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2年第3期|楊獻平:弱水綠洲(節選)
記憶的冬天
那是距離我們最近的一個鎮子,也是弱水河進入巴丹吉林沙漠之后,人口最多的一大片綠洲,行政上隸屬于金塔縣。我們駐扎在沙漠邊緣的部隊,距離酒泉市區還有200多公里的路程,因為紀律要求,平時難得去一趟。閑暇的時候,也唯有去那里走走看看,一方面開闊眼界,另一方面,還有一些個人的小心思。
它的名字叫鼎新。民國時候還稱毛目。因一邊的弱水河如在肩上,像人的毛茸茸的眼目得名。斯文·赫定在其《亞洲腹地探險八年》一書中說,他們當時在今額濟納地區建立了一個氣象站,平素收發郵件都要在毛目來,并說“騎快馬要五天的時間”。
有一年冬天,整個巴丹吉林沙漠陽光慘白,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使人厭倦,又無處躲藏。出了駐地大門,一色的黃土路彎曲展開。行車之間,塵土不停飛揚,不斷經過的村莊大都靜默在干枯楊樹下面,沉靜、松動。干打壘的房屋上飄動著草芥,幾匹馬和數只白羊在里面吃草。一邊馬路上的車子轟然經過。之后是一小片草灘,枯了的茅草幾乎不被看見,白色的鹽堿像雪。小小魚塘旁邊的楊樹上,落著好多烏鴉,黑色的長嘴啄著冰凌。風從關不嚴的窗口灌入,土霧飛揚。向前的路途上,不斷有人上車,其中有包頭巾的女子,胡子拉碴的男人,老人懷里的孩子表情木訥,兩腮酡紅。到永勝村,一個婦女在我身邊坐下,她滾圓碩大的屁股頓時震顫了結實的座位,以至于整個班車都肉顛顛地顫抖了一下。
這是一臺中巴車,里面坐著數十個人。車子徐徐向前,有人上車,有人下車。走著走著,就是中午了。一路上的村莊都是一般模樣,臨路的一邊,枯柴的籬笆之內,干裂的田地,幾棵黑色的果樹生長在里面,它們之間的距離很大,但頭頂的枝丫相互糾纏。遠處的村莊有些模糊,茅草、樹木、柴煙和土霧,就在其中。
前面是鼎新鎮,處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四面都是黑戈壁,一側的狼心山下,流淌著著名的弱水河。鎮子很小,丁字形的馬路兩邊,矗立著成排的平房,很多門楣上掛著各種招牌,風在坑洼的路面上奔走,卷著塵土、紙片、塑料甚至衛生巾。看到兩個理發店,我探頭探腦,又迅速撤出。前面有一家加油站,孤獨地坐落在鎮上的主街口,等候需要加油的車。街道盡頭的一角,有一條斜斜的胡同,其中一座土房子飄出一扇白色門簾。走進去,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巨大的鏡子前面,正在擺弄一把電推子。
她起身,說理發嗎?我嗯了一聲,她沒再說話,但臉色似乎不悅。和我同來的安平順勢坐在沙發上。靠背的毛巾上頭發茬子很多,一邊的扶手上也是,洗發精的味道充斥了小小的房間。我對安平說,要不你先來。安平閉著眼睛,碩大的腦袋微微搖了搖。我只好先來。她開始在我頭上動作。手中的電推子發出嗚嗚的響聲,像是半夜房頂的風聲。她理得很慢,由此我也斷定,她是一個仔細的人,至少很負責。她的胸脯幾乎貼到了我的臉頰,隨著身體而動。我全身突然酥癢了一下,而她似乎沒有察覺。她拿梳子的時候,我看了她一眼,她臉上似乎沒有表情,圓圓的眼睛一次次被睫毛覆蓋,左嘴角的一顆黑痣若隱若現。
