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8期|程永新:他鄉
我與母親走出縣城汽車站,四周盡顯零落,一眼望去沒有什么人。初春時節,從遠處田野飄來的風帶著絲絲的寒意。
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迎了上來,喉嚨里咕嚕著,嗓音混濁,用東陽話叫了一聲“五姑母”,隨即擼起寬松的衣袖,躬下整個身體,忙不迭地從母親手中接過旅行袋。
中年人穿著一件薄薄的中式布衫,右側口袋邊有個補丁,碩大的腦袋下,一雙暴突的牛眼格外引人注目。他毫不費勁地提溜著旅行袋,碎步來到車站對面的開闊地,扶起一輛躺倒的木質獨輪車,將旅行袋擱放在車上,然后拉過一條寬扁的麻繩套在脖子上,雙手握住獨輪車光滑發亮的粗木把手說,五姑母,坐上坐上。牛眼叔說話的態度格外謙卑。
母親走過去坐在獨輪車右側的一塊木板上。小弟也坐,坐呀坐呀。牛眼叔朝我說。他說的雖是東陽話,我都能聽懂。從小母親與姐姐喜歡用東陽話交流,家里來客人,她們不想讓客人聽懂,就說東陽話。我能聽,卻一句也不會說。
我站在那兒有些猶豫,那一年我已經十九歲了,高中剛畢業,再過兩個月就工作了,要離開上海去江蘇的農場。是我自己要去的,根據當時的政策我原本可以留在上海的,但我就想離家出走,就想浪跡天涯,像鳥兒一樣飛翔。我當時的身高應該在一米七二左右,坐在獨輪車上讓別人來推,感到渾身的不自在。
牛眼叔堅持要我坐,他說兩邊坐人推起來才不費力,我不坐的話重心不穩,他推著會很累。無奈之下,我勉強跨腿坐上左側的擱板,牛眼叔噌一下朝前推動獨輪車,獨輪車厚厚的膠輪輕盈轉動起來,發出低低的咿呀聲,牛眼叔說,你看你看這樣多快呀。
縣城通往鄉間的土路很寬闊,左右都是無垠的田野,田野的后面是隱約起伏的山巒,山巒間有個村莊叫廈程里,是母親出生長大的地方。三十多年前母親告別故鄉走出這片土地時,還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
遠遠望過去,地平線上散落著連綿的群山和白墻黛瓦的屋舍,地平線隨著獨輪車的咿呀聲,一會兒往右邊微微傾斜,一會兒往左邊微微傾斜。牛眼叔健步如飛行走在坡道上,很多時候他只用一只手扶住把手掌控方向,任由膠輪滾動向前。
炊煙裊裊升起,黃昏將近的時候,前面出現了一個村莊。村口一棟老屋前,我遠遠看見四姨媽圍著肚兜在一只大水缸邊洗菜。四姨媽皮膚白皙,眉清目秀,頭發有些花白,她穿一件灰色滌綸布衫,戴著袖套,一看就是城里人的打扮。
牛眼叔推著獨輪車拐個彎,停在老屋前。老屋面對一片菜地,菜地用籬笆圍著,籬笆外一個中年村民與一個包著方格頭巾的姑娘在挖甘蔗,甘蔗怎么會埋在地底下呢?我好生奇怪。
中年村民揮鋤翻開泥土,那包著方格頭巾的姑娘上前提拎起長長的甘蔗,蹲著把泥土扒拉掉,我出神地看著,姑娘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緩緩抬起頭,我們的目光就在那一刻對接了!姑娘迅速低下頭去,一團紅暈泛上臉頰,神情慌亂嫵媚,且有些不自然。
四姨媽大聲叫喚著小舅的名字,倏忽,小舅出現在矮屋門口,他穿著背帶褲,手持一把木梳一邊梳著頭,一邊笑微微說:五姐來了,小弟來了。歡迎歡迎!
小舅永遠是那么精神,頭發永遠梳得整整齊齊,頭路從靠右側兩分,照他的說法,這叫菲律賓博士頭。他幅度很大地張開手臂,把母親與我迎進屋內。跨進門檻的一瞬間,我忍不住又回頭朝菜地方向張望,我驚訝地發現,那包著方格頭巾的姑娘也在偷偷看我。
晚餐由四姨媽掌勺,她圍著灶臺上的一口大鐵鍋忙得不亦樂乎,牛眼叔坐小板凳上,往方口爐膛內添送柴禾。母親與小舅喝茶聊天,我無所事事,來到廚房蹲在牛眼叔的旁邊。
牛眼叔用東陽話問我讀幾年級了,我用普通話回答他說已經畢業了。然后牛眼叔磕磕巴巴用別扭的普通話告訴我,他家里有個女兒,叫六谷,還沒上學。我說為什么不上學,他說她不愿意上學,上了學也沒啥用,女孩遲早都是別人家的。我后來才明白,六谷就是玉米,七十年代的東陽很貧窮,老百姓飯桌上常吃的就是六谷粉加菜葉熬成的玉米糊。二姨媽活著的時候,我經常吃到她熬的玉米糊。二姨媽離開家鄉去了上海,但是兒時的飲食習慣始終未改。
四姨媽把大碗裝的菜肴端上八仙桌,茨菇燒肉,蔥拌老豆腐,一碟油氽花生米,一大碗青菜蛋花湯,外加一缸黃酒。小舅打開塞子,滿屋飄散黃酒的香氣。酒倒進玲瓏的錫壺,一只小木桶裝了滾燙的開水,小舅把錫壺放進桶內溫酒。
四姨媽和母親擺放碗筷的時候,牛眼叔搓著雙手支支吾吾說要走了。小舅瞇眼哈哈大笑,說你別來這一套!我五姐來了你要走了?喝酒喝酒!牛眼叔囁嚅著說六谷還在家呢。四姨媽笑嘻嘻地去廚房拿來瓷碗裝好的一大碗米飯,米飯上蓋著茨菇燒肉。早就給六谷準備了飯菜,四姨媽邊說邊笑,露出一口白牙。
牛眼叔的眼睛忽然瞪得賊大,抹了抹嘴,似乎很不情愿地坐下了。很快,他的大眼睛在桌面上掃來掃去,用筷子夾起一塊紅燒肉塞進嘴里大快朵頤,搖頭晃腦地說,今天吃的可是縣太爺的餐啊。
