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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4期|李鐵:手工(選讀)
來源:《十月》2021年第4期 | 李鐵  2021年07月23日08:43

手工釋義:1. 靠手的技能做出的工作;2. 用手操作的方式……

——摘自《現代漢語詞典》

我隨一個作家采風團去北方機械集團參觀。我本不想去,二十年前我從這家企業調出,又回去參觀,想必會見到一些熟人,多少有些尷尬。一個同行非拉著我去,說看看現在的工廠對你的創作有好處,再推托顯得矯情,只好去了。我調出時企業叫紅星機械廠,現在叫北方機械集團。大巴車從采風團下榻的酒店開到廠大門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半個小時,讓我一下子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

車子停在辦公樓前,下車,領隊的領導和來迎接的集團領導握手寒暄。我等普通團員不用寒暄,跟著隊伍走便是,但我還是精神高度集中,在接待我們的那些人中極力分辨,并沒找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畢竟二十年了,不論哪里都是換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找不到熟悉的面孔并不奇怪。

接下來是進會議室參加一個簡短的儀式,集團的張總致辭,采風團的領隊致辭,無非是歡迎與叨擾之類的套話。接下來,有專人陪同我們下車間參觀。陪同我們的這幾個人都是陌生面孔,到了車間,看那些干活的工人,也都是陌生面孔。車間里各種機器也都是陌生的,我熟悉的二〇車床、三〇車床,銑床鏜床等也都變了模樣,一些新式的機床和機械比人的面孔更加陌生。我湊到一臺車床前看一個小伙子干活,車床在工作,小伙子卻只是瞪眼看著,并沒有動手干什么活兒,這和我印象中的車工操作根本對不上號。我問小伙子,這是啥種類的車床?小伙子說,精密數控車床。我又問,不用你換刀和測量?小伙子說,換刀由電腦控制,測量用電子尺,也是電腦控制。我說,這就是所謂的自動化車床?小伙子說,什么所謂呀,就是自動化車床。我苦笑著搖搖頭,覺得自己這個號稱熟悉工廠的人,其實對現在的工廠已經“OUT”了。

在一個車間通向另一個車間的走廊里,我看見兩邊的墻壁懸掛了不少老照片。在這些照片里,我終于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我在一張照片前停步,瞪大眼睛,心跳加速。照片上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漢子,身穿勞動布工作裝,雙手握一把銼刀,前腿弓后腿蹬,正在銼卡在老虎鉗子上的一個四方套,我認得出四方套是四十五號鋼的,這種型號的鋼硬度適中,或銼或鋸都挺順手,很適合鉗工展示手藝。工作臺在窗前,窗外射進來的一束陽光打在漢子臉上,刺得他不得不瞇起眼睛,臉上的紋路和毛孔非常清晰。照片下邊貼著一行小字:八級鉗工鞏凡人。八十年代初我在紅星機械廠跟鞏凡人學過徒,他有三個徒弟,我排行第三,我調出紅星機械廠時他已退休,聽說幾年前他離世了。

有人拍我肩膀一下,把我從一種陷入的狀態中拉出來。扭頭看,是一張陌生中帶著熟悉的面孔,我愣一下,很快熟悉占了上風,脫口道,郭拔。他身后的一個年輕人接茬兒道,這是我們郭總。他說,是副的。我說,副的也是總嘛!我倆都哈哈大笑。

郭拔當年和我一樣,都是學徒工,我是鉗工,他是車工。郭拔和鍋巴諧音,我們明里暗里都叫他鍋巴,我調出時他已是車間副主任,算得上是個積極要求進步的人。他拉我并肩走,邊走邊說,沒想到你能來,你就是不來我還想找你呢。我說,找我有事?他說,這兒對你來說沒啥好參觀的,走,到我的辦公室坐坐,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只好跟著他離開隊伍,返回辦公樓,進他的辦公室。落座,他給我沏茶。煮水,洗茶,溫杯,聞香,不厭其煩……我說,別這么麻煩,喝杯開水就行。他說,咱們多年沒見面了,見面不容易,這點耐性還是應該有的。我說,要說的事是?他邊忙乎邊說,現在提倡工匠精神,最能體現工匠精神的是啥?我說,工匠精神就是一種職業精神,就是敬業、專心,精益求精……他打斷我的話說,咱別說這些教條的話,咱說點實在的,工匠工匠,指的就是工人,最能體現工匠精神的就是工人的手藝,我問你,最能體現手藝的是操作機器的還是做手工的?我說,當然是做手工的。他又問,工人中做手工的是啥工種?我說,鉗工。他說,對了,是鉗工。

