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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21年第11期|舒飛廉:重返愚人谷
來源:《長江文藝》2021年第11期 | 舒飛廉  2021年11月08日08:49

由臘梅吐蕊的大小寒,到薔薇如瀑的谷雨立夏,三四個月里,一直在斷斷續續翻看何頻老師的《蒿香遍地》。期間也下鄉數次,漫游云夢澤,湘資沅澧,而長江,而漢水,而府河,而澴河,灄水倒水舉水,乍晴乍陰,以陰以雨,親證洞庭生春草,大地返綠,又一個四季的切切輪回,展開在江漢平原。微妙的花信風遍吹,種種物候在都市與鄉村的綜合里呈現出來。我作為讀者的田野作業,與彼作家文本的記憶相交互,這樣的讀書體驗,也是少有。邊讀邊記唉。

正月寒風習習,吃七種生菜,還特別要吃嘎嘣脆的“楞頭青”蘿卜,這一咬春的習俗,在我們孝感老家,已經沒有了。河南鄭州周邊“春來第一菜”的面條菜,被孟州人起名為“媳婦頭”,吳其濬“深情而風情地”記錄的稻槎菜,我也不認識,相信在我們村的野菜系譜里,還是漏網之魚。挖野菜是一種口耳相傳的文化,各個地方大同小異,落腳到品類多寡,究竟還是不同的。何老師考證薺菜之信美,詳切細致,“眼亮花”“眼亮糕”的說法,之前我沒有聽說過的,我們過“三月三”,也用薺菜花煮雞蛋。更講究一些的老太太,還會在這一天清早,邁開解放腳,踏破露水,等我們課間,梅校長當當敲響鐵軌鐘,她們來小學校蓬蒿叢生的男廁前,依次討要一罐子童子尿。這可是我們童男子們的高光時刻。老太太們一改平時冷厲的神氣,一個個變得慈眉善目。拎罐子回到家,將尿液摻入鐵鍋里,與枝枝丫丫的地菜花,與溫涼的井水,一起煮到嫩綠的汁水翻滾,雞蛋熟了,分給家里老老少少,一個都不能少,以祓除不祥,增加大地回春的“陽氣”。至于茵陳白蒿可以調酒,可以拌面,鼠麴草又叫引火菜、清明菜,和米粉舂制成“可以把鬼氣帶走”的蒿子粑粑,艾蒿入藥饌,做艾粿,煮粽子,《食蒿三章》引《詩經》中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心里想,要是我也被變成一只麋鹿,一定要提籃子跟在何頻老師的身后,跟著這位能挑野菜的會家子。

“茵陳、面條棵、藿香、薺菜、榆錢、澤蒜、香椿頭、構棒、葛花、柳絮兒、槐花、苦菜、掃帚苗……不客氣地說,這就是當下鄭州人吃的和要吃的春野菜”,這語氣的篤定與懇切,也非常“何頻”哈哈哈哈哈。我也是最近才由手機上刷到吃“構棒”的視頻,知道構樹開花,滿樹淡綠的毛毛蟲一般的花穗,是可以摘下來拌面粉蒸吃的,滋味據說還很不錯。可惜是我前天晚上,明月夜里散步,興致沖沖找到小區里一排綠沉沉的構樹,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細細查看,它們開出來的花已經有一些老相,像欲上蠶山的春蠶,一個個倦頭倦腦的。所以欲付諸實踐,只好期待來年,四月中下旬,海棠開花,紫藤開花時節,切記。《紅香椿,白香椿》區分香椿與臭椿,讓我忽然想起來,小時候家門前的一棵椿樹,其實是俗名臭椿的樗樹,我們沒有吃上傳說中的“香椿頭”,是因為想接李逵,結果請來的是李鬼。臭椿上總是吊滿了打秋千的毛毛蟲,這是因為它們臭味相投吧。臭椿的翅果,“椿谷谷”,據機靈的老北京人講,是可以榨出比菜籽油更好吃的椿油的,這個辦法,我多想穿越去告訴童年的自己呵,那時候,哪里是春雨貴如油,分明是油比金子還要金貴。我爺爺聰明又實干,他說不定就愿意將我撿來的椿谷谷,箕揚去殼,蒸煮榨油試一試。老何頻又感嘆鄉村里榆樹越來越少,我也深有同感焉。出門作業,眼見除了鉆天楊、法國梧桐、銀杏、香樟樹等,其他鄉土樹種已不時興。我跟金神廟的村支書講,楝樹、楓楊好看,樸樹、榆樹也好看,但支書們卻覺得,還是要先在村子的池塘四周種上垂柳!歷歷天上種白榆唉,我家門前的那棵白榆倒下之后,我們村再也沒有看到過榆樹,想嘗一點榆錢固然是不可得,就是那些金龜子,在初夏的陽光里上下飛舞,大概也是很難喝到榆汁可樂、榆老吉涼茶或者是茶顏榆色了。