小舅用錫壺逐一給大家斟酒,輪到我是最后一個,我剛端起酒盅準備湊上去,四姨媽在一旁說小弟還是學生,不能喝酒吧。我聽聞遲疑著,酒盅懸在半空中。
小舅揮揮手說我們程家的后代哪有不會喝酒的?說完給我的酒盅倒滿了酒。小舅就是這樣的豪爽,逢年過節,親戚們相聚,只要小舅在場,他都竭力鼓動小輩們喝酒。小輩們確實都喜歡小舅,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在酒面前人人平等。在幾房親戚中,小舅的兒女、我的表哥表姐最不擅飲酒,可每次小舅都要勸他們喝,表姐一喝酒臉就漲得通紅,惹得舅媽在旁邊連連搖頭。舅媽與小舅是同事,在一個小學里教書,據說年輕時是舅媽追的小舅,所以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小舅說了算,但喝酒這件事舅媽始終不服,她說拒絕喝酒也是一種平等。小輩們喜歡小舅,還有個原因是他走到哪都帶著他的德國康泰司相機,他喜歡給每個小輩拍照。我兒時的很多照片都出自小舅之手。
那天喝的黃酒是米白色的,有點像崇明老白酒,仿佛牛奶兌了水一般的顏色。喝了幾盅渾身發熱,四姨媽對母親說,你看小弟臉都紅了。母親微笑著說,我的幾個孩子呀都會喝,都有半斤黃酒的量。
我摸摸臉,滾燙滾燙的。側臉看看小舅,發現他的臉也很紅,兩眼發光炯炯有神,一邊用手心朝后捋著發際,一邊高談闊論。他像沒有聽見四姨媽的話一樣,繼續給我斟酒。隨后舉起酒盅一飲而盡,朝我眨眨眼睛說,程家的后代哪能不喝酒呢?
四姨媽的烹飪手藝著實不錯,茨菇燒肉紅紅的,濃油赤醬,完全是上海本幫菜的做法;老豆腐也好吃,過了水灑上碧綠的蔥花,長這么大,這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豆腐;大灶頭煮的米飯噴香誘人。我似乎一下明白了小舅提早退休不愿待在上海,老往鄉下跑的原由了。
晚餐后,眼睛紅紅的小舅興致頗高,他帶著母親與我參觀他的酒窖,酒窖就在這棟老屋的后面,步下石頭砌成的臺階,推開一扇年代久遠的木門,小舅在門旁隨手拉下一根繩子,昏黃的燈光亮起,映入眼簾的景觀真是壯觀:幾十平米的酒窖內,擺放著一排又一排大大小小的酒缸,酒缸都用泥土封口。小舅喋喋不休地向我們炫耀他的眼光,酒窖上面這間臨街的老屋原是一個小酒館,當年大舅媽與外祖母婆媳關系不好,吵著鬧著要分家,按鄉間習俗,祖產傳男不傳女,外祖父把祖產沿街面一分為二,大舅一族爭搶位處南邊地形較好的街面房,不曾想小舅一口答應,他之所以那么爽快同意接受北邊的街面房,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這個酒窖。小舅兒時與小伙伴在街上玩耍,玩累了,渴了,跑回小酒館,外祖母就會用長柄竹勺舀黃酒給他喝。據說小酒館當年在鄉間聞名遐邇,村民們都相信自釀的黃酒養人,女人坐月子最補的食物就是黃酒煮水潽雞蛋。
五姐,我當初的選擇還英明吧?小舅拉上酒窖的木門時,笑嘻嘻地問母親。
當然了,你最聰明,最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老母最喜歡你。大哥人不壞的,忠厚老實,就是太聽嫂子的話。母親的眼神凝住,明顯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我落在后面,回頭打量一下木門,突兀地問:小舅,酒窖的門不用上鎖嗎?
小舅在石階上站住,回頭用手抹了抹嘴對我說,不用不用,小弟你不知道,我在這里的地位很高的,沒人會來偷我的東西,再說農村人都比較老實,民風淳樸。小舅的口吻明顯帶著炫耀,眼睛在夜色里熠熠閃光。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母親叫醒。我們沿著石塊鋪就的小街往山上走,兩邊綿延幾十米都是店鋪。小舅捧著二姨媽的骨灰盒走在前,四姨媽與母親侍奉左右,我跟在母親后面,隨著地勢漸漸伸高,我有點氣喘吁吁。牛眼叔與他叫來的兩個村民挑著籮筐殿后,籮筐里裝著紅磚和水泥。
太陽亮晃晃從樹林間照下來,爬到山頂我已大汗淋漓。在小舅的引領下,穿過一片小樹林,母親與我來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墓前,半球型的墳冢上堆滿石頭,墳前豎著一塊長方形的石碑,怎么看都未免有些簡陋。據小舅說,就是這樣一塊荒山墓地,當初也是他疏通各種關系才獲鄉政府的許可得以落葬,因為外祖父他們的成分不好。我跪在母親旁,給從未謀面的外祖父外祖母敬了一炷香。
牛眼叔帶著村民在幾米遠的地方挖了個淺坑,用紅磚砌成方形的箱體,并用水泥封閉縫隙,小舅把二姨媽的骨灰盒輕輕放在箱體內,牛眼叔與村民揮鍬迅速用泥土覆蓋,泥土越堆越高,兩個村民又從四處撿回許多石塊,堆壘在泥土上。
太陽在林間當空照射下來的時候,墓冢完工了。小舅點上香朝山坡四個方向一一合十作揖,大聲說:二姐回家了!你又回到阿爸與姆媽的身邊,以后就要拜托你照顧兩老了!