郭拔給我倒茶,說,喝茶。我接過茶杯,抿了一口,說,這是單樅,上好的鳳凰單樅。郭拔說,不錯,是個識茶的人,品香識茶,我沒找錯人。我說,你還沒講你要講的事。郭拔說,現在就跟你講,我們集團準備和市總工會合作,搞一個鉗工技能擂臺賽,最后的獲勝者將被授予“工匠大師”的稱號。我說,這好像沒我啥事呀?郭拔說,用你的筆寫一篇紀實作品,寫這次比賽的過程,寫獲勝的工匠大師,把事情搞大,還得靠你們這些筆桿子。我皺了眉,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一直拒絕寫小說以外的文字。我正要婉言謝絕,郭拔又說,我問你,要講手工手藝,以前咱廠誰最厲害?我只好咽下要出口的不字,先回答他的問話。我說,論資歷,最厲害的是我師父鞏凡人,他可是鉗工大把。“大把”是當年工廠的流行稱謂,指的是手藝最高的那個人。郭拔說,要是從實際上論呢?我說,要是從純手藝上論,有兩個人已經超過了鞏師傅。郭拔說,你說的是荊吉和西門亮?我點點頭。郭拔說,這次比賽的重點就是荊吉和西門亮,找到他倆,我的策劃才有亮點。

我點點頭,一時忘了拒絕,順著郭拔的思路想下去。這兩個人都離開紅星廠多年,西門亮去了廣東,荊吉不知去向,都是在外邊謀生。我說,搞比賽,還得靠現在工廠里的年輕人。郭拔連連搖頭,說,鉗工早已在工廠里邊緣化了,有幾個年輕人還掌握那么復雜的手工技術呢?我說,在這個城市,應該還有一些老鉗工吧?郭拔還是搖頭,說,論鉗工水平,有哪個廠趕得上紅星機械廠?又有誰趕得上荊吉和西門亮?我一時無語,也覺得鉗工手藝沒有誰能趕得上荊吉和西門亮。

郭拔說,想把比賽搞起來,想把“工匠大師”的稱號頒下去,就一定找到他倆,找他們是我們的事,寫他們是你的事。我盯住郭拔,還是沒有把拒絕說出口,一想起荊吉和西門亮,我就涌起了想寫點什么的沖動,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當年,鉗工大把鞏凡人收了三個徒弟,我排行第三,西門亮排行第二,荊吉排行第一。

先講鞏凡人,都知道他是鉗工高手,官方給他的榮譽是八級工,是當時工人的技術職稱到了頂的級別,民間給他的榮譽則是大把。大把可不是隨便叫的,那是一種眾口一詞的認可,能被稱為大把的,一個廠一個工種只能有一人,也不是哪個工種的高手都能被稱為大把,機械行業主要工種是車、鉗、鉚、電、焊,在紅星機械廠,也只有車工和鉗工有公認的大把,鉗工雖然在工種順口溜中排第二,但手工技術含量卻是公認的第一,也只有鉗工大把才稱得上真正的大把。當年鉗工行當里的高手多了,能稱大把者有幾個?鞏凡人能稱大把,說明這人不簡單。

鞏凡人有過一段不光彩的經歷,在舊社會做過幾年舊監獄的獄卒,不是看守,是看大門的。他人高馬大,大約有一米八幾的個子,試想,他穿上警服挺胸抬頭地往監獄大門口一站,該有多威風。他沒啥罪惡,新中國成立后進廠當了工人,跟師父學手藝,學了幾年手藝就鶴立雞群了。有好幾次有人要揪他的歷史問題,都是手藝救了他。一次有人揪他,說,你說你沒罪惡就沒罪惡了?你要是不把住大門,那得有多少革命先烈和無辜群眾能成功逃脫呀?他哭喪著臉說,我就是混口飯吃,我不把大門,還有別人來把大門,革命先烈和無辜群眾還是逃不出去。有人說,狡辯,不把你送進局子你是不會交代的。上來幾個人就要把他扭送公安機關。這時他師父說話了,說他是個難得的學手藝的料,國家正在用人之際,留他有用。有人問,有啥用?他師父抬手指著屋里一個上了鎖的工具箱,問那人,這是你的箱?那人說,是我的。師父說,把你的鑰匙給我。那人掏了鑰匙遞給師父。師父說,沒了鑰匙你能打開箱子不?那人說,打不開。師父問鞏凡人,沒鑰匙你打開了嗎?鞏凡人說,打得開。師父說,開一個讓他們看看。鞏凡人隨便在地上撿了根鐵絲,抓了鎖頭就把鐵絲插進了鎖眼兒,輕輕捅幾下,鎖頭就打開了。周圍人都說厲害,那人卻說,這技能小偷用得上,國家咋能用得上?師父說,哪一天若是國家的哪個大門打不開了,就用得上他。眾人附和道,對,國家用得上他。那人被這氣勢鎮住,放過了鞏凡人。