在黃昏時分,看見沙漠,看見戈壁灘,看見零星的樹。沙漠戈壁略微有些起伏,像是一個身形巨大的睡著了的婦人,可她內在的、均勻的呼吸我老遠就感覺到了。而樹,尤其是我要走近的那幾棵沙棗樹,在戈壁灘上,它們模糊的身姿有些古典詩歌的味道,又像是幾個千年老友聚在一處貧瘠之地,在風沙之間靜立百年,專注于傾聽和訴說。
我一個人,并且時常一個人,在這一片叫作巴丹吉林沙漠的邊緣或是內里走來走去,從先朝的舊址、變遷的草灘、河道到現代的城市和村鎮。我的這些行走大都漫無目的,感覺就像一個流浪者,隨時隨處都可以抬起和落下孤獨的腳步。我很孤獨,一是性格原因。我不怎么合群,尤其是素常的那些聚會和約會,吃吃喝喝,胡謅八扯。二是我在這里舉目無親。我就是我,一個人,像一只失去巢穴的灰雀一樣,在干燥、封閉、冷漠,習慣于背叛和孤芳自賞的沙漠里的人群中,從一處飛到另一處,雖然每天都在不停地活動和掙扎,但我永遠都躍不出這一片沙漠戈壁之上的天空,甚至近處由一百棵楊樹組成的圍欄。
這種碎步式的、流浪一般的行走,在我看來,像極了生命和內心在某一些瞬間的自然轉移。比如在沙漠的更深處,一色的焦黃和枯寂,偶爾出現的駱駝和牧羊滿身塵土,它們年復一年地在幾乎無草可食的戈壁灘上慢慢游蕩,樣子似乎很悠閑,它們世世代代地重復著這種看起來天高地厚的宿命。放牧它們的人心不在焉地看著遠處和天空,手中的鞭子像礫石一樣寬容和沉默。
平素,我活動在一所很小的營地,機械而又靈活。單位里的人不多,也不少。經常見面的也就那么幾個,各自的面孔像少不了沙子的飯菜一樣親切而平淡。下班之后,多數時間就剩下自己了。雖不至于歡欣舞蹈,忘乎所以,但在這世界上,一個人能夠擁有自己的一方空間也是很美的事。
夏天是讓人想入非非的大好時節。可在沙漠戈壁,沒有相應的資源,只能搜索記憶,把沉淀在內心里的那些情節和面孔一個一個、一遍又一遍地翻出來,仔細揣摩、想象,然后獨自在一個人的黃昏和中午嘿嘿傻笑或是暗自懊悔。
時間久了,我的性格愈加孤僻起來,這不是好事,但也毫無辦法。實在悶得要死的時候,就在黃昏時分,一個人到戈壁邊緣、沙漠深處走走,在幾棵樹下或是一堆黃沙上坐下來,或者舉頭望天,傻想,也傻笑,自言自語。其中,當然很多想法是庸俗的,而且俗不可耐,比如談戀愛、過夫妻生活,甚至和某個異性在某些場合邂逅……如此等等。當然也想高尚的,比如力所能及地幫助人,突然的見義勇為……可歸根結底,這都是空的。
內心隨時的沮喪,覆蓋了我大多數時候的心情。
唯有在綠洲邊緣的黃昏,看見黃昏中沙漠的樹,它們孤單,卻像釘子一樣釘在瀚海之中。通常,我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一定要帶上香煙和啤酒,這是在沙漠冥想與獨坐的必備之物。我的腳步遲緩,但不沉重——日常里,那些讓我沉重的東西,此刻都不復存在了。在寂寥的沙漠,我只是一個活動的物體,當然會發出聲音。除此之外,我和沙漠及其中的樹沒有區別,甚至是一體的。
走到樹下,摸一摸樹皸裂干燥的皮膚,看看它們扭曲的肢體,拍拍手上的塵土,然后坐下來。仰頭看看天空,星星在笑,它們不寂寞。看看四周,栗色的葉片飄浮著,這些面目模糊的精靈,一次次來臨,遮蓋了我們生命的大半部分,直到最后,還要將我們的肉體和靈魂掩埋,這一種過程,殘忍而美妙。
打開啤酒,點燃香煙。煙頭燃燒著黑夜,像是深入到它的心臟,燒得它疼。要不,我怎么會看見自己的鼻尖呢?啤酒被風一吹,涼了許多,進到胃里,如同冰塊一般。可是我不知該想些什么?對于平凡的人來說,活著就是最大的意義。