小舅帶磁性的嗓音在密密樹林間穿梭回蕩。
四姨媽在一只鐵桶里點燃折成元寶形狀的錫箔,銀色的錫箔熊熊燃燒,煙霧四處飛揚,這些錫箔是四姨媽和母親大清早折成的。二姐啊,錢不夠花言一聲,我會時常送來的!小舅帶磁性的聲音再次響起。
下山的途中小憩,小舅從口袋里掏出幾張一元的紙幣遞給牛眼叔,牛眼叔的兩只眼睛突然發光,他嘴里念念有詞,抽出一張一元票面的錢幣分給一個村民,又抽出一張分給另一個人,余下的笑呵呵地一把全揣進褲袋。小舅含笑朝山下走去,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下山的路似乎變短了,很快回到小街,小舅走在前面,我與母親四姨媽隨后。快到老屋時,突然,從一家賣水果的店鋪旁躥出一個矮個子的婦人,攔住了小舅。婦人的嗓門很大,哇哩哇啦說著,唾沫飛濺,小舅側頭躲避,臉上掛著尷尬的表情。后來是四姨媽走過去,與那個婦人左說右說,才幫小舅解了圍。
小舅板著臉氣呼呼地朝老屋走去,四姨媽隨后跟著。婦人是大舅一族的孫媳婦,她要租小舅的門面房,那門面房原先已租給村民杏子一家,大舅的孫媳婦每天在村里鬧,逢人就指責小舅六親不認偏袒外人。
我悄悄拉一下牛眼叔的衣服,問杏子是誰啊?牛眼叔說杏子是叔公的學生,跟叔公學拍照的。
小舅站在老屋門口,回轉身對四姨媽苦笑著說:我為什么一定要租給她?小舅指著一旁的母親對四姨媽說,她看見五姐人都不叫,這樣的晚輩我為什么要遷就她?莫名其妙!小舅說完氣呼呼地跨進老屋的門檻。
這天中午是鄉鎮小學的校長請小舅吃飯,我們剛回老屋不久,一個年輕小伙子騎著自行車來把小舅馱走了。四姨媽掌勺炒索粉給我們吃,牛眼叔依舊坐爐灶前添柴加火。東陽人說的索粉其實就是米粉。卷心菜切成細絲再加肉絲,放油鍋里煸炒一下,索粉是浸泡在水里的,四姨媽用雙手撈起放淘籮里,等水潷干,放入鍋內翻炒。
一盤盤索粉端上八仙桌,門口閃現一個十歲左右的精瘦小女孩,她穿著顏色發白的花布褲,上身套件襤褸的布衫,袖口很短,裸露出細細的胳膊。她長得很標致,站在門口眉開眼笑忸怩作態。
牛眼叔對母親說,我囡六谷,又虎著臉對六谷說,死鬼,怎么不叫人?這是五姑婆,這是小弟叔。
六谷朝我們分別作揖,嗲聲嗲氣地叫人。
四姨媽跑去廚房又端來一盤索粉,嘴里嘀咕一句:早飯都沒吃過吧?把一盤索粉遞給六谷。
六谷交叉雙腿,兩手合掌捏著,微微欠身說:這廂有禮了!
四姨媽笑著對母親說,這小妖精,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六谷馬上回了一句,這是從戲文里學來的。牛眼叔板著臉,手持筷子一直戳到六谷的額頭上,喝斥道:死鬼,給你吃還這么多話!
大家默默地吃著索粉。牛眼叔說明天上蔣的村干部要請叔公去吃飯。四姨媽說上蔣很遠的,怎么去啊?牛眼叔說還能怎么去,我用獨輪車推他去呀。四姨媽說這次回鄉已有好幾個人請小舅吃飯了。牛眼叔說那沒有辦法,叔公在東陽的地界上面子大呀。
午飯后牛眼叔要送六谷回家,六谷一點不認生,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臂左右晃動說:叔,去我家玩吧。
穿過小街,拐幾個彎就到了牛眼叔的家。一座泥土墻的茅草屋,門簾是用破棉被做成的,掀起門簾,是半身高的木板門,六谷幾乎是跳進屋內的,因為興奮過度用力過猛,她的瘦小身子幾乎直接跌倒在泥地上。她在地上打了個滾,迅疾站起來,姿態極其靈活,用一雙恐懼的眼光定定地看著她的爸。
牛眼叔的家委實讓我驚呆了,四周全是泥土墻,屋內空空蕩蕩,真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除了一個發白的舊木柜和許久不用的灶頭,麥稈從中間圍成兩個空間,姑且算作是兩個房間。有兩張床,床上的被子棉絮裸露,凌亂不堪,房間里彌漫一股發霉的氣息,我的呼吸頓時感覺困難起來。
我無法想象,假如小舅不回家鄉,游手好閑的牛眼叔怎么來養活六谷,如何支撐這個破敗的家。我像受了刺激一樣逃離牛眼叔的家,牛眼叔要送我,我堅辭了。我能找到老屋,我對自己的方位感很有信心。
我疾步如飛,很快找到村口方向,在老屋門口,遠遠看到三個女孩在那里探頭探腦地張望。一個胖胖的姑娘領頭,十七八歲的模樣,梳著兩根大辮子,臉頰上兩大瓣紅紅的紫斑,她身邊是比她矮半頭的小姑娘,再后面的那個女孩被擋住了。
四姨媽出來了,站在門口,躲藏在視線后面的女孩退后一步,轉過身子,一雙靈動的眼睛朝向我,我心里咯噔一下,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凝固了:是昨天見過的那個包著頭巾挖甘蔗的女孩。后來我才知道她就是杏子。
女孩們隨四姨媽擁入屋內,我若無其事地跟了進去,心里一陣撲通撲通的亂跳。我手足無措地先去廂房,空無一人,又徑直拐去廚房,路過客廳,總感覺到背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視著自己,像一束舞臺上的追光,讓我渾身發麻無處可逃。
母親戴著老花鏡,坐在灶臺旁翻閱一本雜志,見了我好奇地問:那么快就回來了?我嗯了一聲,說他家怎么那么窮啊?母親問,你是說六谷家嗎?東陽這地方農村人大部分都窮,而且重男輕女,要不當年我們姐妹幾個就不會先后都離家出走了,二姨媽也不會逃婚逃到了上海。我們幾個姐妹中三姨媽除外,她長得最漂亮,嫁到鄰村的富庶人家,土改中老公被劃成地主成分,結果一生都抬不起頭來。
三姨媽我不久前見過,個高膚白,一看便知年輕時是個美人坯子。半年前為了二姨媽的遺產分配,小舅把她從東陽接去,請到上海的家中住了個把月,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后來的家庭會議上,三姨媽不遺余力地為小舅說話……
母親關于家族史的往事尚未講完,屋外突然一陣喧嘩,是小舅回來了。原來他與這些女孩約好下午幫她們拍照的。
我與母親走到廚房門口,只見小舅臉腮和眼睛紅紅的,眼神矍鑠,肩上挎了一架棕色皮殼的德國康泰司相機,手持木梳在精心打理菲律賓博士頭。那幾個女孩圍在他身邊,歡呼雀躍。小舅把木梳塞到四姨媽的懷里,手臂高高舉起,像一個將軍似的發出指令:出發!
