我奶奶懷他時,是個小女娃(這導致她后來可能不是我奶奶了)。他大概也被太太拉扯大,后來成功考取大學,去最大的城市讀最好的大學……此時他應該是一個老教授了吧,我這樣想著。父親結婚晚,到四十歲才生了我,而我到現在還找不到對象,原來是遺傳。
太太沒法進入我的世界,在這虛構的天堂里,我是帝王。當我戴著王冠享樂,抑或遭遇滑鐵盧般的艱難時,太太總會攻克我的城堡。她放下手中偏愛的物什,說,我給你講講你太爺爺。這并不是我所愿聽到的,眼前的人已遙遠如歷史,又何必再多尋些苦惱,畢竟我豐富的想象力有時會產生負擔。可我關不掉她的話筒,她像個會議發言人,一條一條梳理脈絡,闡述觀點。他要介紹那個高大挺立的人,起初我并不接受,她說。你也知道,我上學上得好好的,非要我結婚,可是只一眼,我就決定了,這是我一生的人,真的,就一眼。太太瞧著天花板,仿佛上面懸著某張臉或記憶的提詞器。我說,這有點像電影,哪有那么多一見鐘情。不,不是一見鐘情,是真主安排好他等我。她說。
他跟我同歲,照夏城人的看法,我們結婚都晚。第一次見面,他從部隊上請了假回來,我雖見過些大場面,但男女之間這種事是頭一遭,不免有些緊張,說不出話來。他滔滔不絕地向我熱情介紹各種自己的情況,說中學后就不讀書參了軍,男兒何不帶吳鉤嘛,說部隊里識字的人不多,所以他升得快,現在是團參謀。我吟吟笑著,不敢看他,實際上心里可著急了,要不是害羞,我就瞪大眼盯著他,因為腦子里全是關于他的問題。但我不問,他說得多了,也就乏了,可能意識到氣氛有點微妙,他突然說我給你唱首歌。我說好。他說,這歌是聽老兵們唱的,前不久他受命接待一個姓范的記者,還給他也唱了。沒想到那個范記者聽過這歌,早知道就不唱了,蠻不好意思。“騎大馬來背鋼槍,富戶門前要糧餉”“大……姑娘……大姑娘捎在馬上,大姑娘捎在馬上”。他唱完鬢角全是汗,說自己不會唱歌,但也不知道唱啥,這歌好玩得緊,唱給你當笑話聽。看著他的臉紅撲撲的,我竟然噗嗤笑了出來。其實我不是笑這歌,笑的是這有趣的人,他比歌有趣。為了緩解尷尬,他竟然唱起兵油子的不正經歌子,沒想到我們更尷尬了。但看我笑了,他也笑了,笑得很大聲。我倒沒覺得有什么冒犯,他至真至純,想不到這層 ,真是可愛。
我不知道太太還原那流行于兵痞間的歌謠時,音調是否準確,詞對不對。我只是驚嘆她的記性,如果這是真的,幾十年前的事竟記憶猶新。側耳聆聽,我逐漸被這故事吸引,即便已不知聽了多少遍。太太每回講到這事,總是準確又流暢,既不重復也不停止,從頭講到尾,連貫得讓我無法懷疑。大多數情況下,她目光呆滯,但偶爾也射出些五光十色。
再往后,我們成了親,他就跟著隊伍出發了,說是先去陜西,再可能去河南,那里來日本人了,該打。我不像別人,我理解,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我懂。但我心里難受,從我們見面、成親到他出發,太短了,有時候想想,那光陰短得就像這幾十年的光陰。我再沒見過他。
故事結尾顯然稍顯倉促,我并不滿足。當我沉浸于此,想聽太太講之后的事時,她就停了。她說,沒了。但這畢竟是我們家唯一能聽到的男人故事。從六歲開始,我就知道結局如此,但每次還是不厭其煩地聽下去,渴望這次故事能延長些。但她講這故事,宛若藏了把尺子,精確到毫米,知道哪一秒停下。她說,沒了。
我草草完成禱告出門,太太從窗內伸出頭,窗框如同斷頭臺。我覺得不吉利,趕忙揮手讓她退回。我說,您再睡會,中午回來給您做飯。
