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魯迅先生逝世以后，全國哀悼的怒潮比什么都更雄辯地說明了他的戰績底偉大。但有人說：魯迅沒有創造出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

不錯，魯迅一生所走的路是由進化論發展到階級論。在初期，他相信社會一定會從黑暗進到光明，在自然科學里面找著了對一切黑暗勢力反抗的根據，但到了后期，他的思想里的物質論的成份漸漸成長，明確。進化論也罷，階級論也罷，這都不是魯迅本人所創造的“思想體系”，但如果離開了人類數千年的歷史所積蓄起來的人類智慧底寶貴的路線，獨創地弄出一個什么思想體系，那即使不是《大同書》的康有為，《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梁漱溟，至多也不過是一個森林哲學的泰戈爾或不合作主義的甘地罷了。魯迅生于封建勢力支配著一切的中國社會，但卻抓住了由市民社會發生期到沒落期所到達的正確的思想結論，堅決地用這來爭取祖國底進步和解放。這是他的第一個偉大的地方。

但如果他只是進化論和階級論底介紹者或宜傳者，也就不怎樣為奇，但他同時是最了解中國社會，最懂得舊勢力底五花八門的戰術的人，他從來沒有打過進化論者或階級論者的大旗，只是把這些智慧吸收到他的神經纖維里面，一步也不肯放松地和舊勢力作你一槍我一刀的白刃血戰。思想底武裝和對于舊社會的豐富的知識形成了他的戰斗力量。思想運動里面不知道有過多少的悲喜劇，有些人根本不懂中國社會，只是把風車當巨人地大鬧一陣，結果是自己和幻影一同消亡；有些人想深人中國社會，理解中國社會，但過不一會就投人了舊社會底懷抱，所謂“取來木乃伊的人自己也變成了木乃伊”；只有魯迅才是深知舊社會底一切而又和舊社會打硬仗一直打到死。這就因為那些思想運動者只是概念地抓著了一些“思想”，容易記住也容易丟掉，而魯迅卻把思想變成了自己上的東西。思想本身底那些概念詞句幾乎無影無蹤，表現出來的是舊勢力望風奔潰的戰斗方法和絕對不被舊勢力軟化的戰斗氣魄。他自己說：“因為從舊壘中來，情形看得較為分明，反戈一擊，易制強敵的死命”(手頭無書可查，只記大意)，魯迅不是一個新思想底介紹者或解說者，而是用新思想做武器，向“舊壘”“反戈”的一刀一血的戰士。五四運動以來，只有魯迅一個人搖動了數千年的黑暗傳統，那原因就在他的從對于舊社會的深刻認識而來的現實主義的戰斗精神里面。

最后，魯迅底戰斗還有一個大的特點，那就是把“心”“力”完全結合在一起。別人當戰斗的時候是只能運用腦子，即所謂理智，或者只能憑~股熱血，但他則不然，就是在冷酷的分析里面，也燃燒著愛憎的火焰。一不，應該說，惟其能愛能憎，所以他的分析才能夠冷酷，才能夠深刻。他自己說：“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能生能愛才能文”，翻開他的全部作品來，不是充溢著愛心就是噴射著怒火，就是在一行諷刺里面，也閃耀著他的嫉惡愛善的真心。這是一一個偉大戰士底基本條件，也是一個偉大藝術家底基本條件。他的作品或雜文之所以能夠那樣在讀者心里發生力量，就不外是他的筆尖底墨滴里面滲和著他的血液的原故。“吃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血"，沒有比他自已的這一句話更能解釋融合著思想家、戰士、藝術家的他的一生。

魯迅一生是為了祖國底解放、祖國人民底自由平等而戰斗了過來的。但他無時無刻不在“解放”這個目標旁邊同時放著叫做“進步”的目標。在他，沒有為進步的努力，解放是不能夠達到的。在神圣的民族戰爭期的今天，魯迅底信念是明白地證實了：他所攻擊的黑暗和愚昧是怎樣地浪費了民族力量，怎樣地阻礙著抗戰怒潮底更廣“大的發展。為了勝利，我們有努力向他學習的必要。

（寫于1937年10月17日，原載1950年泥土社出版《劍?文藝?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