姑娘們簇擁著小舅往外走,胖姑娘看見我,熱情地上來一把拉住我說:一起去吧!
小舅回轉身來沉吟道,對哦,小弟也可以一起去。我正猶豫著,母親從身后推我一把,我矜持地跨出廚房的門檻,其實內心是十分樂意的。
下午的陽光明媚和煦,山坡像被涂了一層金色的涂料。樹林里小舅健步如飛,東張西望,在寧謐的風景里尋找風景。小舅在一塊突出的巖石旁佇立,他拍了拍巖石,讓杏子坐在上面,用手勢示意杏子側過身子,于是陽光斜斜地照射在杏子的臉上,一幅圖畫油然浮現在眾人的視野里。
杏子長著一張標致的臉蛋,尖下巴,皮膚很白,一點不像每天要干農活的村姑。她個子不高,斜倚的身材卻格外勻稱。笑起來自帶一種狐媚,害羞的樣子尤為動人。數年后上大學期間,我讀到徐志摩的詩句,“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那似乎就是為杏子而寫的。
隨著相機咔嚓一聲,杏子笑微微站起,站在我邊上的胖姑娘一陣興奮,大辮子甩呀甩,一直拂到我的臉上。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她的妹妹已噌一下躥出去,一屁股坐在那塊巖石上,尚未發育好的身子扭捏著,傻笑著讓小舅給她照相。
上山的路上,叮咚的泉水嘩嘩流淌,胖姑娘走在我的旁邊,她的話真多,喋喋不休地與我搭訕,她說她叫梅花,邊上是她的妹妹菊花,那個模樣標致的姑娘是同村的杏子。我承認我有點壞心思,有意無意從梅花嘴里套話,打聽的全是杏子的情況。杏子早年喪母,哥哥在縣城打工,杏子與父親在家務農,兼帶經營甘蔗店。我跟梅花交談的時候,與小舅走在前面的杏子不時回過頭來,她的目光一旦與我對視,眼簾迅疾下垂,溫柔地低下頭,臉上浮現一團紅暈。
小舅給梅花拍照的間歇,杏子與我靠得很近。我對杏子說你很上照,拍照時你就像一個電影明星。杏子聽聞我的話,害羞地低下頭,杏子笑起來的表情嫵媚極了。其實,那時候的我是很靦腆很矜持的,我也不知道當時哪里來的勇氣讓自己如此口無遮攔,說出這般肉麻的話。我只是覺得,無來由的,杏子給我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小舅的一卷膠卷拍完了,換膠卷的時候他把相機放在一塊巖石上,讓杏子用外套遮住相機,小舅的雙手在里面不停鼓搗,他一個勁地告誡杏子捂牢衣服遮住光線。不一會兒,小舅換好了膠卷。他在相機上擺弄幾下,說可以了,又開始瀟灑地東張西望,尋找拍攝的角度和位置。
我們來到一片桃樹林,樹葉零落翻飛,地上長滿紫色的花朵,調皮的菊花俯身采擷了一朵跑過來,在我面前搖晃說,知道這是什么花嗎?我這個城里人一下被考住了,眼光不由得掃向杏子求助,杏子馬上替我回答:這是勿忘我。菊花不樂意了,手持花朵在杏子的臉龐上胡亂揮打,叫你幫他叫你幫他!杏子紅著臉用手抵擋,左右躲閃,梅花上去拉住妹妹,三個女孩扭成一團。
小舅走過來,拉著杏子讓她倚靠在一棵矮矮的桃樹邊,杏子把外套交給梅花,身體側立在桃樹邊,一只手擱放在樹干上,捋起袖管,露出一塊錚亮的手表,我的視力特別好,那分明是一塊上海牌的手表。杏子還未擺好姿態,只聽到小舅的相機啪啪的一陣響。小舅的抓拍能力確實了得,杏子的神態生動,那一個個瞬間,都在小舅即興的靈感里得到完美的呈現。
夕陽西下,我們一干人從山上回到村莊,炊煙在曠野上裊裊升騰,小街上的店鋪都打烊了,長長的石板路上闃無一人。
臨分手前,梅花突然拉住我的手臂說,晚上我們去上蔣看電影,一起去吧?我支支吾吾地說,上蔣在哪里?很遠嗎?梅花說不遠的,出村爬兩個山坡就是上蔣,不會超過一個小時。說好了,六點半在我們在村口等你。
我點點頭,朝杏子和菊花揮揮手,轉身跟上大步流星往老屋走去的小舅。
那天晚上,乘小舅邊喝酒邊侃侃而談之際,我偷偷溜出了老屋。事先我只跟母親打了個招呼。
在村口我與三個姑娘會合了。梅花笑嘻嘻上來與我打招呼,她的東陽普通話讓人啼笑皆非,菊花從她姐后面忽地鉆出來哈哈大笑,稍遠一點的杏子在月光下亭亭玉立,一臉文靜地含著笑,懷里揣著一捆報紙裹著的什物。夜幕下我們健步如飛,梅花兩個大辮子左右晃動,甩得像撥浪鼓。
到了上蔣的打谷場,電影已經開始放映,黨衛軍上校馮·第特律斯已經到達薩拉熱窩,他與下屬軍官漫步在城堡上,俯瞰遠處鱗次櫛比的屋頂說道:我記得一位波斯尼亞詩人曾經說過,愿上帝保佑追擊者,同時也保佑被追擊者!下屬軍官馬上說:長官,我喜歡追擊人,而不喜歡被追擊。第特律斯瀟灑地揮揮手。這時候,梅花朝我手里塞了一根削皮的甘蔗,是杏子帶來的。我們一邊吃著甘蔗,一邊觀賞身材健碩的瓦爾特,率領游擊隊員怎樣保衛薩拉熱窩。甘蔗很甜,汁水飽滿冰涼爽口,那甜味沿著咽喉食道慢慢下滑流淌,滋潤我的心田。
隨著第特律斯沮喪地指著薩拉熱窩全景說這座城市它就是瓦爾特,打谷場上的村民們全都騷動起來,紛紛往四周離散。往回走的路上,我好不容易擺脫梅花的糾纏,與杏子并排而行,側頭斜視,杏子的臉龐輪廓清晰,胸脯驕傲地隆起。我覺得自己的臉有點微微發燙。
甘蔗真甜!也許是沒話找話,我突然說。
杏子的眼睛在暗夜里發光,真的嗎?你喜歡吃?