雪此刻停了,一徑停了幾天。雪并未徹底撤退。我踩著它們,咯吱咯吱聲變作啪嗒啪嗒,污水已爬上膝蓋。路過冬河,不知是結冰的緣故還是怎地,光禿禿如一片沙漠,不時有幾根土黃的雜草飛上岸邊,夾入過路人的須發。一連幾天,我路過河邊,沒有刻意放大聽力,但我的確聽得到。從我尚未離開被窩,到跨過全部的冬河,都聽得到一陣喊聲直擊靈魂的觸角。我的青筋暴起,太陽穴突突彈跳,那筋脈里的血液翻騰,不曾停歇一刻。我加快腳步,倒不是為了脫離聲音,而是體內河流冰涼,急需暖氣。求你了,焐熱就好,別管它是否吵鬧。
替身
此夜,我鉆入這塊墳區,在一整座山的墓堆下修建房子。從某個傍晚,修到太陽重新飛升。蜷縮于這窄屋內,魔鬼與精靈是否與我同在?我渴望天使守護,與那些欲傷害我的蟲蛇鳥獸作戰。屋外那些沒頭發的樹在歌唱,它們站得像一列列士兵,催生漫山遍野的霧氣,將風與傳說輸入人身。我只能靠在這張簡易床上,任憑恐怖的念頭穿梭于汗毛。我如此羸弱,帶不來一點點希望。
午后,陽光白燦燦的,冬天果真要把人榨干。我漫無目的地,在山野上閑逛。也許某刻,我看見了一座墳上長出碗口粗的樹,它想鉆入云霄?替冢中枯骨申冤抱屈?不清楚。我踩斷那些干透的樹枝,再用手折成筷子長短,用它點爐子,比什么都燒得快。慢悠悠地往我的屋子走,不經意間又仔細端詳這座山。它樸素到只以方向命名——北山。它不高,估計也不厚,只是長,一眼望不到頭,大大小小的墳星羅棋布。
零星有幾個上墳的人,午禱過后也有新送葬的隊伍,那群白帽扛著一塊白布,布里是新到的客人。無意打擾他們,我在屋前坐著,蹺起二郎腿,任憑寒風呼嘯。時不時也玩一會兒雪,拿筷子似的樹枝畫上一朵兩朵的花,期待它們度過漫漫長夜。
我比雪更艱難。暮色初現,我就開始恐慌,那陣喊聲混合著山的重量,一同向我壓來。
此夜我遇到了父親,他戴著眼鏡,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說剛剛勞動完,要讀會兒書。我看見他只有半塊影子,他也發現了,在陽光下暴露出癲狂。我想說服他,你來就好,影子不重要。他拿兩只手按住腰使勁,像是要把上半身拔出肉體,他說,你不懂。我也看到了祖父,他身披一塊龜殼,說這讓他溫暖。我說重嗎,他說冷。我又問,怎么看不到你的腿。他說,你新得像明年的日歷,看不到我。
還有太爺爺,我沒找到他。只有一匹白馬,它的鬃毛發亮,身白如同樹頂的雪。馬蹄沒戴馬掌,身上也沒鞍。它后背朝我,時不時晃動尾巴,就是不轉頭過來,我邁步往前,它也向前奔去。我們的方向一致,卻總是你追我趕,有時它追我,我想這下終于可以看到了,你逃不掉。我轉頭,一下又看到它的尾巴,我又開始追。整整一夜。
醒來時,我大汗淋漓,夜風吹得木門嘎嘎響。往爐內添了塊炭,把白天撿來的樹枝一并扔進去,喝了口熱茶,水壺放回爐子,我又躺下,等待天明。
估摸到了晨禱時間,我站上拜氈。雖然穿著羽絨服,但還有些冷,不由得往爐子走,添炭,再站回去。我長嘆一口氣,準備禱告。以前我仿若機器人,程序啟動,等待完成就好,可今日偏偏多有疑難,念詞含糊不清,動作變形,總算磕磕絆絆結束,我坐在爐火旁,直勾勾盯著屋門。
我感覺屋內坐滿了人,但每個人又都是我,他們一言不發,互相篤定那就是自己。我轉頭看看,他們也轉頭,然后我們直勾勾看屋門。剛坐下時,爐內噼里啪啦,估計是新買的炭質量不好。想著炭,我們也噼里啪啦,在篤定我們就是我們之前。