配鑰匙開鎖是鉗工的基本技藝之一。比大把,這個拿不上臺面,拿上臺面的東西多了去了,比如畫線、鋸削、銼平面、鉆孔、矯正、研磨、熱處理、刮瓦、檢修等都是鉗工的技能,拿大把靠的是這些。這些都出眾了,也不能當大把,當大把還需要扛得起很多技藝之外的東西,比如人品、酒量、女人……只有這些因素都符合大眾審美了,你這個大把才算樹起來了。

人品好理解,酒量和女人與大把有啥關系?我當初不解,跟老師傅打聽。老師傅說,咱們首先是個東北漢子,其次才是工人,才是大把,有了前兩項,才有可能有第三項,你娘們兒唧唧的,喝一口酒就不行了,算得了啥東北漢子?算得了啥硬邦邦的工人?又咋能扛得起大把這種沉甸甸的稱號?我笑了笑,算是理解了酒量,但還是不理解女人。老師傅又說,如果你是個響當當硬邦邦的漢子,咋能娶不到一個正點的女人?換句話說,你連個正點的女人都娶不到,你也不是一個像模像樣的漢子。我還是不解,說,找不到好媳婦與手藝沒啥關系呀!老師傅說,關系大了。我問,正點是咋意思?老師傅說,正點就是標致,說白了就是好看。我說,我還是想不通找不到好看的媳婦跟手藝有啥關系。老師傅說,這其實是考驗一個人的審美,也可以說是眼力,咱鉗工的眼力太重要了,先有了眼力才有了手藝。我說,那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咋講?老師傅斥道,滾一邊去,竟瞎抬杠。

再講荊吉,他比我早入廠兩年,是那批入廠青工中的佼佼者,不是佼佼者當不了鞏凡人的徒弟。也是受鞏凡人影響,他一門心思也想當大把,從做了鞏凡人徒弟那天起,他就開始為當大把做準備了。除了學手藝,其他方面的修煉也格外用心。我入廠后也做了鞏凡人的徒弟,排行第二的西門亮早我一年入廠,我排第三。為歡迎我當了鞏凡人的徒弟,荊吉張羅了一個酒局,參加的除了我們師徒四人,還有荊吉的好友,車工郭拔。一家小酒館,一張圓桌面,五個人圍起來開吃。說開喝更貼切,吃了些啥我沒一丁點兒印象,喝了多少酒卻刻在了腦子里。酒是六十度的“凌川”,本地產的名酒,五個人喝了五瓶。我沒啥酒量,喝了大約半斤,從酒館出來就開始翻腸倒胃,回家后幾乎吐了一宿,黃色的胃液都吐出來了。那時個體經濟剛剛冒頭,這家率先開起來的個體酒館生意十分火爆,顧客爆滿,一屋子的目光都被我們這一桌牽了過來。五瓶酒,鞏凡人喝了一瓶,西門亮喝了一瓶,郭拔酒量不行,也就喝了二兩,剩下的二斤三兩全讓荊吉喝了。當時看著沒事,能走能聊的,第二天卻沒上班,請了一天的病假。后來才知道,他回家后昏睡了一天一宿。我悄悄問他,干嗎那么不要命地喝?他說,有人說酒量是天生的,是練不出來的,我偏不信邪,我的酒量就是練出來的,剛入廠時喝一口都暈頭轉向,現在喝二斤多,不也好端端地站在這兒嗎?我無言以對,知道他這是在為當大把做準備。

八十年代文學熱,那時我還沒寫小說,寫詩。幾年工夫,就成了廠內外小有名氣的工廠詩人,寫的詩除了“鐵錘呀,你怎么這樣硬/比你更硬的鐵塊子/生生被你打變了形”,還有“柳樹般的睫毛/遮住秋水的漣漪/想遨游的我/缺乏勇氣”,硬的軟的都能寫,生產愛情兩不誤。荊吉也愛好文學,喜歡讀詩,還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荊棘,他買的書籍扉頁上都有他龍飛鳳舞的簽名:荊棘。他只讀不寫,但詩人氣質比我還濃。有一次鞏凡人叫我們仨練銼活兒,三張工作臺,三把老虎鉗,卡著三塊四十五號鋼,三把銼刀,三個人,前腿弓后腿蹬,開銼。這銼活兒看似簡單,實則高深,兩只手把銼刀端平,沖著工件平行著推過去,初看沒看出啥高深來。只有深諳其道,才能察覺其高深。一樣的姿勢,一樣的動作,咋就銼出來的平面有差距呢?訣竅在手上,更在心里。一樣的姿勢,卻有微小的幾乎肉眼看不出來的區別,一樣的動作,卻有用力點的起伏和不同,一次銼下去,看不出差距,十次百次銼下去,差距就出來了,有的如靜水,有的如石面,不用測量,高下肉眼可見。我和西門亮銼了好一陣了,荊吉還沒有銼一下,他拎著銼刀站在老虎鉗前,目光凝視那塊鋼鐵。正是冬日的下午,接近四點鐘,太陽快落下去了,該稱夕陽了,這艷麗的夕陽透過窗戶落到鋼鐵上,落到荊吉的身上,他的臉一半陰一半陽,一副思想者的樣子。我問他,你咋不銼?他說,思考比動手重要。我說,一塊破鐵有啥好思考的?他說,陽光穿越了這塊鐵,讓我看到了它的前世。西門亮撇嘴說,該干活兒干活兒,別裝神弄鬼的。