在沙漠的樹身邊,時間走著,大地越來越寂靜,連同我自己,就像不存在似的。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黑夜和沙漠謀殺了。進而,在毫無知覺之中,成為它們的一部分。我覺得驚恐,然后有意識地活動一下四肢,很輕,像是沒有一樣。我身下的黃沙在白晝聚斂的熱量瞬間消失,濕重的地氣涌了上來,透骨的涼。我張開眼睛,樹無語,只是在風中拍動著稀疏的手掌,聲音簡單得如同經常的背叛一樣。但是,外形丑陋的沙棗樹,卻像是沙漠的旗幟,孤獨地矗立著,不使自己腐朽。
夜深了,我想我該離開了,站起身來,再看一眼樹們,樹們依舊無所謂的樣子。我有點哀傷,就對樹說:你是不是像我一樣憂傷?樹們沒有開口,只是使勁地搖著插滿枯枝的頭顱。走了很遠,樹已看不見了,有細微的風吹著,樹卻發出了聲音,像是嘆息,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這鎮子后面,有一條不長的土石公路,兩邊三棵沙棗樹,葉子落盡,枝條下垂,在風中微微顫抖。對面的房屋不知是誰家的。直對小路的大門,在一堵長長的黃土墻壁下面,紅色的油漆好像涂過不久,顏色溫暖。我們加快腳步,蹚著虛如棉花的浮土。敲門,開門的人面孔粗糙,皺紋里面的黃土變成了黑土,在她的眉毛和兩眼一角,懸而欲掉。我說大媽,我們來買蓯蓉。
她搖了頭,說,俺家沒人去挖那東西!所謂的蓯蓉,也叫肉蓯蓉。是沙漠地區的獨有菌類,寄生在梭梭的根部,主治勞傷,面黑,腎虛白濁,破傷風等。這些都是中醫說法。我們單位的老同事一口咬定,用肉蓯蓉和枸杞、大棗一起泡酒喝,壯陽!我們這些年輕人喝了,恐怕整夜都睡不著,即使睡著了,也得“夢中跑馬”。這一次,我和安平之所以趁著周末的時間到鼎新鎮,就是想買些蓯蓉,探親時候帶回去,送給以前對我們有過恩情和幫助的那些已婚成年人。
我正要轉身離開,安平卻說,那……我們能到您家看看嗎?老婦人沒說話,隨手打開了門扉。我看見了又一座房屋,墻壁上掛著幾串紅辣椒,一下子就把整個院子照亮了,讓我沾滿灰塵的眼睛陡然發亮。黃色玉米堆在向陽的墻根。院子中間一棵梨樹。頭頂的陽光清淡如涼了的開水。正屋黑乎乎的,墻壁上留存著火焰灼燒過的痕跡,黑色的污垢成條懸掛。正墻上的年畫:鯉魚跳龍門、揚帆起航、落日大海、五大偉人等,每一幅都顏色灰舊,煙垢和灰塵日復一日附在上面,厚厚一層。
我們坐在一邊的黑色沙發上,眼睛在房間巡看。土炕上的被褥疊放得很整齊,呈方塊面包模樣,每一個上面都罩著一塊白色的三角布,布上繡有花紋,鷹、鴛鴦、魚、花朵,有些顯得笨拙,但乍看,感覺很素雅。老婦拿了黑色茶幾上倒扣的茶杯,撩開門簾,跨出去,緊接著,另一個房間門吱呀而開。
安平說,蓯蓉買不上就算了,不如到街上轉轉。正在這時候,老婦人走了進來。她一手一只茶杯,里面的水晃晃悠悠。我快步迎上去,接過來,開水灼燙五指,我急忙放下。濺出的水珠,落在火爐里突突上翻的火焰中。茶杯很臟,里側厚厚的茶垢或者灰垢連漂浮的茶葉也不能掩蓋。我把它放進手掌,兩手捧住。
她自顧自地念叨說,這茶杯放了好長時間,咋也洗不干凈。
這鼎新綠洲,所有的村莊,房屋都是雷同的,且緊密相連。從這家到另外一家,也就是幾步的距離。相鄰的街道上,停靠著一些四輪車、摩托車、卡車。一些人坐在被陽光寵愛的墻根,抽煙的老頭棉襖殘破,白色棉花外露。一些孩子剛剛放學回來,書包上沾滿了灰色的塵土,酡紅的臉蛋有點透明。
