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2022年第4期|李路平:黃玫瑰(節選)
黃燦接完電話后,太陽在他額頭上曬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把電動車停到路邊的香樟樹旁,放下撐子坐好,看了看車筐里的花,點了一支煙。
送貨之前,黃燦已經猜到了結局。下單的那個人在備注里留言:如若不收,請自行處理。他已經懶得再接黃燦的電話了。盡管如此,這一次,黃燦還是要撥通那個號碼。那個女孩再次拒收后,說了幾句話,要黃燦轉告他。
香煙讓黃燦放松下來,他記不起這是第幾次接到那個人的訂單了。那是一個奇怪的人,有點懦弱,大約也很無趣,但似乎多少有些專一,有些長情。那個人總在固定的日期,訂同一種鮮花,給同一個人。黃燦在手機里翻找出那個人的電話,是一個省內的號碼,很好記,接著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然后撥了過去。
黃燦在“那些芳香的年輕人”送貨,這是港城一家小有名氣的花店。港城是一座濱海城市,近幾十年來得到政策傾斜,經濟騰飛,人們有了閑錢,知道享受生活,鮮花需求也隨之跟進。
黃燦初中畢業就跟著村里的年輕人出來闖,他們都進了電子廠或工地,只有他兜兜轉轉,最后來了港城,成了花店的一名送貨員。他做出這個選擇,與母親有關。母親是鄉村環衛工,前些年注重鄉村建設,到處都開始美化道路,不知名的鮮花開始出現在鄉道兩旁,煞是好看。母親像很多環衛工一樣,時不時會把那些花的種子或幼苗帶回來,種在家門口,時間一長,那里就變得五顏六色起來。他也很喜歡那些花兒。但起初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門前出現那么多沒見過的花,那么好看,又那么無用。直到它們吸引了他喜歡的一個女孩,他才有意識地把那些花兒侍弄得更好看一些。
那個女孩叫李欣,和他在同一個村子里,寄宿在她的外公家,成績優秀,注定是會通過升學離開這里。現實也確實如此,黃燦的成績越來越差,曠課次數越來越多,李欣的成績穩穩地排在前面,中考進入市里的重點中學,徹底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來港城之后,有次打電話回家,母親無意中說起李欣考上了港城的大學,剛上一年級。他心里一驚,想到冥冥之中,或許他們的生活還會有交集。
那天放下電話后,他在地圖上查找了那所大學的地址。他很熟悉,時不時要送一束鮮花過去,看著那些從他手里把花接過去的同齡人,臉上總是洋溢著難以掩飾的歡喜,令他充滿羨慕。他想,有一天或許會在那里見到她。這個想法太過突然和驚喜,黃燦不得不及時止住,給自己澆了一盆冷水:那樣的場合,截然不同的境遇,是喜是悲都說不定。
可能是挨著附近的高校,老板才把店名取為“那些芳香的年輕人”。黃燦沒有問過,當他在信息墻上把店名念出來,又看見是一家花店后,便撥通了上面的電話。面試很簡單,老板就是看看人有沒有力氣做事,會不會說話都是其次。
但他說得很少,讀書時酷酷的感覺早已煙消云散,出來打拼了幾年才真正意識到,沒有學歷,也沒有技術,走到哪兒都沒有自己的理想工作。他接收招聘信息的渠道,和讀過大學的人幾乎完全不一樣,他們都在網上投簡歷、奔走于各場招聘會,備有一大堆學歷證明、技能證書和獲獎材料,而他連像樣的學歷證明都沒有,更別說其他證書和材料了,只能經熟人介紹,或到各類人才市場,在招貼板上尋求機會。這種深深的挫敗感,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他的心底不斷累積,猶如一口氣堵在那里,讓自己越來越張不開口。
花店的工作說忙也不忙,說不忙有的時候也很忙。黃燦雖然說是送貨工,日常工作時,不外送的工夫,他都需要在店里幫忙。他主要做的是搬運、揀選和修枝。花廠的人把鮮花運送到店里,他要幫著把一筐筐的貨搬進來。有時候遇到公司開業或慶典這樣的大型活動,貨很早就送過來了,數量太多,只能暫時堆放在店門口的平地上,大家加速收拾送走。一個月里總有好幾次,這些大訂單幾乎可以維持花店的運轉。因為采摘、擠壓、運送等緣故,黃燦知道,不是所有花兒都能完好地被送到店里,總是有一部分要損耗丟棄。在其他人搭配包裝前,他要提前把這些破敗的花兒揀選出來扔進垃圾桶里。為了給顧客提供更優質的服務,他們店里的損耗率甚至比其他花店要大得多。當然這都是由老板決定的,每當他捧著一大堆的鮮花扔掉時,那些花的香氣縈繞在他的腦間,一種類似失戀的失落感就會襲來,仿佛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不可挽回地被浪費,而那個裝載廢棄鮮花的大桶,就像一處遺址或殘骸,經歷盛大光鮮的時刻之后,不可挽回地被遺棄。
他還要修枝,總是這樣,每當他手里空閑下來,掏出手機,就會有一雙眼睛看見,然后一張口就會開啟,要他把花枝修一修。有些花枝有細刺,比如玫瑰和月季,修剪的時候需要特別小心,黃燦的手不知道被扎過多少次了,他似乎總是心不在焉,一股隱秘的焦慮始終在心底揮之不去。修枝除了剪去多余的葉片,還需要把枝條剪成三十度的斜面,方便顧客擺放時不必再修剪,也能讓鮮花更好地吸收水分,保持得更久一些。花瓶里的水最好不要超過瓶身的三分之一。當然,這些話有時候他會對收貨人提起,但大多時候不會。除此之外,每天還要統計銷量和存貨,這都是店長的工作,他有時候也會幫忙做。
作為港城的連鎖鮮花店,老板的主要收入并不是花店的銷量,而是花藝培訓。老板是一位極富品位的花藝師,他在業界很有一些名聲,據說曾經去日本和歐洲專門學習過,技藝爐火純青。大多數時候老板都不在店里,負責插花的都是店里的員工,經過簡單的培訓后,就能夠上手了。花束的樣式都是老板搭配好的,只用照著收成一束就好,并無半點新意,黃燦覺得自己來也完全沒問題。但不得不說,他們做出來的花束和平臺上拍的照片,還是有差距的。他不知道差別究竟在哪里,都是那幾種原材料,但是搭配到一起,感覺總差那么點意思。花束種類會定期更新,但不多,似乎顧客已經習慣了固定的那幾種,很多花束做出來只是做做樣子,幾個月甚至半年過去,都沒有銷量。
黃燦很想學花藝。他在“那些芳香的年輕人”工作一段時間之后,下定決心要學會一技之長。店里的花藝培訓,價格不菲,員工有內部價,但對于他的工資來說,內部價也不便宜了。那不僅是一門技術,更是一種藝術。在為數不多見到老板的時刻,這句話總掛在他的嘴邊。黃燦沒有想過什么是藝術,在他的觀念里,只有書畫、音樂之類的似乎和藝術沾邊,它們往往給人高雅的感覺。占了花店半壁江山的玫瑰,更多給人俗艷之感,怎么和高雅相提并論呢?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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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詳見《南方文學》2022年第4期)
【作者簡介: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贛州人,現居南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散文》《詩刊》《長城》《星星》《美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小說月報·大字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