我說我好喜歡。實際上,我也沒有那么喜歡,那時候隨口一說,有點像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甘蔗為什么要埋在土里呢?我接著問出了心里的疑團。
東陽這一帶都有冬天往地里埋甘蔗的習俗,這樣可以保持甘蔗的水分和鮮度。杏子耐心地給我科普。你要喜歡,我明天給你送,都是自己家種的東西,農村人其他沒有,不比你們城里人。
你這個農村人都有上海牌手表!我貿貿然脫口而出。
那是我讓你舅舅從上海帶的。杏子說。不過,不過,后來我要給他錢,他死活不肯要。
啊?真的?我驚呼起來,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失態,仿佛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那時候一塊上海牌手表價格不菲,便宜的也要上百元。
杏子轉過身來,用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她像一只驚慌的小鹿,看看走在前面的兩姐妹,另一只手的手指杵在小嘴邊:噓——,保密!
我連連點頭,很傾心杏子能夠對我毫無保留坦誠相見,我也很樂意成為杏子的同盟軍。
夜路漫漫,走著走著我與杏子落在后面。梅花和菊花佇立在前面等待。見我們慢慢走近,梅花上來拉住我的手臂,不樂意地說,快走呀,你們走得也太慢了!
城里人,不習慣走夜路。杏子微笑著,似乎在為我打圓場。
我看看旁邊的杏子,感覺到我們的目光在夜色中互相尋覓,有一種無言的默契。
回到老屋,母親和小舅都睡了,四姨媽還在收拾屋子,她微笑著看著我,眼神很怪異。她嘴唇囁嚅著,仿佛要說什么,終究什么也沒有說。
翌日早晨起來,我看到客廳的八仙桌上堆著一摞甘蔗,全削皮斬斷,整整齊齊的擺放著,甘蔗的色澤白里透著嫩黃。四姨媽走過來對小舅說,不知道誰拿來孝敬你的,一早就放在了門口。
小舅那會兒正準備出門,他用木梳梳著頭,說大家一起吃吧,東陽的甘蔗還是很甜的,算是這一帶的土特產吧。
我沒吭聲,我大概能猜到是誰送來的。
這一天小舅出門后就沒回來,中午和晚上都有人請他吃飯。小舅不在,伙食就比較簡單,四姨媽又在準備炒索粉的備料。
小舅出門時,出工的村民紛紛與他打招呼,我很快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中指認出包著頭巾的杏子,她扛著鋤頭朝田野走去,回眸看到屋內的我,調皮地朝我眨眨眼睛,一低頭走了。
傍晚時分,門口一陣風似的出現菊花的身影,她告訴我晚上鄰村又放電影,邀請我同去。我支支吾吾問她還有誰一起去,她說當然有姐姐和杏子。我連忙點頭,竭力掩飾心花怒放的情緒。
晚飯后,我偷偷溜出老屋,在村口見到菊花和杏子,沒看見梅花,我問菊花她姐為什么不去,菊花說姐姐一個人在家里哭呢,不知道為啥。不管她,我們去看電影!菊花說著奔跑在崎嶇的山路上。
這天晚上放映的電影是《春苗》,講的是一個赤腳醫生的故事,我根本沒有心思觀看,一直湊過腦袋去與杏子竊竊私語。梅花不在,我顯得有些放肆,乘菊花津津有味地看著電影,我們相談甚歡。交談中我了解到杏子是廈程里讀書成績最好的,但她沒讀完中學就幫父親打理農活了。她居然讀了很多書,《艷陽天》《紅旗譜》《上海的早晨》等等,對十里洋場的認識全是從《上海的早晨》這本書里獲得的。杏子說她向往上海,幾次做夢夢到上海,大輪船,高樓大廈,只要能去一次上海,就是死了也愿意。這次輪到我捂住杏子的嘴了,我說你去呀去呀,你去上海我可以帶你玩,老城隍廟,黃浦江,大自鳴鐘,等等等等,我不負責任地拼命開著空頭支票,那會兒我盡情發揮,完全忘記了再過些時日,我就要離開上海了。
杏子連連搖頭,悲傷地直直地盯視著前方的銀幕,一顆淚珠從她的臉頰滾落下來。然后她低下頭,沉默不語,她的神情就像霜打的殘紅。
我的心好痛,手情不自禁地伸過去,緊緊攬住杏子的肩膀,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像個騎士般擁住一個女孩。中學期間,有過我喜歡也喜歡我的女生,但僅僅就是朦朦朧朧的喜歡,連手都沒有拉過。
杏子抬起頭,用淚汪汪的眼睛望著我,我很自然地湊上去吻了杏子。這一切仿佛從天而降,沒有任何人教過我。杏子的嘴唇緊閉,我品嘗到了一股甜甜的、帶著田野芳香的滋味。
突然杏子推開我,拉了拉衣服,坐直了身體。我斜眼張望了一下旁邊的菊花,小姑娘神情專注地盯著銀幕,呵呵傻笑著。
從鄰村回家的途中,杏子一直顯得很憂郁。后來菊花說要尿尿,她很快鉆進田野,消失在黑暗中。我在月光下堅決地捧起杏子的臉龐,她的臉沉浸在幸福之中,可雙眼卻掛著淚花,我又一次吻了她,一個長長的吻,時間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杏花突然推開我,田野中菊花像個幽靈一般閃閃爍爍出現了。我與杏子迅速分開,月光無邊無際地漫過來包圍著我們。
回到老屋,昏黃的燈光下,四姨媽坐在八仙桌邊做針線活,好像就在等待我的歸來。我剛想溜進廂房,被四姨媽叫住了:
小弟,你去哪里了?