天已破曉,晨光降臨,它穿透木板,舉起小屋。我們開始合體,像一個人似的。該出門走走了,哪怕此刻還有些許晚間的涼意,但白天畢竟是白天,沒有什么可以被撞破。開了屋門,我們又后退,是的,我們。又裂開了,我們的界限好像不是白天與黑夜,那昨夜就是起點嗎?我們點點頭,我點點頭。
再一次后退,直到我們沉重如蹄的腳磕到床。床上有點擠,但我們坐了下來,我們等待。
新房
中午單位加班,但我還是請假回了家。一上午我都在想那扇被木框切開的巨大窗戶,越想越像某種行刑工具,不吉利,因此生怕太太出什么意外。我擔心過頭了,回家時,她好好地在擇菜。
今天吃扁食。太太說。我看她手里的韭菜快擇完了,就洗手和面。好好洗手。她說。您倒是有力氣和啊。我答。我們對視一笑。剛出鍋的扁食太燙,太太早早拿醋配好油潑辣子,她似乎做好了一切準備。
扁食不是送客時才吃嗎?送誰走,是我嗎?沒人接住我的笑話,她嚴肅得好像對自己下達了命令,她的無線電靜默。我大口吞著,最后一個煮得有點爛,筷子功夫又不好,生生夾了半天,但我沒咽下去,不敢咽下去。她說,送我走。
原以為是玩笑話,直到她說起昨夜夢境。你昨晚睡后,我沒睡著,人老了,睡不著。快到晨禮時分,才瞇了會,就這一會會,你太爺爺走到夢里來了。他問我,為什么丟下他一個,為什么不陪他。太太的嘴鼓起又復原,我以為她要講故事。我說,您都沒多少牙了,先把扁食好好吃完。她把筷子放下,使勁咽了一口,將口腔清理干凈。她說,幾十年了,他從沒來過,這么匆匆來肯定不簡單。我看他,還是以前的樣子,我要去陪他。歿不歿是真主定,人定不了,但我活著陪他。
這是什么意思?我問。她說,我要陪著他。您別開玩笑了,趁身體還硬朗,讓我孝敬您,可別讓我犯愁。我好似哀號地說。她說,你不懂,你又看不到。我知道肯定拗不過她,沒人能改變她。
她往墓區行,我跟著上山。
北山公墓區是夏城唯一的回民墓區,這里不分派別、不分年紀,山路綿延,路旁放滿了人。我的家族在山麓處的一塊平地上,估計是祖輩中某個有錢人置下的產業,因這地勢平坦,送葬不需爬山,又離大路不遠,人群來來往往,墳內人也不至于寂寞。起初,我并不知這埋著什么人,小時候太太讓我跟族內某位叔叔一起上墳,也僅是面朝群墳,張手為他們祈禱。他們是誰,一概不知。這些低矮的墳堆沒有墓碑,沒一個名字屬于他們。太太說我們不需要,親人會記得他們活在哪里,亡于何處。現在我起碼知道了一個,這有太爺爺。可太太不是再也沒見過他嗎,里面埋的是什么?太太說,我是再沒見過,我也不相信他死了。這是座空墳,里面兩個墳坑,一個空的一直留給他,另一個空的,我歿了就鉆進去。太太說,你要記住。
您能活到兩百歲。站在隆起的土堆前,我打趣道。真主襄助,真活那么久就不知是不是受罪了。太太答。這有爸爸和爺爺嗎?我問。歿了,都歿了。沒想到她還是這么說。我猜想這肯定沒爸爸、爺爺,他們一個埋入異鄉,一個暫停想象。
隨后太太劃定一塊區域,在離家族墓群不遠的空地上,她指著黃土地說,就在這修。我說,什么?她說修房子。耳朵與中樞神經各走各的,我哪料到,“活著陪他”是這種陪法。她竟然想住在這。
您沒力氣修。我說。
你來,你年輕。太太答。
我不會。我說。
我當腦子,你當手。太太說。
一間低矮土屋化裝潛入墓群旁。我手足無措,太太倒像指揮官。從木材市場買幾根長木頭,挖下山上黃土,舉起鐵锨,和泥,用木制模塊做土磚。回民埋人時,先豎著挖坑,再平行于地面,橫著掏一個墳,將亡人請進去,洞口用土磚壘上。做磚時,我的腦海飛速游來那些密封人的磚塊,不知道我們誰用的磚好。長木頭深深插入地面,四根木頭上再橫上四根,接著用土磚彌合它們的傷口。太太揮起前進的旗幟,旗語說,開扇小窗。