五月麥黃,麥林中的面條棵又叫瓶子草,另外一種田紫草,老何他們叫毛妮菜,幼年時我們在麥田里巡游,好看而媚人的,小動物是渾身碧綠的小樹蛙,鳥是五彩斑斕的野雉,野花就是這種芊芊紅紫的毛妮菜,原來它有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不知道“麻而微澀”的清化竹筍,與吾鄉汪家竹園的竹筍比較起來,滋味如何,老何的老家鄉在太行山王屋山的愚公之谷,其風土與大別山桐柏山南麓不同,但我們田野上云夢土里長出來的白花菜,也是“溢著清香,麻而微澀”的。苦楝花開的時節,我們這邊,楓楊冠冕堂皇,玉串累累,老何他們是搗新蒜,燎新麥,吃碾轉,我童年的印象,薦新的食物是磨大麥粉炒出來吃,我們將它叫“啞巴粉”,由搪瓷缸子里抓一把,拍進口里,因為又香又干地塞滿嘴巴,一時口舌好像被凝滯住,膠柱鼓瑟,的確很難說出話來。我們還有一種薦新的食物,名叫“氣克馬”,為了將新收的菜籽油或棉籽油煉熟以備存放,父母會將它們倒進鐵鍋里煮沸,順便炸一點東西,五、六月,一般會用新麥的面粉裹上很多紅莧菜的葉片,不拖油,炸出來綠紫金黃,又好看,又好吃。我覺得寫成“氣客蟆”,更能形容它們張牙舞爪的新鮮勁。至于夏天的野菜,馬齒莧常吃,野莧菜不如家莧菜,老何津津樂道的“豬毛草”,鹽蒿子,又害我百度了半天。荊芥已經算不上野菜了,之前望文生義,它的名字讓我想到任性而固執的拗相公王安石,又覺得,它以荊為姓,大概是應和湖北湖南人的重口味,一如魚腥草與香菜。其實并不是這樣唉,就像王荊公不是湖廣人,荊芥也并非僅僅是楚國菜。老何又由紫蘇藿香等芳草類的菜蔬中區分羅勒與石香菜,說“有機會去成都,我一定要掐點石香菜帶給好友王家葵看”,那你老來武漢,也掐一點毛妮菜、豬毛菜、石香菜來,讓飛廉開開眼界唄。