我們走過去,問誰家有蓯蓉賣。他們先是七嘴八舌。其中一位,手指向據說有蓯蓉賣的那家。我們說謝謝。他們復又坐下。我特別注意到,他們屁股下面的三角石頭上,空隙和凹槽很多,遠看像是堅硬的黃土。到另一家,我們敲門,開門的是一張俏麗面孔,安平似乎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那個女孩的方言有點難懂,她的舌頭發卷,舌頭頂著上顎。安平重復了幾遍我們想買肉蓯蓉的話,最后竟然有點結巴。女孩撲哧笑了,一只手掌迅速掩住嘴巴,兩腮的笑意使她光潔的臉突然有了一些清晰的皺褶。這是一座嶄新的院落,前墻紅磚,后墻和側墻由黃泥土坯砌成,又加涂了白色墻粉,使得整個房屋呈現出一種干凈的、嶄新的白。稱好了蓯蓉,安平自己安靜地進了房間。闊大的窗戶,白色的玻璃,水泥的地面上落著幾片碎花布,寬寬的土炕上疊放著一床被褥。
女孩好像一個人在家。靠窗的墻壁一角,有一架縫紉機,上面正耷拉著一條黑色的褲子。安平語氣興奮地說,你會做衣服?我的幾件衣服破了,拿過來你幫忙補補吧。女孩沒有吭聲,低頭站在門口,不看我們一眼。
太陽已經跳下屋頂,余光在我們來時的土路和鼎新鎮政府的樓房上短暫停留。兩邊空闊的戈壁漫漫無際,黑色的表面不斷卷動大風,像兇猛野獸,由遠而近,我看到了里面的沙子、枯葉、碎草和白色的石礫。此時的鼎新鎮,青色的柴煙升起,諸多的黑色煙囪,吐出一條條長長的蜿蜒向上的蟒蛇。我似乎聽到了一些粗重和劇烈的咳嗽,在傍晚的村莊,真實而響亮。找了一家飯館,我倆饑腸轆轆地坐下來,要了兩碗牛肉面。
黃色牛肉面上面,漂著零星的牛肉、香菜、辣椒油,面湯發黑。其實我并不喜歡吃牛肉面,總覺得那種味道很怪。而安平吃得津津有味,他吸食面條的聲音,在窄小的餐館響亮極了。
回程的道路被黑色收斂,零星的燈光不知出自誰家的窗欞。大風在窗外刮起,大風之中的村莊,不見行人,一片沉寂。第二天早上,安平電話說,下個周末,再去鼎新鎮。我說到時候再看情況。他有些不高興,語氣里夾雜了一絲惱怒。
那年安平十九歲,我和他同年。
后來,我們又去了鼎新鎮。安平說他還想再去那位女孩子家看看。我覺得不妥,主要是沒有合適的理由。安平說,咱們就說去買蘋果。我說,那好吧。兩人踩著土路,腳下狼煙四起。去到那一家,敲開門,卻是一個老婦。進屋坐下來,安平就轉著彎兒打問那個女孩子。那老婦大致知道他的意思,說,前些天,俺們丫頭去酒泉市里上班了。安平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來。
此后數年,安平終于在鼎新鎮談成了一個對象,帶回河北老家結婚,兩人很快生了一個女兒。我依舊單身,有一次去酒泉出差,當地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說那個女孩的老家是鼎新鎮的,和我們單位很近。兩人見面時,我覺得那女孩似曾相識。就問她,記得前些年有人去你家買蓯蓉的事兒不。她想了想說,俺家從沒人挖過蓯蓉。我哦了一聲。然后尷尬地笑了笑。她也笑笑。她的笑很淺顯,尤其是低頭的模樣,很嬌嫩、怯弱,而又渾身蹦跳著一種叫人心疼的羞澀。
像樹一樣憂傷
在黃昏時分,看見沙漠,看見戈壁灘,看見零星的樹。沙漠戈壁略微有些起伏,像是一個身形巨大的睡著了的婦人,可她內在的、均勻的呼吸我老遠就感覺到了。而樹,尤其是我要走近的那幾棵沙棗樹,在戈壁灘上,它們模糊的身姿有些古典詩歌的味道,又像是幾個千年老友聚在一處貧瘠之地,在風沙之間靜立百年,專注于傾聽和訴說。