我看電影去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人生地不熟的,夜里黑燈瞎火的,要出點意外如何是好啊?四姨媽語重心長地說。
不會的,我已經成人了,又不是小孩。我的語氣有點生硬。
長輩是關心你,母親出現在廂房門口,農村的治安不比城里。
母親這一幫腔,刺激了我的逆反心理,我說你們瞎操心,我又不是一個人去的。
你跟村里那些女孩子廝混也不好,四姨媽笑得很曖昧,你小舅在東陽地界上是有頭有臉的人,萬一出點什么事情,他的臉面往哪里擱啊?
我的臉刷一下紅了,一股無名火油然而生,我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說:能出什么事?四姨媽!你這話說的真是的,我做什么了?怎么給小舅丟臉了?
我如此直接地頂撞四姨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半年前,在二姨媽遺產分配的家庭會議上,當她與小舅一起指責我不愿意給二姨媽做干兒子的時候,我被激怒了。二姨媽一生節儉,卻留下幾套平房,還有數量可觀的紅木家具及瓷器。本來是小舅與四姨媽的矛盾最尖銳,四姨媽嫌自己口才不好,叫來大女婿參加談判。四姨媽的女婿是律師出身,思路清晰邏輯性強。小舅請來的“救兵”三姨媽沒什么文化,她戴著絨線帽,操著緩慢的東陽話,完全站在小舅的立場說話,所有的理由都建立在傳男不傳女的鄉俗上。四姨媽的女婿馬上針鋒相對地指出,二姨媽的遺產不是隔代相傳的祖業,更何況,于今已是新社會,傳男不傳女的觀念也不合時宜。老邁的三姨媽被四姨媽的女婿一搶白,眼睛八磴八磴地眨巴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三姨媽原本以為也可分一份二姨媽的財產,結果小舅以三姨媽成分不好為由,拒絕了她的要求。三姨媽象征性地得到了一些二姨媽的衣物。我看到三姨媽起身離去的時候老淚縱橫,她沒想到上海之行是這樣一個結果。
三姨媽的問題解決后,小舅與四姨媽拋棄前嫌,開始聯手打壓母親,他們尋找的突破點就在我身上。四姨媽一字一句說得非常清晰:
你看小弟,你要給二姐當兒子,我們今天就用不著在這里吵來吵去了,所有的遺產都屬于你的了。
聽聞四姨媽的話,我一下崩潰了,我沖著四姨媽怒吼:
我為什么一定要給二姨媽當兒子?我難道沒有選擇的自由嗎?
后來,我沖出屋去,仰頭朝天,面對萬籟俱寂的星空嚎啕大哭。那時候只聽見小舅在后面說:讓他哭讓他哭,這樣他的愧疚會少一點……
小舅睡意朦朧瞇著眼睛出來了。他穿著短褲背心,說你們在說什么呢,還不睡覺啊?然后他一副息事寧人的表情對四姨媽說,四姐,你不要操心了,小弟的事情由五姐管,我們就不要管了。睡吧睡吧。
四姨媽收起針線活說,我也是好心,又不是我的子女,我操什么心啊。
那天晚上我心煩意亂,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腦子里全是杏子梨花帶雨的模樣,天蒙蒙亮,我好不容易才依稀睡去。
這一睡自然到第二天中午,睜開眼環顧房間四周,母親不在,我慵懶地起床,洗臉刷牙間,聽到廚房里傳來喧嘩聲。我走過去,母親和四姨媽在灶頭忙碌,牛眼叔依舊在燒火。
母親看到我問道,小弟餓了么?我搖搖頭。返身離開廚房的時候,我瞥見灶頭邊的垃圾桶里,有一堆削皮的甘蔗。
好好的甘蔗,為什么要扔垃圾桶呀?我大聲說。
戴著袖套的四姨媽手持一把炒菜鏟子走過來說,這是昨天的甘蔗,看你們都不吃我就扔了。今天又有人送來新鮮的。說著她從水缸木蓋上拿過一只淘籮遞給我,淘籮里裝滿了甘蔗。
浪費是最大的犯罪!知不知道?我沒伸手去接淘籮,生硬地撂下一句便離開了廚房。
午飯四姨媽做了三菜一湯,小舅提了錫壺要給母親倒酒,母親說她嗓子痛就不喝了,小舅給自己的酒杯斟滿,又給牛眼叔斟酒。我的面前沒放酒杯,小舅舉著錫壺笑嘻嘻地問,小弟不喝嗎?我搖搖頭,小舅沒再說程家的后代哪能不喝酒之類的話。我匆匆扒拉完一碗米飯,就離席回房了。
午飯后,小舅走進屋來打開衣柜尋找衣服,他下午可能又有應酬,剛準備換上,客廳傳來吵鬧聲,一個婦人哇哩哇啦快速地說著,小舅穿著短褲沖了出去,我看到客廳里大舅的孫媳婦在和四姨媽大聲嚷嚷著,她的臉漲得通紅,唾沫四濺,因為語速太快,聲音在屋梁四周回旋,完全聽不清語義。
母親站在四姨媽的身邊,耐心勸阻著大舅的孫媳婦。那婦人隨后一把拉起母親的手臂說,你是五姑婆吧?你評評理,我們還是不是親戚啊?他寧可把房子租給外人也不租給我,這是一個長輩該做的事情嗎?