老何提到的“豫晉交界地區北方農村居家必備”的小鏊也讓我眼熱。吾鄉之前攤餅,攤豆絲,已經徑直用上了鐵鍋,只是為了攤得更勻稱,有時候會去河邊物色蚌殼來作手模。攤豆絲之前,父母磨米磨豆,調制漿水。抱一堆蚌殼來給母親挑,將最稱手的那一張選出來,我們心中就得意。我們村的河蚌可能還沒有長出珍珠,但褐背白瓤,內壁也是珠光寶氣,好像是龍宮的內墻。現在鄉村里小鏊難尋,那種六印八印的大鐵鍋也少見,我們會用這些鐵鍋小鏊蚌殼織布梭子的母親已經風燭殘年,那些精通搟面攤餅腌制咸菜的祖母與外婆們,多半已經帶著她們的絕技,挪動她們的小腳,走入白楊蕭蕭的墳垅里。蜀葵,秋葵,向日葵,老何已經考證清楚了,但“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的葵,“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的葵又是什么呢?在古往今來,南來北去,在朝在野的草木變遷的系譜里,賈思勰、李時珍等先賢,他們其實也很犯怵。人們的口味在變,菜蔬的習氣在變,稱呼與命名,都在延異之中。夏天的菜是苦瓜、茄子、瓠子、絲瓜、眉豆、空心菜,味道以酸與苦為貴,老何又講到“酸飯”“糜羹”,與我們夏天的食物對照,大概就相當于“米酒”“面籽”與“燙飯”。夏天苦熱,三伏天是頂點,巷子里,一片樹陰,一絲風,都很可寶貴。搟面條,炕餅子,刀削面,或者是將面粉加水攪成面粒,咕嘟嘟煮面籽,或者是將昨天剩飯拌酒曲制成的酒釀煮成米酒,或者是將櫥柜里的湯湯水水合在一起,煮成燙飯,這些我少年時都已經學會。各人盛一碗,打赤膊在巷子里吃得渾身冒汗,風吹汗滴,涼意初生,不亦快哉。老何提到的小苦瓜,又叫癩葡萄、癩蘿卜、錦荔枝、紅姑娘,之前我并不知道苦瓜能當水果吃,忽然記起來的是,在保渝家的菜園里,南風吹動的排排苦瓜架下,看到那些成熟之后,變得紅彤彤的苦瓜,它們好像孔雀開屏一般,露出來的一列列種籽,雕龍畫鳳,紋跡好好看,用手指蘸一點果肉中的汁液,的確是甜津津的,就像是泡桐花的花房。

鄉村閃亮的八月之光,久違了,之后便是咬秋的時節。老何講吃“甜圪檔”,北方多半是指將熟未熟的玉米的綠稈,在南方則是“蘆粟”或“蘆芨”,也就是“糖高粱”。沒錯,在青皮甘蔗與紅皮甘蔗普遍販入,叢立在水果攤邊之前,那一二十株在棉花地里,高高挺立,綽葉頂穗的甜高粱,的確是我們日日覬覦的恩物。孩子們想念它們腹中充盈的甜津津的汁液,父母想著它們結出高粱,取去喂雞、釀酒,爺爺奶奶已經計算好,要剪下條穗團成掃把,一個掃豬圈,一個掃牛欄,一個掃庭院中落下的秋葉。滿園的作物,如果要我們推舉一個渾身是寶藏的家伙,其維甜高粱乎?它長得挺拔舒展,又青枝綠葉,活脫脫是英氣勃發的少年。我們說五谷,稻、黍、稷、麥、菽,就像農家的五個兄弟,我們外衣上的五粒扣子:“兄弟五口人,各進各的門,要是進錯了,就會笑死人。”稻、麥人人皆知,菽是大豆,幺兒子,比較的斯文秀氣,黍是小米,在老三老四的不起眼的位置,稷呢?有人講稷是另外一種小米或者谷子,其實像我與老何這樣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人,一看“稷”,華夏第一作物,五谷中默默無聞的大哥,社稷的“稷”的甲骨文,就會明白,它其實就是亭亭玉立在初秋田野上的高粱。老何講收芝麻,引《齊民要術》中的“乘車詣田抖擻,還從之,三日一打,四五遍乃盡耳”的漢魏古法,我們這邊也是依葫蘆畫瓢,承其衣缽,繼續在抖擻著“敲”(我們的方言念成“尻”)之不倦,只是隔壁七十多歲的申如大伯,已將從前賈太守們乘的牛車換成了當下的電動三輪車。猶記得童年的時候,黃昏時分去田里敲芝麻,之所以是黃昏,是因為暑熱已經退下來,相比清晨,芝麻捆上的露水顆被曬干。西邊是垂垂落日,東邊是晚霞返照的輝煌云山,我們將芝麻捆倒轉過來,往籮筐邊沿上搭住,用手拍打著芝麻捆。芝麻捆很輕,像一束羽毛。第一遍,油黑的芝麻粒瀑布一般沛然涌出。三日之后的第二遍,就變成了點點滴滴的階前雨。第三遍第四遍,芝麻粒已經是多乎哉,不多也,千呼萬喚不出來,這時候,只有耐心的爺爺,愿意一個人,再去敲敲這些立在黃昏空曠的田地上的芝麻捆了。芝麻油炒菜,固然是僅次于豬油的好吃,由榨油作坊里討要到的一小塊芝麻油餅好香,但它還有一項技能吸引著我們,就是芝麻稈棱棱輕挺,易折易接,具體而微,或桌子板凳,或飛機大炮,正是我們拼“積木”,玩“樂高”的好材料。清風明月,成捆堆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又不花一分錢。

