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后期美學的主體間性轉向
朱光潛前期深受康德與克羅齊影響,立足主體性美學,從自我出發進行自我定位與規定,倡導主體創造的能動自由,以及自我表現—實現的自由。后來,朱光潛對克羅齊逐漸從追隨轉向懷疑,并于1947年撰寫了《克羅齊哲學評述》,批判克羅齊的“藝術即直覺”理論忽視了藝術的外在客觀傳達。隨著思考的加深,1948年,朱光潛發表了《思想就是使用語言》一文,直陳不僅傳達思想即使用語言,內在的思想過程也是使用語言的過程,思想與使用語言同時發生。該文可能吸收了維特根斯坦與英國日常語言哲學的相關理論,在修正克羅齊美學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嘗試從主體的意識構造與意識分析轉向語言分析,透露出對主體性意識哲學的符號學改造趨勢,蘊含了以語言為中介、從語義學走向語用學的主體間語言交往維度。
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影響
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中,朱光潛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對自己的主體性美學理論展開了進一步的系統突圍,對美學主體間性維度的探索開始朝向社會性、歷史性、人民性方向發展。朱光潛后期美學的核心觀點是“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美既非主觀唯心主義執迷的主觀感受,亦非機械唯物論堅稱的客觀屬性。朱光潛的論證邏輯如下。
第一,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審美活動的首要根據是作為物本身的客觀自然之物,它是審美活動不可或缺的感覺素材,是美的條件。
第二,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具有能動的反作用,審美活動要求審美主體對感覺素材進行加工。審美主體盡管保持了能動性、創造性,沒有滑入客觀絕對化的機械唯物論,但絕非康德哲學的主觀絕對化的先驗主體,而是被社會意識形態所形塑的社會化主體。社會意識形態決定著個體對事物的態度,塑造了個體的人生觀與藝術觀,并且通過個體的生活經驗(即個體所接觸到的現實世界)而發生作用。因此,“‘無主體的對象’和‘無對象的主體’都是自相矛盾的名詞”(朱光潛《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主體對客體的加工既不是被動教條的機械反映,也不是康德式先驗統覺的肆意擴張與無限運用(即先驗主體以先天范疇作用于雜多的感覺材料),而是有世界、有他人,因而也有歷史的社會性主體對感覺素材的創造活動,并調配感覺材料與意識形態的關系,使二者相符的程度達到理想狀態。這是一個主客互動、豐富深化、琢磨洗練的持續過程。
第三,由此產生的藝術作品反映了現實,也改變了現實;反映了自然之物,也反映了作者自己;既有別于脫離社會意識形態作用的自然之物,也迥異于完全不依存于自然之物的主觀幻想。
第四,審美標準是差異性與普遍性的辯證統一:審美標準受到社會意識形態的形塑,這一方面使在同一時代的同一社會中,存在普遍的審美標準,超越了個體審美趣味的差異性;另一方面導致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社會中,存在不同的審美標準,但是人類生命的歷史延續性保證了其能夠超越這種差異性的阻隔,欣賞不同時空中的藝術作品。
社會性、歷史性與人民性的方向
依據朱光潛的論證,我們可以捕捉其后期美學主體間性轉向的基本特征。
第一,朱光潛從馬克思的“社會性”概念出發,突破了康德先驗主義的禁錮,從“構造”走向了“被構造”,用社會化主體的世界性、開放性、被構造性代替了先驗主體的孤獨性、內在性、抽象性、封閉性、構造性,拆解了主體性美學的先驗結構,指出主體總是已然被鑲嵌到具體的社會文化語境中的主體,受到社會經濟基礎和意識形態的規定與形塑,即馬克思所說的“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性”是主體無法剝離的特性,主體由此意識到自由的界限,并舍棄對純粹性、至上性、絕對性、奠基性的幻想。