我一個人,并且時常一個人,在這一片叫作巴丹吉林沙漠的邊緣或是內里走來走去,從先朝的舊址、變遷的草灘、河道到現代的城市和村鎮。我的這些行走大都漫無目的,感覺就像一個流浪者,隨時隨處都可以抬起和落下孤獨的腳步。我很孤獨,一是性格原因。我不怎么合群,尤其是素常的那些聚會和約會,吃吃喝喝,胡謅八扯。二是我在這里舉目無親。我就是我,一個人,像一只失去巢穴的灰雀一樣,在干燥、封閉、冷漠,習慣于背叛和孤芳自賞的沙漠里的人群中,從一處飛到另一處,雖然每天都在不停地活動和掙扎,但我永遠都躍不出這一片沙漠戈壁之上的天空,甚至近處由一百棵楊樹組成的圍欄。
這種碎步式的、流浪一般的行走,在我看來,像極了生命和內心在某一些瞬間的自然轉移。比如在沙漠的更深處,一色的焦黃和枯寂,偶爾出現的駱駝和牧羊滿身塵土,它們年復一年地在幾乎無草可食的戈壁灘上慢慢游蕩,樣子似乎很悠閑,它們世世代代地重復著這種看起來天高地厚的宿命。放牧它們的人心不在焉地看著遠處和天空,手中的鞭子像礫石一樣寬容和沉默。
平素,我活動在一所很小的營地,機械而又靈活。單位里的人不多,也不少。經常見面的也就那么幾個,各自的面孔像少不了沙子的飯菜一樣親切而平淡。下班之后,多數時間就剩下自己了。雖不至于歡欣舞蹈,忘乎所以,但在這世界上,一個人能夠擁有自己的一方空間也是很美的事。
夏天是讓人想入非非的大好時節。可在沙漠戈壁,沒有相應的資源,只能搜索記憶,把沉淀在內心里的那些情節和面孔一個一個、一遍又一遍地翻出來,仔細揣摩、想象,然后獨自在一個人的黃昏和中午嘿嘿傻笑或是暗自懊悔。
時間久了,我的性格愈加孤僻起來,這不是好事,但也毫無辦法。實在悶得要死的時候,就在黃昏時分,一個人到戈壁邊緣、沙漠深處走走,在幾棵樹下或是一堆黃沙上坐下來,或者舉頭望天,傻想,也傻笑,自言自語。其中,當然很多想法是庸俗的,而且俗不可耐,比如談戀愛、過夫妻生活,甚至和某個異性在某些場合邂逅……如此等等。當然也想高尚的,比如力所能及地幫助人,突然的見義勇為……可歸根結底,這都是空的。
內心隨時的沮喪,覆蓋了我大多數時候的心情。
唯有在綠洲邊緣的黃昏,看見黃昏中沙漠的樹,它們孤單,卻像釘子一樣釘在瀚海之中。通常,我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一定要帶上香煙和啤酒,這是在沙漠冥想與獨坐的必備之物。我的腳步遲緩,但不沉重——日常里,那些讓我沉重的東西,此刻都不復存在了。在寂寥的沙漠,我只是一個活動的物體,當然會發出聲音。除此之外,我和沙漠及其中的樹沒有區別,甚至是一體的。
走到樹下,摸一摸樹皸裂干燥的皮膚,看看它們扭曲的肢體,拍拍手上的塵土,然后坐下來。仰頭看看天空,星星在笑,它們不寂寞。看看四周,栗色的葉片飄浮著,這些面目模糊的精靈,一次次來臨,遮蓋了我們生命的大半部分,直到最后,還要將我們的肉體和靈魂掩埋,這一種過程,殘忍而美妙。
打開啤酒,點燃香煙。煙頭燃燒著黑夜,像是深入到它的心臟,燒得它疼。要不,我怎么會看見自己的鼻尖呢?啤酒被風一吹,涼了許多,進到胃里,如同冰塊一般。可是我不知該想些什么?對于平凡的人來說,活著就是最大的意義。