十月微微輕霜的小陽春,老何“時繞麥田求野薺”,《霜秋的野菜》中,一一細數“堇菜、泥胡菜、野地黃、野菠菜、灰灰菜、貓眼草、大薊、龍葵”等等的第二春,要是我來寫的話,還要加上濡著清露的狗尾巴草,還有小澴河邊鋪天蓋地的紅蓼,一個是依依秀眉,一個是點點乳齒,好看的。但這些都沒有老何《南太行的柿子》《曬柿餅》《杮炒面》《拐棗和軟棗》幾篇里,講的杮子有意思。在全國性的柿餅地圖上,之前我已經收藏了陜西富平的“嫰柿餅”,現在是盼著他們河南修武的“八月黃”了。原來由霜降摘柿,輪柿子,曬杮子,翻騰柿子,捂柿子,最后制成“肉乎乎蒙著厚而細膩的一層白霜,內瓤金黃色甜如飴”的柿餅,需要如此之多的“分環勾連”。白霜與金飴,表面的白霜是“風”,內含的金飴是“神”,當地柿餅的“靈魂”,是由“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的清秋,這樣金子一般珍貴的鄉土時間里綻放出來的,離不開當地的風土節律,也離不開老成人的經驗與定力。我老家的柿子樹其實也不少,特別是在孝昌縣一帶的山區里,每年初冬都可看到微信圈里的朋友曬照片,看起來正是老何分出來的“小柿”,朱砂紅,團團轉,“一口就吸溜了”。但現在鄉下人講養生,一個說法是吃柿子容易得結石,所以滿樹的紅柿擔當完“風景”,喜氣洋洋的鄉村的符碼與“象征物”,如果不被鳥雀賞臉吃掉,就會像四五月的桑椹,七八月的構果一樣,紅艷多汁,撲撲啪啪落滿一地,成為“落紅”,覆蓋在霜雪下。另外老何提到一種“小火罐”,野柿子,鳥柿子,龍眼杮,可以放紅薯窖里,點燈制成烘柿,柿皮會被油燈熏黑,我頗懷疑就是曾皙所嗜,之后曾參不忍吃的“羊棗”。何焯《義門讀書記》里面又講:“羊棗非棗也,乃柿之小者。初生色黃,孰則黑,似羊矢。”這個說法,也頗有可能,但這個“柿之小者”應是老何說到的“軟棗”,君遷子,未嫁接的柿子樹原種的果實,“冬雪過后,風干成了極甜的果脯”,《救荒本草》稱之為“黑棗”云,顏色可能也是黑褐色的“羊矢”一般。