還有一次,廠團委組織青工郊游,途中下雨,我們都躲進屋檐、門洞避雨,只有荊吉繼續在雨中走。有人喊他避雨,他不理會,繼續不緊不慢地走。我追上他說,你傻呀,在雨中走?他斜了我一眼,看著漫天雨線說,你不覺得人在雨中走,像是一只龐大的蜘蛛嗎?我想了想,覺得人在雨中還真像只蜘蛛。他又說,在雨中走,像極了我們艱辛的生活,在雨中走,想想心事,愁事也會被稀釋的。我愣愣地看他,頓覺慚愧,和他相比,我覺得是詩人的不是自己,而是不寫詩的他。

再說西門亮,當時他是一個俊小伙,用現在的話說是帥哥。他和荊吉的個頭差不多,都是中等身材,荊吉偏胖,西門亮偏瘦,看起來西門亮就比荊吉要高一些。西門亮留長發,長到披肩,很多人看不慣,就拿長發說事,說他不是好人。鞏凡人也說他,說一個大小伙子留不男不女的頭發,不像話!他說,這是個人偏好,沒啥像話不像話的。鞏凡人沉了臉說,不剪了長發就別做我徒弟。西門亮也沉了臉說,如果非要二選一,我還是不剪我的頭發。西門亮說到做到,那些年始終保持著長發披肩。說到沒做到的是鞏凡人,西門亮還是他的徒弟。

西門亮悟性高,學手藝比別人進步都快,別人練了很久的功夫,他只需看一看,練那么幾下子,就像模像樣了。但他貪玩,用在學習、練功的時間就沒別人多。這樣一來,練功最刻苦的荊吉就會反超。用鞏凡人的評價就是,他倆像極了龜兔賽跑,最終勝利的一定會是荊吉。

靚女愛帥哥,西門亮有女人緣,身邊總有一些女人獻殷勤。鞏凡人有個閨女,叫鞏蘭,瞅西門亮的眼神兒就有些特別,我和荊吉都看出來了,私下議論,說鞏蘭是不是看上了西門亮?西門亮說,別瞎議論,我不打緊兒,別誣蔑了鞏蘭的名聲。

有一次鞏凡人把我們仨叫到他家,在他家的小院子里,他開始教我們一些看家本領。為啥不在廠里教,怕被別人的徒弟偷學。鞏凡人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我們仨都撅著屁股蹲著。鞏凡人先教的是畫展開圖,這項技術大多應用在薄鐵活兒上,比如用薄鐵做個水壺、水盆、煙筒之類的,就需要在鐵皮上先畫圖,再按圖裁剪。院子的地是土質的,沒有鋪磚,鞏凡人手拿一根竹筷子在土上畫來畫去,我們仨的眼睛隨竹筷子移來移去,都高度集中,生怕漏掉某一處細節。

輪到我們仨畫展開圖時,都是按圖索驥,鞏凡人咋畫我們就咋畫,可畫出來的展開圖總會有那么一點點的誤差,如果真是在薄鐵上畫,好好一塊薄鐵皮就會被剪廢。我們仨蒙神兒了,不知錯在哪里。西門亮上廁所,旁觀的鞏蘭跟出去,在廁所門口叫住他,低聲道,還都夸你聰明呢,聰明到尿道兒去了?告訴你吧,我爸用的是筷子,你們仨用的是木棍,木棍比筷子粗了一圈。西門亮拍了一下腦門,說,沒錯,我是聰明到尿道兒去了。返回,再畫,我和荊吉畫的還有誤差,西門亮卻畫得十分準確,我倆仍用木棍,西門亮卻用了鞏凡人用過的筷子。

