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大概五年前，住在我樓下的一位鄰居開始彈鋼琴，一開始，他/她的琴技非常糟糕，甚至可用噪音來形容。這是一位初學者，毫無藝術天賦，彈琴也許只為消磨時光或完成父母給的任務。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樓下彈琴的到底何許人也。我住的這棟樓是核研院的家屬樓，是我姥爺單位分配的房子。以前，我姥姥姥爺還在世時，這棟樓里多住的是職工家屬，近些年來，這里租客較多了，多是年輕人，也偶爾有外國租客。我樓下的房子也換過幾輪租客，現(xiàn)代社會生活節(jié)奏快，城市人的原子化也越來越嚴重，鄰里之間的關系也與我小時大為不同了——有些鄰居只是打過照面，多數(shù)鄰居已是陌生人，我對樓下這位喜歡彈鋼琴的鄰居可謂完全不了解。

五年前，我還沒有去出版社上班，每天在家寫小說，于是憑借從樓下飄來的鋼琴聲掌握了樓下這位鋼琴家的起居時間。他/她的生活很規(guī)律，有固定的工作，或是在上學，所以工作日的白天沒有鋼琴聲。而下了班，大概五六點的時候，鋼琴聲應時響起，一響就是一晚，十一點才結束。這是位極其勤勉的鋼琴愛好者，他/她不僅利用工作日的休息時間練習鋼琴，更是把雙休日的全部時間耗費在鋼琴上。周六日，我早上一睜眼，首先鉆入耳朵的便是吃力的鋼琴聲，真不知這股熱愛到底有多大勁兒，能把一位辛苦的員工或學生從雙休日的溫床上拽起來，去進行高尚的藝術活動。

可惜的是，這位鋼琴家的天賦實在很低，彈了兩年，卻連最基本的練習曲都彈不好，然而，他/她的練琴熱情卻始終如一，直到現(xiàn)在，他/她的練琴規(guī)律從沒有被打破過，周六日我依然能聽到貫穿始終的鋼琴聲。

樓下的鋼琴聲即便不好聽，也從未給我造成困擾，這是真心話，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竟沉迷于這拙劣的鋼琴聲了。聲音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構成城市生活的重要的元素之一。每天，我們在聲音中醒來，被聲音托舉著，開始一天的工作。夜晚，我們在聲音中睡去，在沉默的喧囂中，安置我們困乏的軀體。聲音是向導，是迷魂藥，它可以是人的信仰，也可以引人入歧途。我們總認為，聲音不是獨立存在的，它是有依附性的，是來自于某個實體的，我也曾堅定地這樣認為。我根據(jù)樓下一點點隱晦的聲音，就開始判斷鋼琴家的樣貌以及特征——我推測，他是一位中年男子，因為我自信曾聽到過他的嘆息聲。然而，與鋼琴家“交往”的這幾年，或者說與鋼琴聲“交往”的這幾年，卻讓我越來越懷疑我的判斷了：在我的知覺中，鋼琴聲變成了一種憑空而生的妙音，它不屬于誰，而是獨立存在的，擁有自己的情緒與命運。因為我根本沒有見過那位鋼琴家，卻天天與鋼琴聲“相見”，長此以往，鋼琴家卻成為不存在的了，而鋼琴聲變成了鋼琴家的主人。

現(xiàn)在，這位勤奮的鋼琴家已經(jīng)彈奏了五年鋼琴了，不得不說，琴技大有長進，雖不是多么優(yōu)秀，但已十分流暢，這也可以說是鋼琴聲的一種自我衍化，它代表了一個與它毫不相干的生命的夢想、熱愛與執(zhí)著。

于是，我寫下中篇小說《鋼琴家》，獻給樓下的鋼琴家、以及他/她那獨一無二的鋼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