杮子之外,自秋至冬,藕、紅薯、甘蔗、慈姑、秋梨、蕓豆、山楂、山里紅、蔓青、芥疙瘩、山藥、何首烏、木瓜、榅桲,山珍海味之外的山野果蔬,有意思的,但最吸引我的,還是《腌芥菜》與《酸黃菜》。我父母清明、中秋兩個節氣前后,會由南寧我弟弟那里,返鄉省親,住一段時日。晚飯后出門去散步,會在路邊采野芥菜,腌制成“躥鼻子辛辣”的咸菜,用筷子撥進大大小小的農夫山泉水瓶,放到冰箱,這樣集少成多,回南寧的時候,就會攢下高高低低好幾罐,作為臨別的饋贈,分別送給姐姐、妹妹好幾家人。他們坐在去南寧的高鐵動車組,滑手機,正是我們在微信群里表揚“腌菜好好吃”的時候。父親說野芥菜像油菜,與老何的辨析,是一樣的,它們是十字花科微信群里的“芥子油親親愛愛一家人”。從前冬月大規模腌菜的時節,涂河集上,長長的芥菜會一捆一捆地上市,他們也會去挑幾捆回來,隨白菜棵、紅蘿卜一起,腌制在半人高的酸菜缸里,用大石頭壓實。腌菜之外,還有爺爺曬制的麥醬,外婆送來的醬豆與霉豆腐,一小壇封魚,裹上草木灰的咸鴨蛋,它們被密封在不同的壇壇罐罐里,被戰戰兢兢地交給迂回的時間線。寒冬臘月,雪鄉霜國,由大石頭下摳出來的“壓蘿卜”,冰涼酸脆,嫩紅如玉,好吃。年夜飯,煮帶鱗甲的鯉魚,轉喻“年年有余”,固然是不可少,用酸菜管炒五花肉,也會有,大概近乎老何講的酸黃菜帶肥肉片的大碗燴菜。五花肉六七錢一塊,切得周正,炕得滋潤,與切成一兩寸長的黃亮的酸菜段,相得益彰,正是窮人家的“金玉滿堂”。以老何的奶奶、岳母、我母親這一輩腌菜大師的手藝,她們料理的酸菜,汁水清亮澄黃,也不太會長出薄薄一層白霉。老何奶奶用陳年的老湯下面條,煮糜羹,屢試不爽。我母親也有一個偏方,就是用酸菜汁醒酒。有一年春節,幾個同學來我家吃飯,喝金神廟打來的谷酒,其中一位喝醉,彷徨無計,就靠著稻場上的草垛,喝過她盛出來的冰涼的酸菜水。比起來肚中火焰山一般的燒酒,此刻酸菜汁就是山中的清泉與天上的甘霖。我父親壯年的時候,做泥瓦匠,也好酒,他做主事的大師傅,難免在人家的上梁宴上喝多。鄭師傅不要緊吧?要不我們搞個板車鋪上被窩送你老回去?他耳朵上夾著兩根煙卷,搖著手,說我沒醉我沒醉,定定地推著自行車,后座上夾著搓板與泥刀,在鞭炮聲里由別人村出來。我估計,他歪歪斜斜騎自行車回到家,也沒少灌他娘子汪氏釀的這道現成的解酒湯。我弟弟現在搞城市規劃,高速路,立交橋,軌道交通,甲方乙方,應酬多,也常中酒,有一點子承父業的意思。半夜里代駕師傅將他醉醺醺送回來,我弟媳婦也得搞一個腌菜缸,在他們家地下室備用唉。

一年上頭,由中州到全國,由當下到中古,老何這一本“山野田野、農村農事、蔬菜野菜、花木果實之書”寫得好。他表揚齊白石作畫的“蔬筍氣”“泥土氣”“草木香”,他也有,之外,可能還有一些書卷的香氣。以上我與老何的描敘的補余之外,我們其實都喜歡同一批對話的文獻。南北朝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他將作物、果蔬、草木分出或南或北,或漢或胡的傳統,作為農書之源,有一種精確與實用的態度,字里行間,有汗浸浸的耕作的喜悅,是陶淵明種豆南山下的神氣。明代初年,朱元璋諸子孫中的一個,周定王朱橚,寫的《救荒本草》,大概描寫了四百余種植物,他取材的地理空間是河南開封附近,兼及太行山嵩山周邊的山地,取材的標準,是這些野生植物,能不能吃,好不好吃。之后,又有正德年間的王磐,高郵人,汪曾祺的鄉黨,他寫《野菜譜》,收野菜六十余種,有圖,有詩。這兩位先賢的文字是嚴肅的,有惻隱之心,那時候于黎民百姓而言,饑餓如影隨形,挖野菜是為了活命,絕非郊野踏青的閑情逸志,野菜不是替補的清味,而是救命糧。明代嘉靖萬歷年間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自是周秦漢唐以來本草學的集大成,引證之后的闡述,分析入微,是福柯式草木系譜學的研究,我也常將它當散文集來讀,喜歡它考證的周密、材料剪裁得當與文字的精細。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吳其濬,河南人,點狀元,做翰林,來武昌做過湖廣總督,他官聲不錯的,但主要的精力,我猜還是在游宦邦國,考察田野,撰寫他三十八卷本的《植物名實圖考》,收入本書的草木一千七百余種,之前作為預備,還編有《植物名實圖考長編》。他精進不已的學術態度,頗像辭官去京,教書之余,編寫《古文辭類纂》的姚鼐。著書立說,藏之名山,的確是比牧民任官,更可傳諸久遠的事業。《植物名實圖考》也實用,以食以藥,但辨析之精,分類之詳,已經可與瑞典生物學家林奈的《自然系統》相呼應,林奈比吳狀元要早出生八十余年。吳狀元的書,實用性、科學性之外,文字之好,翩若驚鴻,矯若游龍,也常令我感嘆不已。我們講散文,要么是楚騷漢賦,要么是唐宋八大家,晚明小品文,《禮記》《山海經》《水經注》《齊民要術》《本草綱目》《植物名實圖考》等,又何嘗不是言之有物、言之有序的好文章。