奇怪伐,我為什么一定要租給你?是小舅的聲音。我想租給誰難道還要征得你的同意嗎?莫名其妙!
那婦人即刻又爆炸了,嗓門變得異常的嘹亮,有你這樣的長輩嗎?你跟那家人是什么關系啊?你要跟他們做親戚啊?
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我突然想起杏子拍照時手腕上露出的那塊上海牌手表。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對你不客氣!穿著短褲的小舅拿起了一把竹尺,在八仙桌上敲得噼啪響。
你打呀你打呀,婦人兇猛地沖向小舅,母親和四姨媽兩個人拼命攔住她,四姨媽的腳下踉蹌了一下,小舅趕緊放下手中的竹尺,一把扶住了四姨媽。姐弟三個簇擁在一起,那畫面異常融洽暖心,面對外部勢力時他們是那么團結,讓人絕對不會想到他們曾經因為二姨媽的遺產而爭得面紅耳赤。家庭會上所有難聽的話此刻都煙消云散了。
后來牛眼叔出現了,他嘴里嘟嘟噥噥,憑借魁梧的身材,將大舅的孫媳婦和氣地勸走。
傍晚時分,菊花活蹦亂跳地來找我,她完全不知道白天發生的事情,站在門口大聲邀請我去看電影。
四姨媽擋在門口,不讓菊花進屋,她對菊花說我家小弟晚上不能去看電影,他馬上要回上海了。母親也走到客廳說,對對,我們小弟今天不去了。菊花應該是很失落地走了。
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外面的對話全部鉆進耳朵,心里備受煎熬,我真的無比思念杏子,腦子里全是她會說話的眼睛、活潑生動的姿態和悲戚憂傷的神情。
這期間四姨媽做了一件讓我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瞞著大家特意跑去位于山坳里的杏子家,讓杏子的父親好好管住女兒,不要再往老屋送甘蔗了。杏子的父親因為租著小舅的街面房,對四姨媽的要求自然是滿口應承。
四姨媽為了維護她的兄弟真是煞費苦心不遺余力。可我當時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從母親嘴里知道這件事后,再也沒有主動與四姨媽說過話,冷戰一直持續到我與母親離開東陽的那一天。
一天早晨,我起床后一直被一種心神不定的情緒所籠罩,忽然我意識到了什么,跨出門檻,于是,我看到老屋前面的菜地里兩個在挖甘蔗的身影。我實在抑制不住內心的沖動,一步步朝菜地靠攏挪近。包著頭巾的杏子發現了我的莽撞,拼命朝我擺手。我沒有停下腳步,杏子大概意識到無法阻止我的前行,她站起身來,躲到父親的身后。杏子的父親,一個滿臉皺紋的村民,終于察覺到了異樣,他看看我,又看看杏子,抱起一捆甘蔗往杏子懷里一塞,提了鋤頭,強拉著杏子的手臂朝村里走。走出十幾米外,杏子回頭望了我一眼。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杏子。
接下來的日子流水般庸常,我整日無所事事,在思念中度日如年。那天小舅不在,坐上八仙桌,面對一大盆索粉我毫無食欲,再好吃的東西中午吃晚上吃你都會膩。
母親見我不動筷子,就關切地說:小弟早飯也沒吃,快吃吧!
每天吃這個,受不了。我說。
四姨媽微微一笑,說:索粉在東陽是用來招待客人的。
我又不是你們東陽人!我沒好聲氣地回了一句。
受到頂撞的四姨媽拉著個苦瓜臉,尷尬地看著母親。
我不想讓矛盾激化,也不想讓母親為難,于是突然站起來離席而去。
冷戰一直持續著,終于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我們回上海吧!我連連點頭,轉過身去,生怕母親看到我沮喪失意的樣子。
臨走前的一天,我寫了一張字條,在村口攔住正與幾個小孩玩耍的菊花,請她無論如何將字條帶給杏子。我已經好幾天沒看見杏子,就想最后再看一眼杏子。你告訴杏子,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反復叮囑菊花。菊花點點頭,接過字條,活蹦亂跳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這天晚上,我在村口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杏子沒有來。開始是焦急,忐忑,漸漸地,心情像一盆炭火冷卻下來。夜風拂面陣陣寒意,我感到身體在微微顫抖。不知道菊花有沒有把信送到,我熱切期望見到杏子,杏子卻沒有出現。我不認識杏子的家,不然以我當時的心境是會找上門去的。
清晨,牛眼叔送我們去縣城。我坐在獨輪車上,感覺自己是被押解回上海的囚犯,天際線愈來愈近,心里有一口井,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深不可測的井底。極目望去,無邊的田野,望不到邊的荒蕪和寂寥。我幼年喪父,在大城市里出生長大,母親說要帶我來她的故鄉,我是多么的欣喜和興奮,遇到杏子,生命第一次感到被激活被打開,第一次體驗到異性相吸的美好,不曾想是這么一個結局!短短幾天的鄉間生活,像一陣風吹過田野,像一個夢,還沒到結尾,夢就醒了。
到了東陽縣城車站,因為我沒吃早餐,母親去旁邊的小店鋪給我買點心。母親先把一個沙琪瑪遞給我,說好像不是上海生產的,你嘗嘗,也許不錯。我接過沙琪瑪,母親又遞給我一個紙袋,我打開一看,紙袋里是切成塊狀的一段段乳白色的甘蔗,我像被電擊一樣,用一種驚詫的目光盯視著母親。母親的目光很慈祥,但也很無奈和空洞。
火車隆隆壓過鐵軌,我一語不發地坐在車窗前,田野急速朝后駛去,所有的景象都幻若夢境,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實。那袋甘蔗一直靜靜地躺在車廂的餐桌上,我的眼光幾次觸碰到它又迅速移向別處,好像那是一顆定時炸彈,一旦引爆乳白色的甘蔗片就會在車廂內到處奔跑起舞,苦澀的汁水如雨滴般翩翩灑落。
很多年以后,我的母親年事已高,她因為心臟不好,在醫院做搭橋手術。手術后的一天,陽光照進窗欞,母親午睡后醒來,看見我坐在在病榻前,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著我對我說,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怕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你還記得東陽老家的杏子嗎?
