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2018年夏天，一位讀者通過出版社讀者群找到我的同事，說想提供盜印《紅星照耀中國》的線索。負責群管理的同事把此事告訴我，很快，我和那位讀者加了微信。

我在這里暫時稱他X。實際上，我始終不知道這位讀者的真實姓名。X簡單發了幾條信息給我，說盜版印廠離他工作的地方不遠。之前已盜印了至少十萬冊《紅星照耀中國》，可能很快就要再印幾萬冊，紙張都運到了。又是一家產量驚人的盜版印廠！近年來，出版市場越來越“卷”，出一本書能賣到5萬冊，就算是“暢銷”。可盜版廠商卻屢屢能盜取我們最豐碩的果實。

《紅星照耀中國》是人文社的紅色經典，入選了統編本《語文》推薦書目，每年銷量較高，特別容易被不法商販盯上。這幾年，該書責編腳印帶著我，為了打擊盜印、侵權行為，耗費了不少心力，效果卻有好有壞，不盡理想。可是這些事如果不去做，違法者會愈發瘋狂。所以，我們決定，只要能確認這個線索，要盡力追查下去。

與x溝通，前兩天比較順利，但是x可能經常上夜班，所以白天發的信息他很少即時回復，總在半夜突然發來消息。我倆彼此都出于謹慎，沒有談及過多個人信息。雖然x說了一點他所了解的那家盜版印廠的情況，但一直沒告訴我印廠名字和地址。也許是擔心我們打草驚蛇。

我留言問x，能不能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拍幾張盜印現場的照片作為證據，否則沒辦法向執法部門申請行動。x一開始表現得有點為難，但兩天后的半夜還是給我發來幾張照片。我已能斷定，消息可信，或許真的會有點收獲。向領導匯報后，社里也非常重視。

四天后，凌晨3點多，x發了三條消息給我，說那家印廠又開始新一批次的《紅星照耀中國》盜印了，只印了幾個印張，因為有其他“急活”又暫停了。我趕緊問他，能不能發給我廠名和地址？卻沒了回復。焦急等到第二天上午，X才說等晚上發給我定位。我趕緊感謝，并且先允諾行動后給他獎勵。過一會兒，X回了一條：“不必了吧，打擊盜版每個人都有責任，應該的。”這句原本在出版業內經常被提及的話，被X說起，讓我感到了不曾有過的觸動。好像我那些庸常的工作，不論是出版還是打盜版，在這些善良而正義的讀者身上，都找到了意義。

晚上，X如約發來了定位，原來是在天津郊區的某地。定位點沒有名字、比較偏遠，旁邊多是農田。X說，院里有多家小公司，等確定要過來，再告知哪家在盜印。他還叮囑千萬別走漏消息，之前就有當地的執法隊撲空過。

的確不能立即行動，一來因為沒有確切地址，再者如果只印了少量印張，取證會非常困難。法庭上，這些零散的“半成品”甚至不能作為盜版索賠的憑證，可以統計數量的盜版書“成品”才可以。但是盜版書商一般快印快銷，所以也不能等到他們全部印好再行動，容易撲空。這無疑又是一個兩難選擇。

盜版層出不窮，社會、市場層面的原因有很多，打盜版本身的艱難也算其中之一。從作為編輯的親身經歷來看，收集消息、辨別真偽、取證、聯系執法部門、抓捕、再取證、提起訴訟、舉證、后期追蹤……哪一步出了問題，都會前功盡棄。而這些盜版印廠行事隱蔽，往往都有反偵察能力，加上整個利益鏈復雜，要做到每一步都不出問題，談何容易。

再著急也沒辦法，只有等。又過了三天，X終于在上午發來了消息：現在盜印的《紅星照耀中國》正在等待裝訂，等裝完了可能明晚出庫！不能等了，我把這消息告知社領導，幾位領導迅速上報，聯系相關部門。接到報告后，相關部門決定立即行動。我們還在吃午飯時，相關部門負責人打電話過來，馬上動身，開車去天津！

這時我心里很忐忑，我沒法確定X發給我的那個定位是否準確。另外，之前聽社里前輩講過打盜版的經歷，有一次他們還險遭不測，被印廠老板帶人圍堵到深夜才脫身，而我們這一行會遇到什么？

社里派車，我和一位領導、兩位同事去接上相關部門負責人，直奔天津。這位負責人有多年的打盜版經驗，言談舉止透露沉著，讓我們心里有了點底。在車上，我很想直接給x打一個語音電話，又怕暴露了他的身份。緊要關頭，他會接我這個語音通話嗎？

我連給X發了好幾條消息，問能不能趕緊給我發準確的地址定位，我們要行動了。萬幸，X這次很快給我回復，并發來了更精確的定位，就在大院最里面的第四個車間里！

剩下的事情，有點像警匪電影里的場景。為了行動保密性，我們的車行駛到天津地界時，那位負責人才打電話通知當地相關部門，并請他們聯系警方，到指定地點聯合行動。當我們的車和一臺警車、兩臺執法車會和時，我一路高度緊張的心終于踏實一些。

下午3點左右，我們的車隊按照定位，準確找到那個大院。警車開道，門衛不敢阻攔。我們在警察的保護下，沖進了那家印廠。果然，昏暗的大車間里，十幾臺大型印刷機上正在印著《紅星照耀中國》、法院最終會追究盜版印廠老板的責任，而這些工人也是無辜的。

我們人文社的4個人，舉著手機和相機在巨大的車間里來回奔走，對那些數量驚人的盜印品一通搶拍，生怕遺漏了重要證據。事后想想有點好笑，我們拍攝的所謂“證據”，在警方和法院那里是不能用來立案判案的，后來僅成了這次打盜版行動的紀念。

下午6點多，我們配合警方做完盜版書數量的初步清點。除了足以裝訂成5萬冊《紅星照耀中國》的半成品，我們還找到了不少裝訂好的《長征》和《哈利·波特》等“樣書”。印刷機旁邊的登記冊上，記錄著之前觸目驚心的盜印數字，而這些流出去的盜版書，已然很難再取證，更別說追回。當然，人文社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現場躺著大量尚未運走的盜版書，大多是賣給學生的青少年讀物。

執法大隊叫來幾臺叉車運走贓物后，我們為配合調查，又待到了晚上10點多才動身回京。離開警車的保護，心情在振奮之余，似乎又有點緊張。這時我才看到手機上X給我發來的消息，說他剛才看到執法部門來了，問我行動是否順利。我松了口氣，心想不會影響到他的安全。聽相關部門說，這個盜版印廠的規模在近幾年當地打盜版行動中都能排上號。雖然我們被盜印的書大概率無法獲得賠償，但至少也給了違法者一記重拳，這對于我們乃至整個出版業總是好事。

現在市場上的圖書，打折之后，平均售價大概不過二三十塊錢，利潤非常薄。盜版書之所以更便宜，不只因為它們侵害了作者和出版社的合法權益，更因為它們以次充好，用料和印制質量低劣，對讀者身體的危害不容小視。前些日子，還有因為買了盜版書而導致一家人甲醛中毒的新聞。

這場有點像電影《無間道》情節的打盜版行動已過去了幾年，我還經常想起X說的那句，“不必了吧，打擊盜版每個人都有責任，應該的”。正因為X不是出版從業者，也不是利益相關的人，他說出這句話才更有力量，更珍貴。也許消滅盜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無間“盜”的斗爭還會繼續上演，但作為出版人，我永遠感激千千萬萬位讀者x，是他們讓出版這份工作充滿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