這幾本案頭書之外,老何大概也會翻一翻《神農本草經》《荊楚歲時記》《南方草木狀》《蜀本草》《食療本草》《武林舊事》《東京夢華錄》《帝京歲時紀勝》《農桑輯要》《遵生八箋》《說郛》《長物志》《古今歲時雜詠》《清嘉錄》《揚州食話》《隨園食單》《金薯傳習錄》等其他農書、本草書、筆記與雜記,在書房里檢索古今詩人詞家的草木談。我注意到他還特別鉆研《物候學》《中國蔬菜名稱考釋》《北京常見園林識別》《河南農田雜草志》《河南野菜野果》《鄭州黃河濕地野生植物圖譜》《太行山觀賞植物及利用》《北洼村志》《博愛縣志》等植物學、地方志書冊,治學之癖,用功尤勤。他與現當代文學中,愛寫草木的作家如周作人、梁實秋、汪曾祺、賈平凹等對談,引文不少,實際上,老何的土膏味,專心致志,是要超過他們的。周、梁、汪舊時代地主家的少爺出身,下鄉收租有,卷褲腿下田干活無。我們看到草木,第一想到的,是能不能吃。如果能吃的話,口水就會自然而然地溢滿口腔。我們少年時走在田野中的時候,饑腸轆轆。至于寫《野果》的梭羅,寫《雜草記》的柳宗民,這些外來的和尚,念的草木經當然是很好的,但也并不需要由“愚公之谷”里走出來的何頻仰視。周定王與吳狀元的中州,厥土惟壤,下土墳壚,嘉禾野蔬,風土人情,老何接住了這個實用、科學與文賦的傳統,正在認認真真往下講。

這個傳統,我覺得也是之前學者項飆《把自己作為方法》一書里,談到的鄉紳的傳統。這些文人由外面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家鄉,愚公谷,“小世界”,并不是要逃遁、避世、隱逸,而是有積極的作為。用項飆的話講,“素材是由村里來的”,“鄉紳很重要的工作就是保護井水的問題”,我們如何保護好家鄉的榆樹、柿子樹,鄉土的樹種?“任何地方都會有比較愿意觀察、愿意記錄的人,這批人就是鄉土的思考者與觀察者”,問題是觀察與記錄,都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走馬觀花不行,田野作業也不行,就是人類學的“深描”,其實也頗可懷疑。鄉紳是由他自己的家鄉里成長出來的,他必得自己覺醒,在自己的家鄉主動承擔起責任。作為河南人、鄭州人、修武人的老何,我覺得踐行的,正是這樣的“自覺”,有“全球、全國大區域之下的一種鄉土意識”,由外面太多的“城市”,太多的“文化”里,盡可能地掙脫出來,返回柿子樹白榆樹下的小山村,奶奶踮著小腳煮糜羹,腌咸菜,舅舅們逢年過節來坐席,把酒話桑麻,喝得滿臉通紅。為什么要去記錄這些,寫這些?我也同意項飆與吳琦的話,在新時代的社會,我們的時間與空間皆被壓縮,脫域化,“懸浮”在信息里、文化里,懸浮在異鄉、在都市,我們需要“鄉紳式”的工作,需要切實的生活的體驗。“最基本的就是給出安慰”,有什么比家鄉的風物、風土,更能安慰我們的呢?