我點點頭。
當年你去了大豐后她來上海找過你,來過我們家。她是跟著三姨媽的兒子到上海的。當時你在大豐農場,我沒有讓她去找你。
母親突然咳嗽起來,她拍著胸脯,臉色漲得紫紅,我趕緊起身倒了一杯溫開水遞給她。
母親吞下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又繼續說道:你們的父親去世早,我一個人撫養幾個子女長大,沒覺得虧欠你們什么,但這件事情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
母親接著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杏子長相俊俏,在東陽那個小地方就算美人了,但很不走運。杏子的婆家是三姨媽的兒子牽線找來的,那時候杏子的父親得了重病,為了得到一份厚重的彩禮給父親治病,杏子才答應這門婚事的。杏子婚后生了一個殘疾孩子。那姑娘是不是很苦命?這些都是三姨媽的兒子告訴我的。
三姨媽的兒子我見過,這位表哥的外號叫“天公神仙”,東陽話的意思就是無所不曉的鄉間能人。
母親又喝了一口水,雙手捧著玻璃杯,望著我說:我知道我的幾個子女都對小舅有看法。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他畢竟是我的弟弟。
其時小舅已去世,前列腺癌,晚年即便得了病,都離不開黃酒,他不聽醫囑,中午晚上忍不住還是要喝半斤酒,吃一餐飯要上好幾次廁所。
當初小舅聽說杏子要嫁人,他很生氣,把東陽的門面房收回來,租給大舅的孫媳婦了。母親繼續說。
小舅不是與大舅家不和嗎?我問。
是呀,可大舅一族一直在鬧,后來鬧到整個東陽地界沸沸揚揚的,你舅媽在上海也知道了這件事情,為此還專門去了一趟東陽。
那杏子結婚小舅為啥要生氣呢?我問。
具體的我也說不清楚,你四姨媽可能知道的多一點。杏子結婚的時候想讓你小舅當證婚人,小舅人在東陽,東躲西藏,死活不露面。
母親強撐起身體,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著白茶幾前面的一只旅行包說:
哦,對了,你幫我找一下,旅行包的里袋有一個信封。
我打開旅行包,抽出一個褪色的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印著新疆建設兵團的字樣,那是大哥戍邊工作一輩子的地方。
你把它打開。母親說。
我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張黑白照片,約莫明信片大小的尺寸,照片上杏子神情嫵媚地倚靠樹身,臂腕自然松垮地搭在樹干上,手腕戴著一塊上海牌手表。
我久久凝視著照片上微笑的杏子,時光飛快穿越到幾十年前的鄉間。影像模糊晃動,依稀浮現那一低頭的溫柔。翻過照片,只見背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
廈程里的山上,到處長著勿忘我的紫色花草——杏子
病房里靜如止水,午后的陽光溫煦地映射在白色的墻上。
好了,說出來我心里就舒坦了。一開始是不想告訴你,日子久了,就開不了口了。母親輕輕吁出一口長氣,神情顯得有些疲憊,她瞇上眼睛,輕聲說:
你也快四十了,不要光忙事業,也該成個家了。
母親想說的重點原來在此,我恍然大悟。我撫摸著母親冰涼而枯瘦的手,寬慰她說,會的會的,會成家的。謝謝母親告訴我這一切。
進入新世紀不久后的某個仲夏,人到中年的我,因為參加一個采風活動蒞臨東陽,當地報社接待了我們。報社副刊部的一位女主任帶我們去火腿廠考察,一爿爿猩紅的豬匹懸掛著,在陽光下像一面面旗幟。之后我們又去了木雕廠,最后驅車參觀東陽的市容,沿一條正在整修的柏油路返回報社。我坐在大巴上,一次次眺望遠方迷蒙的山巒,無來由地被一種近鄉情怯的情緒所籠罩。山那邊是怎樣的一番景象?現在東陽人都變富了,粗粗估算一下,那個包著方格頭巾的姑娘已是中年人了,要在鄉間的小路上迎面相遇,我還能認出她嗎?一股悲傷無來由地涌上心頭。
汽車緩緩行駛的某個瞬間,我的腦際突然回響起拉威爾《波萊羅舞曲》的旋律,這首樂曲是大學期間一位法國留學生向我推薦的。它的旋律很特別,非常簡潔和恒定,通過一次次的變奏和配器變化來呈現主題,像一條條小河,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節奏緩慢地堅定地朝向一個目標。很奇怪的是,那么多年過去,每當我陷入冥想的時候,這首樂曲就會自動跳出來。
午餐在報社的餐廳包間,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我們走進去,落座后我忽然輕聲對旁邊的女主任說:能不能讓廚房炒一盤索粉?
女主任很驚訝,說老師怎么知道我們東陽的特產“索粉”的?我說我母親是你們東陽人,前年她去世了,享年九十四歲。
一大盤索粉端上來了,堆成一座小山,里面放了很多切片的紅腸和卷心菜葉,索粉全是斷開的,每根都一寸來長,一筷上去索粉就散開紛紛掉落,讓人聯想到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詩句。
女主任見我放下筷子,連忙問老師你不喜歡嗎?炒得不好再來一份。我說不用不用,非常好。
我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那圓圓的切片紅腸,怎么看都像是初吻。
程永新,出生于上海,職業編輯,業余作家。高級編審,現任《收獲》主編。責編的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蘇童的《黃雀記》、李洱的《應物兄》獲得茅盾文學獎,負責組稿責編的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屢次獲得國內外各種文學獎殊榮。榮獲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編輯獎。著有長篇小說《穿旗袍的姨媽》和《氣味》,中短篇小說集《到處都在下雪》和《若只初見》,散文集《八三年出發》以及中國第一部"個人文學史"《一個人的文學史》,話劇作品有《通往太陽之路》、《我們這些人啊》(與人合作),主編編選了《中國新潮小說選》,擔任大型電視記錄片《上海建筑百年》的總策劃、總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