八十年代后期,鞏凡人退休,荊吉和西門亮成了紅星機械廠手藝最好的人,大把之爭也就落在他們身上。用鞏凡人的話講,龜兔賽跑開始了。

鉗工有個最基本的技能,叫打手錘。手錘都知道,一尺來長的小錘子,打手錘就是用手錘打鋼筋,把八號或十號的鋼筋卡在老虎鉗上,左手握住扁鏟將其逼住,右手揮舞手錘,鉚足了勁兒打。打斷八號的鋼筋,高手只需五六錘,一般的鉗工要打到十錘左右才可能把它打斷。打手錘有一定的觀賞性,鉗工比賽時它都會是必備項目。有一年,市里搞技術比武,鉗工大賽是最受矚目的,紅星機械廠選派荊吉和西門亮參賽,兩個人一路過關斬將,最后爭奪冠亞軍的果然就是他倆。我陪鞏凡人到現場觀看,我悄悄問他,師父,你說誰能勝出?鞏凡人微微一笑道,沒忘了我說過的龜兔賽跑吧?我說,沒忘。鞏凡人不說話了。

二人上場,最先比的就是打手錘。荊吉先打,手錘掄成一個漂亮的弧線,錘頭打在扁鏟上,又狠又準,只用了三錘,鋼筋就斷了。眾人鼓掌。接著西門亮上場,荊吉給他的壓力太大了,三錘幾乎就是一個極限數字,還沒聽說哪個鉗工能三錘打斷八號的鋼筋。西門亮面帶笑容,看不出他有一絲的緊張,提了錘,站到工作臺的老虎鉗旁時還沖觀眾做了個鬼臉。眾笑。

西門亮出錘了,他的右手臂掄起來,沒有像荊吉那樣直奔扁鏟,而是錘頭在頭部繞了一圈后發力,弧線的軌跡就比荊吉的花哨了不少。啪啪啪,三錘下去,沒斷,第四錘鋼筋才斷,比荊吉多用了一錘,眾人的掌聲卻更加熱烈。鞏凡人搖搖頭說,花拳繡腿,不踏實。

第二項,比做四方套。這又是一個鉗工的基本技藝,巴掌大的一個鋼鐵四方套,全由手工來完成,也就是銼功,比的是用銼刀的技巧,幾個平面的平整度靠的全是手頭功夫。做四方套是慢活兒,沒有幾天是做不出來的,用于比賽,大部分的活兒都是在場外完成的,不怕找高手代做嗎?不怕,高手都來比賽了,沒有哪個高手愿意當別人的槍手。我看過荊吉做四方套,那是一種熬,不是熬粥,是熬鷹,需要有足夠的耐性。一塊鋼鐵卡在老虎鉗上,荊吉并不急于操作,而是先去洗手,擦干凈了手,才會拿銼刀,擺出前腿弓后腿蹬的姿勢,再目視前方做過足夠長時間的冥想狀,然后才會下刀,儀式感十足。我笑荊吉迂腐,說,至于這樣嗎?荊吉說,別人咋樣我不管,我就是這樣。

比四方套,是兩個人同時上場,各自把自己的四方套卡在老虎鉗上,同時干活兒。場下已經用了一周時間,此時銼一銼,也就是渲染一下比賽的氛圍。也就用了十來分鐘,評委上場開始檢驗,測量和肉眼相結合,很快給出答案,荊吉獲勝。又是一陣的掌聲。

好戲出在第三項上,比的是刮瓦。這是高級鉗工的一項手工技能,就是用鋒利的刮刀刮軸瓦的內面,軸瓦是滑動軸承和軸頸接觸的部分,一般用青銅或減磨合金制成,軸和軸瓦配合得好,全靠它們之間的間隙,這間隙又靠什么,靠手工刮瓦。刮瓦一靠手法,二靠性子,也是熬時間熬出來的。與做四方套不同,刮瓦比賽完全是現場操作,兩塊軸瓦擺在那兒,兩個人或蹲或坐,持刀開刮,二十分鐘叫停,看誰刮得好。

所有的目光都鎖定在荊吉和西門亮身上。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的是兩個人的氣勢和動作,內行人則看的是刀尖和瓦面。兩個人都手法嫻熟,刀尖在瓦面上輕輕一挑,一條小巧的鐵屑就飛出去,軸瓦上則留下一只展翅飛翔的小燕子。二人手上節奏均勻,屑花翻飛,瓦面上一排排的燕子就站好了隊。刀痕呈燕子形,刀痕與刀痕形成燕子陣,這是刮瓦高手的本領,大家都瞪大眼睛看,都嘖嘖稱奇,一時難分高下。