這里的“鄉紳”,不是魯迅《祝福》里,寫的魯四老爺那種自私的理學鬼,也不是那位躲上酒樓吃魚翅的虛無返鄉客,他們會有老何的文本里面,一種特別的氣質,老成、典型、野氣、狡猾、世故,又生氣勃勃,初心不改。再引用項飆的話,就是“葛蘭西說的真正的有機知識分子,是技工、農技推廣員、赤腳醫生、搞底層寫作的這些人”,當然,是包含但不僅限于這些人,他們活在鄉土之中,喜氣洋洋,并沒有覺得一定會被“后現代”“信息工業”攘倒在地。他們的有機性,也體現在他們的行動里,文本里,文字里。老何總算是渡過了“酸黃菜”這樣土氣的話入文章的大劫,這其實是一個標志,家鄉正是通過方言、飲食、草木、水井、故居、河流、風土、山嶺,通過鄉親們喜氣洋洋的生活,在重新對我們發出“召喚”。賈思勰、陶淵明、朱橚、王磐、李時珍、姚鼐、吳其濬、汪曾祺等先賢這個綿綿若存的譜系之外,我想到的,還有寫《北越雪譜》的日本散文家鈴木牧之,一位販麻販糧的生意人,記越后鹽澤雪國的生活,溫厚有味;寫《塞耳彭自然史》的英國散文家吉爾伯特·懷特,漢普郡偏僻村莊中的安靜、敦厚的牧師,一個“真心愛美、愛真理的老實人”,記下了鄉村生活“不變的姿媚與最初的新鮮”;寫《大自然的日歷》的前蘇聯散文家普里什文,一位漫游在俄羅斯北方的農藝師,“鳥兒、大地和星星的歌唱者”;我還特別喜歡一部由羅伯特·雷德福導演的美國電影《大河戀》,蒙大拿州,特律河邊的小鎮,大河奔騰不息,兄弟父子垂釣其中。我們應該有這樣“鄉紳”一般的生活體驗,心里有一條清水長流、鱒魚出沒的母親河。

聽到家鄉的召喚,重返愚人之谷、鱖魚之溪,在鄉土的特色語言里,做一名農民作家,這就是讀老何的新作給我的啟示。所謂愚人之谷,就是愚公們投身勞作的鄉土,在往返渤海、寒暑易節的時空之內,以子子孫孫的血脈體驗其中,積極作為,拋灑汗水,將家鄉建成人間的樂園。帝力于我何有哉,操蛇之神也多事。這個愚公之谷與柳宗元的愚溪也有不同。柳宗元筑室瀟水之上,將門前的冉溪改名為愚溪,附近泉為愚泉,丘為愚丘,溝為愚溝,池為愚池,池中島為愚島,南邊亭為愚亭,修的堂為愚堂,加上堂中的這個愚官,大概是九愚在茲。無論如何符號化,象征化,寫詩作文,投射自己的憂愁,愚溪都沒有成為柳宗元“親在”的家鄉。他身在永州柳州,心卻始終是向著長安。這樣的“謫居”,被勉強困居在他者的時空里,悶悶不樂,無所作為,何嘗不是另外一種格格不入的“脫域化”:永遠在尋找著家鄉,但并沒有勇氣與能力作出抉擇。

重返親愛的家鄉,親愛的生活,在草木中“親在”。引用海德格爾的話,就是“借一種繼承下來的、然而又是選擇出來的可能性把自己承傳給自己”。老何的書里,其實也有現成的取象。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重返的有機的知識分子,就是這只曾經迷途、迭入羅網的鹿嗎?“蒿香遍地”,立足當下,接住傳統,面對未來,一種新的可能性,本真的田野,也許會綻放出來?

【舒飛廉,原名鄭保純,湖北孝感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出版作品有《飛廉的村莊》《草木一村》《綠林記》《阮途記》《草木一集》《射雕的秘密》《萬花六記》《云夢出草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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