第二,朱光潛從馬克思的“歷史性”概念出發,提出了一種歷史化的世代主體間性。主體間性不僅是共時性的,還是歷時性的。主體不是非時間性存在(atemporal existence),而是歷史構造的結晶與歷史傳統的產物,主體間性具有一種生命延續性的歷史維度和共同命運,“每個歷史階段的生命都融會了過去所有歷史階段的生命……歷史有延續的生命”(朱光潛《論美是客觀與主觀的統一》)。
因此,一方面,“傳統”的價值得以被保留,對“現在”和“未來”的頌揚并不等于對“過去”的全然否定與舍棄,歷史唯物主義的真正精神得以弘揚,線性歷史進步論的基調受到批判和抑制。另一方面,不同歷史時代的社會化主體不會被阻隔屏絕,而能夠跨越闡釋學的間距,達成主體間的相互理解,實現繼承歷史傳統與文化遺產的超世代共同目標。在不同世代社會主體的一次次深層歷史對話中,而非單一主體一勞永逸的決斷中,歷史傳統與文化遺產的價值也會在延續中得到繼承、更新甚或轉化,從而避免墮入墨守成規的傳統主義。
第三,朱光潛的“社會性”概念側重共時性主體間性,“歷史性”概念側重歷時性主體間性,二者雖然否定了“超現實”(超時代、超階級、超社會)的抽象普遍性,但是并沒有抹去馬克思強調的具體普遍性。由此出發,朱光潛強調主體的“階級性”和“黨性”不會排除主體身上的“人類普遍性”,即列寧所說的“人民性”。因為“人民性”是人情之常,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具體共性。換言之,在社會主義社會中,每個主體都被相互承認為自由平等的主體,平等主體間的交往理性和交往自由是最大限度凝聚共識的必要條件,這恰好是“人民性”的根本體現。“人民性”不是一種強制的、抽象的、排他的普遍性,而是一種尊重和融合具體性的普遍性。
朱光潛的這種觀念有助于凸顯馬克思主義的普遍性概念。沿著朱光潛的新方向繼續前進,將會克服對現代身份政治的相對主義執迷(即認定具有不同身份的主體之間絕無可能同感共通)和宗派主義劃界(即堅稱唯有身份相同的主體才有可能相互理解)。在自由平等主體之間一次次社會性、歷史性的具體對話中,避免非此即彼的排他意識和高下懸殊的等級意識,掙脫立場界限和視域盲區,把握差異的內在聯系,辯證綜合不同視域,逐漸生成普遍共識,并在朝向未來的無窮開放的對話中,通過自由交流、平等爭鳴和理性論證,對共識予以持續的動態調整和深化,從而建構一種理性、有機、平等、自由、團結、友愛、開放的人類共同體。在馬克思主義的具體普遍性的支撐和包容下,自由平等主體間的具體差異將不會阻礙共同體理想的實現,不會墮入相對主義的分裂、單子論的孤立與自然狀態下的沖突互搏,反而會在主體間的交往中,最大限度地豐富共同體。這正體現了朱光潛對辯證法的深入理解和靈活運用,即差異性和同一性、特殊性和普遍性的辯證運動,而這種生成運動需要在以語言為中介的主體間理性、平等、自由交往中達成。
第四,對朱光潛而言,主體間交往的社會性、歷史性、人民性原則必須貫徹于實際的具體審美活動中,“文藝服從政治”的題中之義正在于此。這一命題不是要讓文學淪為政治宣傳的工具,而是從根本上強調藝術家必須走出非社會性、非歷史性的單數私人生活,摒除孤立絕緣的狀態,放棄以“為藝術而藝術”的審美自律為名而對復數性的社會生活采取冷漠、鄙夷、排斥的態度。同時,必須堅持“人民性”,拒絕自語者的唯我論獨白和優選者的天才意識,承認人民大眾的平等地位,致力于與大眾的平等交往。
沿循社會性、歷史性、人民性的邏輯,“大眾”也必然是所有歷史和社會中的大眾,這種交往必然是一種以符號—語言為中介的主體間對話,既是對過去大眾的銘記與回應,也是對當下大眾的傾聽與交談,還是對未來大眾的盼望與呼喚。藝術家在此過程中也進行著持續的自我更新與轉化,并由此在社會性、歷史性、人民性層面延續和擴充藝術的生命。因此,唯有基于主體間的自由平等交往,關于美的定義、藝術品的界說和審美標準的普遍共識方可確立,并且將在持續的對話中不斷更新、修正和深化。
綜上所述,朱光潛的美學經歷了前后期的立場轉變。借助馬克思主義理論資源,朱光潛掙脫了前期的主體性美學框架,從不同方面探索美學的主體間性維度,對中國現代美學的發展多有啟發。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廈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