我用胳膊肘輕輕碰一下鞏凡人,又問,師父,你說他倆刮瓦誰能贏?鞏凡人說,小燕子挑得都不錯,難分高下,我看荊吉更穩一些,到最后贏的還應該是荊吉。我說,刮瓦最高境界就是燕子陣嗎?鞏凡人點點頭又搖搖頭說,現在常用的刮瓦手法就是燕子陣,不過還有一種手法是小魚陣,一刀下去挑出一條小魚來,小魚要比燕子花型復雜一些,難度也大一些,實用價值又相當,所以后來就被棄用了,我也就沒教你們小魚陣的刀法,刮瓦最高境界應該是燕子陣與小魚陣的結合,當年只有當大把的才會這種手法。

十分鐘過后,西門亮挺起腰桿,沖評委嚷,我內急,上趟廁所。緊張的比賽中居然還要上廁所,真夠心大的,人群中響起哄笑聲。西門亮不管不顧地擠出人群,一兩分鐘后返回,重操刮刀,刀下挑出的已不是燕子,而是一條接著一條的小魚。二十分鐘到,評委叫停,看瓦面,荊吉刮的是清一色小燕子陣,西門亮刮的是燕子和小魚的組合陣,天上飛的水里游的有機結合,高下一目了然。眾評委簡單商議后,都把勝券給了西門亮。

荊吉吃驚,鞏凡人也吃驚。事后,荊吉找鞏凡人,說師父偏心,咋教了西門亮魚陣沒教我?鞏凡人說,天地良心,我真沒教他呀。荊吉說,那他咋會的?鞏凡人也說,是呀,他咋會的?見一旁的鞏蘭憋著笑,我明白了個大概。私下問鞏蘭,西門亮會魚陣是不是與你有關?她沒隱瞞,說,是我讓他看過我爸的筆記,刮瓦的一段里,就記載過魚陣,本來比賽西門亮也沒想起用魚陣,是我故意咳嗽,用眼睛勾他出來,誰叫他太聰明呢,我一個眼神他就心領神會,就在廁所門口,我提醒他用了魚陣。我連連搖頭,說這不公平。

接下來的比賽荊吉明顯不在狀態,又比畫展開圖和淬火,都是西門亮贏了,結果西門亮反超,龜兔賽跑的故事被改寫。

比賽是官方的,得到官方認可還遠遠做不了大把,做大把需要更多的民間認可,比如得有個好酒量,得找到一個正點的女人做媳婦。有一次,車間受到了廠里表揚,車間主任一高興,說下班都別回家,出去喝酒吧。去了四五十人,把飯館的桌子拉過來,挨肩擺放,大家伙坐在了一起。酒是六十度的老白干,主任一聲令下,開喝。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大家伙都是證人,如果誰喝酒最厲害,這些嘴巴就是最好的宣傳。荊吉和西門亮喝得十分英勇,大家伙都喝得差不多了,他倆還不肯罷休。我知道,這倆家伙是杠上了。

西門亮紅著眼睛瞪住荊吉說,師兄,今兒個咱哥倆敢不敢比個高低?荊吉也紅著眼睛瞪住西門亮,師弟,不敢的是孫子。西門亮朝外伸出一只手道,拿酒。我去找服務員要酒,晚了一步,鞏蘭已經把兩瓶開了蓋的白酒遞上去,二人各接一瓶,一杯對一杯地喝。都已經喝過不少了,再這樣喝,車間主任怕出危險,上去阻擋,被一些人拉住說,不用怕,他倆都是大把的料,被酒嚇住,還做啥大把?主任遲疑一下,退下來。

二人接著喝,這之前都已經喝了有一瓶,再喝了這瓶,就是兩瓶了。我知道,荊吉大約有一瓶半的量,喝了兩瓶也不至于醉倒,西門亮大約有一瓶的量,如果喝了一瓶半,估計要倒。令我驚奇的是,這一瓶見底了,荊吉還英勇著,西門亮也沒有倒。這回是荊吉往外伸手,大呼,拿酒。又是鞏蘭遞上了兩瓶已開了蓋的酒,接著一杯對一杯地喝。這瓶酒又快見底時,奇跡出現了,荊吉搖晃了幾下,倒下了,西門亮卻依然挺立。一些人去攙扶荊吉,一些人圍住西門亮祝賀,西門亮臉上并沒多少勝利者的喜悅,他扒開眾人,一個人先走了。

荊吉輸了手藝,又輸了比酒,想扳回面子,只剩下娶媳婦這一項了。我們都擦亮眼睛,笑看荊吉和西門亮能追啥樣的女人,等了一段時間,有眉目了,我卻笑不出來。

荊吉和西門亮看中了同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也是我暗戀的女人。師兄弟三人同時看中一個女人,除了說明這個女人“正點”外,也說明了我們師兄弟三人的審美是趨于一致的。