在沙漠的樹身邊,時間走著,大地越來越寂靜,連同我自己,就像不存在似的。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黑夜和沙漠謀殺了。進而,在毫無知覺之中,成為它們的一部分。我覺得驚恐,然后有意識地活動一下四肢,很輕,像是沒有一樣。我身下的黃沙在白晝聚斂的熱量瞬間消失,濕重的地氣涌了上來,透骨的涼。我張開眼睛,樹無語,只是在風中拍動著稀疏的手掌,聲音簡單得如同經常的背叛一樣。但是,外形丑陋的沙棗樹,卻像是沙漠的旗幟,孤獨地矗立著,不使自己腐朽。
夜深了,我想我該離開了,站起身來,再看一眼樹們,樹們依舊無所謂的樣子。我有點哀傷,就對樹說:你是不是像我一樣憂傷?樹們沒有開口,只是使勁地搖著插滿枯枝的頭顱。走了很遠,樹已看不見了,有細微的風吹著,樹卻發出了聲音,像是嘆息,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個人的兩端
日復一日的沙漠生活,身上的灰塵,即使每天清洗也毫不濟事。每年的春天,當暖意從沙漠深處走來,微醺的空氣中就有了花朵和青草的味道,巴丹吉林的天空仍舊是灰色的,我仰頭看看,它好像沒有任何表情,只以神秘博大的面孔,與幽深干燥的沙漠相對無語。
這些年來,我在沙漠生活,而我來自異鄉。現住地和故鄉,是我個人的兩端,也是內心的兩種牽掛。我的故鄉在南太行鄉村。那里的村子都是一色石頭房子,連門前的石階和山上的巖石也是。人們在山間零星的田地、連綿的岡巒之中,過著潦草的現實生活。
在巴丹吉林沙漠,我只是它身上的一個過客,時常以一粒沙子或者一株草的形象,混跡在廣袤的天地之間。因為地理的原因,沙漠和太行山的氣候截然不同。比如,每年三月的南太行地區已是草長鶯飛,太陽日暖,到處都是花開草長,莊稼拔節的聲音,牛和羊也在新鮮的草和樹林里撒歡。可此時的巴丹吉林沙漠,像一個老嫗,仍舊沉浸在去冬的記憶里。因為地處高原,氣溫冷熱不定,早晚完全是兩個世界。為此,我特別厭煩沙漠乃至整個西北地區在氣候上的穩重和固執。沒事的時候,我時常站在楊樹下面,仔細觀察它們的枝條,有沒有明顯的變化,葉子有沒有冒出鮮嫩的頭顱。
很多時候想家,故鄉和親人,是我們生命的出發點甚至歸宿地。尤其是每年的春天和春節期間,是最好的團聚時刻。此外的大多數時間,我在西北。故鄉和我的父母親人,在南太行山村,一如既往地生存。
岑參說:“涼州三月半,猶未脫寒衣。”他那個時候的河西走廊如此,現在依然。為了早點發現春天,我時常到殘冰漂浮的人工湖邊,一邊在寒風中兀自散步,一邊撫摸著下垂的柳枝。要是在我故鄉太行山,它們早就綠葉滿綴,嘩嘩地開始舞蹈了。我記得,家鄉的柳樹非常多,但不像城市街道上長的那些,用來裝飾和美化的,它們自然長成,大都聚集在河邊和泥土較為濕潤的地方,參差不齊地長著。有的年少,有的年老,有的被鋸掉了,有的剛剛栽下。尤其是那些自然枯死或者被人伐掉的,不幾天時間,它們就又冒出了新的枝條,再幾年,就又是一棵棵俊美的大柳樹。
我記得,我們家分了幾棵很大的柳樹,但被人明目張膽地鋸掉,做家具用了。母親找人家理論。可人家人多勢眾,又在村里有一些權力,還把母親呵斥了一頓。母親給我講,我氣憤難平,可又毫無辦法。不僅僅是因我距離太遠了,根本的問題是,我自己沒有什么能力。由此我知道,人群之中,權力和資源是最好的東西了,人人趨之若鶩。母親悲憤,哭泣。我也只能唉聲嘆氣,心疼她。反過來,在巴丹吉林沙漠,我還得照常生活。每天上下班往返的途中,看著時令在楊樹及其他草木上不停轉換。