又淘來一扇成品木門,放兩張行軍床,架起一塊案板,通好爐子煙囪。不知晝夜,一件藝術品誕生。我說,我沒經驗,這會不會住死人。太太說,住不死。
修好當天,我似乎才從夢中驚醒,說這不行啊。太太說,挺好的。沒耽誤一刻,我們燒爐子,點燃從墓區撿來的干樹枝,燒差不多了,再放炭、燒蜂窩煤。房子變暖很多,陰暗的小屋,沒燈沒水,但有火苗。屋內擺上一口大水缸,再倒入買來的礦泉水將它灌滿。至于為何不直接喝礦泉水,而要有缸,我只能說是太太要求的,我把它歸結為某種神秘的儀式感。一切就緒,我像個被扯入陰謀的陌生人,手腳不聽使喚就成了從犯。當晚她就要睡那,我說也不急在這一天。于是,當晚我們都睡在了那。
很奇怪,那夜我睡得如此香甜,晨禱時太太搖了我半天都沒醒來。那段時間我也沒去上班,領導說,你這隔三差五請假,是不是不想干了?想到也不能老靠人家的接濟生活,我又開始糾結。白天,我踢著木門思考怎么揍領導一頓,讓他別糾結我請假的事。太太說,你上班去吧,也耽誤不少時間了。那你咋辦?我問。我在這,挺好的。
之后,我沒揍領導,又回了單位。每天固定奔波于家、單位、公墓之間,朋友開玩笑,說我怕不是兼職單位工作,專業實際是挖墳人。盡管如此,我還是擔心老太太,每天買點菜蔬瓜果,提點家里的炭,給她送去。她倒是泰然自若,除了屋內禮拜,一直在那墳邊坐著,像極了另一座墳。
有一次我正往水缸里倒水時,她走了進來。我納悶,咋了,不守了?她說,今晚你替我守一夜,我回趟家。我以為她終于回心轉意,可她又說,就一夜。我這才察覺,自己竟要在這獨自待上一晚。她問,你害怕不?我挺了挺胸,看起來像個男子漢。您回去干嗎?她說要回家做個草人,晚上她睡覺,白天她禮拜,這墳邊要放一個像人的物件。我理解不了她,這墳又不怕蟲咬鳥叫,放草人干嗎?或許她真到了年紀,器官們已準備歇業,人就瘋了起來。我正考慮器官退化還怎么到兩百歲時,她就像一朵蒲公英,出門飄遠。
我坐在床上,不,我們坐在床上。絲毫沒注意門已被推開,直到那偏心的日光灼燒床單,屁股才被點著。我們站起來,雙腿戰栗,眼中光霧氤氳,而她覆于木門上,封住整間屋子的通路。她似乎充氣了一般,像個不熟練的巨人。意識略微清晰,轉身望望,曾被我戳開的狹小窗戶也未幸免,她的手同樣巨大,已捂住那里,掌紋清晰可見。
不要恐慌,那畢竟是她呀。我的腿提我上前,這才發現,她竟握著一根拐杖。我不自覺哇地一聲,淚珠直抵胸口。她說,我的娃,你哭啥?你咋拄上這個玩意了?我搶過那老樹根做的拐,丟到地上。她撿起來,笑容鍵還未關,說沒事,昨晚走得急,腿疼。我幻想自己已準備好,其實我真沒想過,她已老如山頂枯草,微風就能輕易折斷。
我的胸膛被她的頭抵住,她的手顫巍巍抬起,準備再捻一次我的頭發。此時我才明白,她需要我低下身。她是如此矮小了,活在一只手掌中。N
……
未完,詳見《南方文學》2022年第6期
【作者簡介:祁十木,回族,1995年生于甘肅河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人民文學》《民族文學》《青年文學》《花城》等刊物,著有詩集《卑微的造物》。作品入選多種選本,曾獲未名詩歌獎。現居南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