這個女人叫辜丹,說是女孩更貼切。當時辜丹二十三歲,是紅星機械廠公認的最正點的女人。盡管審美千差萬別,那么多人說她正點,那她一定就是正點的。辜丹入廠時是焊工,拿焊把也就幾個月,被廠長一句話,調到辦公室做文書了。有人私下里講,說廠長把辜丹調到離自己近的地方是沒安好心。辜丹還是個姑娘,本來追求者甚多,經一些人這么一講,很多人退卻了。

最先迎難而上的是荊吉。他用足夠長的時間,用鋸、砂輪和銼刀做了一匹不銹鋼馬,也就三寸來長,馬兒呈奔跑狀,形象逼真,光可鑒人,純手工制作,是掛在鑰匙上的裝飾品。荊吉到廠長辦公室門口,伸出脖子朝里望,戴眼鏡的秘書迎出來,問他是找廠長嗎。他說,我不找廠長,我找辜丹。秘書斜著眼睛看他,回身叫辜丹。一會兒辜丹出來了,也斜著眼睛看他,問,你找我有事?他說,有事。辜丹說,有事就講。他說,我做了一匹奔馬,掛鑰匙上的,送給你。閃著亮光的奔馬遞過來,被門里從窗戶那邊射過來的陽光一耀,更是閃閃發光。辜丹瞇起眼睛問,為啥送我?他說,不為啥,就想送你。辜丹說,我不能收。他說,你知道我是誰吧?辜丹說,知道是知道,可我們并沒有啥來往呀!他說,知道就好。說罷將奔馬往辜丹手里一塞,轉身就走。

第二天,就在班組的工作臺前,西門亮把奔馬塞回到荊吉的手里。荊吉驚訝地問,她不要也應該是她還給我,咋會是你?西門亮說,巧了,我也去給她送禮物,她就托我把這個還給你了。荊吉問,你送的啥?西門亮說,一朵玫瑰花。荊吉問,她收了?西門亮說,收了。看西門亮一副得意相,荊吉氣得把奔馬摔在了地上。

我就在他倆身邊,一瞬間我啥都明白了,腦袋里一片空白。兩個師兄都下手了,還沒下手的我還有希望嗎?我曾為辜丹寫過一首又一首的詩,想送給她又沒勇氣。他倆倒是勇氣十足,雖然他倆鉗工手藝厲害,可畢竟是工人,已在廠長身邊工作的辜丹會看得上他倆嗎?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飯,我和西門亮坐在一起,辜丹見了,徑奔過來,一屁股坐到西門亮一邊。兩個人嘻嘻哈哈,邊聊邊吃,根本沒在意我的存在。西門亮把自己飯盒里的一塊豬肉夾進辜丹的飯盒,辜丹沒客氣,用筷子夾起,塞進了自己的嘴里,吧嗒吧嗒地嚼,本來挺好看的嘴嚼得變了形,很丑。西門亮是用自己的筷子夾的肉,筷子進過他的嘴,這塊肉又進了辜丹的嘴,等于進過他的嘴又進了辜丹的嘴……我心情大亂,不忍再想。

我聽西門亮說,我的玫瑰花你喜歡不?辜丹說,喜歡。西門亮又說,帶在身邊沒有?辜丹說,讓你看,帶著呢!說罷,她放下筷子,掏褲兜,掏出一堆鑰匙,在這堆鑰匙中,果然有一朵不銹鋼的花朵,看花型是玫瑰花,那花瓣不甚清晰,但光滑锃亮。我原以為西門亮送她的是真玫瑰花,沒想到也是這種手工制品。

我抬眼四處踅摸,很快在一桌桌低頭吃飯的人群中發現了一雙閃著寒光的眼睛,那是荊吉,他的目光直射辜丹和西門亮。

下班,我正巧在西門亮的身后走。出車間,去車棚取了自行車,騎車出廠門,西門亮突然剎車,用一只腳支撐地面,停住。我也下意識地剎車,腳尖點地。就見有人從路邊一溜小跑奔過來,跳上了西門亮的車后架。

那個坐西門亮車后架的人就是辜丹,這樣的場景多少令我有些意外,中午吃飯時還存有一些僥幸,現在辜丹往他的車后架一坐,一下子就把事情給坐實了。我茫然地尾隨,最初大腦一片空白,后來到了西門亮家,看辜丹跳下車,跟在西門亮身后進了院子,我的大腦才又花花綠綠起來。我有氣無力地蹬車,想辜丹都去西門亮家見他父母了,關系發展得這么神速嗎?也可能他的父母外出,家里沒人,西門亮才帶辜丹回家,家里就他們兩個人,兩個人會干些啥呢?一些我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開始上演,女主角是辜丹,男主角由我變成了西門亮。