秋冬季節,頻繁的沙塵暴覆蓋了我的一切。蒼黃的沙塵從沙漠深處洶涌而來,好像一堵巨墻,迅速地吞沒甚至摧毀。人在其中,就像世界末日。
而我的南太行故鄉不是這樣的,眾多的連綿山峰遮蓋和阻擋了許多事物。即使冬天,也沒有這么大的風。小時候,我背著柴架子,提著鐮刀和斧頭,或者背著書包,扛著镢頭和鐵锨,在馬路或者田埂上走過,也在山坡上攀爬。
干燥的巴丹吉林沙漠,一年四季,令人不斷流下鼻血。只有夏天的時候,才感覺這沙漠也很美。女子們比樹木花草心急,早早地換了單薄的衣衫,很美或者不怎么美的身材在成片搖動。孩子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放學上學。
每當這時候,我就想起弟弟的兩個女兒,她們似乎沒有這么快樂,穿的衣服也很是簡單甚至丑陋。盡管故鄉和異鄉沒有什么大的區別,距離也很遠,但我總是覺得,它們之間是緊密相連的,而這個紐帶,除了我之外,還有更宏大的稱謂,如民族、國家、人類。我也知道,世界之大,一草一木都不相同,何況人呢?可我想的是,人的基本生存要求和內心夢想應當是一致的,盡管有差別,但異曲同工,也殊途同歸。
冬天巴丹吉林沙漠,外面呵氣成冰,而多數房間里面,卻溫暖如春。而我故鄉南太行地區卻都是用煤炭甚至木柴來取暖,幾乎每年都有人因一氧化碳中毒在睡夢中死亡。盡管如此,我特別喜歡在春節回家,和父母親、弟弟一家坐在一起,圍著火爐,年長者說話,孩子們嬉笑打鬧,這種天倫之樂,是世上最美的事情了。可是,每次回到故鄉,我都不得不面對家里的瑣事,主要是鄰里之間的糾紛,特別是那些明目張膽的欺凌與搶奪,這在農村,大致是普遍的情況,也是難以處理的麻煩事。
好在時間從不停留,世事輪轉。每個人盼著的,都是好好地生活下去,舒心、自在、富裕一些。這是百姓的畢生追求。每每聽到家里的好消息,特別是母親和弟弟的笑聲,我就覺得沙漠無限美好。一旦聽到他們的嘆息,甚至哭泣,就覺得天昏地暗,整個世界都壓抑得令人窒息。后來我想,人生可能就是如此,一切都不會遂心如愿,也不會事事圓滿。
就像巴丹吉林沙漠的季節,春夏秋冬,各有特點。可在自己的內心,最渴望和喜歡的還是春天和夏天,東風吹來,萬物一株株一個個地,莽撞地站起來了,鳥兒和昆蟲也會在馬路邊、小樹林、人工湖邊、近處的村莊和辦公樓前后,不住地蜂擁、吵鬧。在這樣的自然氛圍中,人的心情自然也會好起來,在任何時候,都會感覺到一些美妙情愫。打電話給家里,母親會告訴我說,洋槐花開了,緊接著麥子就要黃了,如此等等。我以為,這是全世界最美好的聲音了。
……
(節選自《廣州文藝》2022年第3期)
【作者簡介:楊獻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從軍。作品見于《天涯》《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曾獲全軍優秀文藝作品獎、三毛散文獎、四川文學獎等。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冒頓之書》《混沌記》及中短篇小說多部,散文集《生死故鄉》《沙漠里的細水微光》《南太行紀事》《作為故鄉的南太行》《弱水流沙之地》《黃沙與綠洲之間》,詩集《命中》等。現居成都。供職于星星詩刊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