轉天上班,我偷偷把看見的跟荊吉講了,沒想到荊吉沖我大怒,罵我造謠。我辯解道,我有必要造謠嗎?荊吉說,我不管你有必要沒必要,你就是造謠。周圍的人都瞪眼看我倆,不知發生了啥事。在遠處干活兒的西門亮也湊過來,問我倆咋了。我紅頭紫臉,不知說啥好。荊吉把一束憤怒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移到西門亮的臉上,說,西門亮,我問你一件事,你必須如實回答。我以為他要問和辜丹的事,就緊張地瞪大眼睛。西門亮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笑嘻嘻地看著荊吉。荊吉說,我問你,我想跟你比一比手藝,你敢不敢比?西門亮道,有必要嗎?荊吉說,別管有沒有必要,我只問你敢不敢?西門亮道,咋比?荊吉說,不比別的,咱就比做玫瑰花,你敢不敢比?圍攏過來的人都跟著起哄,西門亮,你敢不敢比?西門亮笑了,說,我明白你啥意思了,好,我跟你比。有個人擠過來吼一聲,不能一般地比,要比,就是賭比。我一看,吼的人是郭拔,我知道這家伙愛看熱鬧,他來摻和,事不會小。

大家伙都跟著吼,對,賭比,你們敢嗎?荊吉說,我敢。西門亮撇著嘴笑,還是滿不在乎地說,沒啥不敢的。郭拔說,那就一言為定,賭比。

“賭比”手藝是紅星機械廠的一項傳統節目,稱節目,就有一定的表演成分,比的時候就會有很多觀眾圍觀。帶一個賭字,多少就有了些賭博的味道,贏者會得到些什么,輸者也會付出些什么。賭比手藝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于這座城市的工業區,尤以紅星機械廠為最,因此也就成了紅星廠的所謂傳統節目。賭比流行于工匠之間,屬于民間項目,廠方官方不承認,也不干涉。雖然帶個“賭”字,但賭的不是錢,也就算不得賭博。

賭比手藝,大都在口碑極好的高手藝人之間進行。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手藝平平者是斷然不好意思賭比的。如果真不知天高地厚地賭比,非議和唾棄就會鋪天蓋地,你是無法承受其后果的。口碑極好的手藝人畢竟有限,因此賭比也并不常有,特別是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已經很少能見到賭比了。早在七十年代,鞏凡人曾和一個叫朱大把的人賭比過一次。那個朱大把的鉗工手藝與鞏凡人齊名,最拿手的是配鑰匙,別人配鑰匙要用原鑰匙做樣板,把原鑰匙放在鐵板或銅板上比量著鋸與銼,朱大把不用,他只需看那么一眼原鑰匙,就躲起來鋸與銼,一會兒工夫,一把新鑰匙就誕生了,拿去開鎖,比原鑰匙還順暢。鞏凡人最拿手的是攻絲,也叫攻螺母,螺絲和螺母是一對配合,這誰都知道,螺絲還在,螺母沒了,或者螺母的螺絲扣壞了,咋樣給螺絲配一個新螺母,那就得在工件上重新鉆眼兒,再用攻絲工具使勁往眼兒里轉一圈,新的螺母就攻出來了。攻絲工具只能攻一般的螺絲扣,復雜一些的特型扣就無能為力了,比如梯形扣,只能靠機床。鞏凡人的厲害之處就是能用攻絲工具攻出特型扣來,這一手全靠手工,是用鉤針一樣的刀具伸進孔里攻出來的。沒人能做這手活兒,也就都佩服鞏凡人的手藝。朱大把和鞏凡人賭比,不比各自的絕活兒,比的是二人不相上下的銼功,據說做的是六個平面的六方套。一天的工夫,兩個六方套擺上桌面,鞏凡人以平常人肉眼看不出的微弱優勢獲勝,賭贏了紅星機械廠唯一的大把稱號,朱大把輸掉稱號,再沒人稱他為朱大把了。

當年朱大把和鞏凡人賭的是大把稱號,到了荊吉和西門亮這兒,賭的卻是人,說得高雅一些,賭的是愛情。郭拔當很多人的面問他倆,你們賭點啥?荊吉盯住西門亮的眼睛,率先說,賭女人。西門亮說,女人咋賭?荊吉說,你贏了,我不再追辜丹,我贏了,你離開辜丹。西門亮說,這不公平吧?辜丹跟誰是辜丹的自由,咱倆說了不算。荊吉說,她有她的自由,咱倆有咱倆的自由,誰輸了,不能再跟辜丹有任何關系,你難道怕了嗎?圍觀眾人齊嚷,是呀,你怕了嗎?看一看四周具有壓迫感的眼睛,西門亮的激情也到了燃點,他也嚷,怕的是孫子,賭就賭。

這場賭比經由口口相傳,很快就傳遍了廠子。時間選在星期日的上午,地點是車間門口,把一個帶有兩只老虎鉗子的工作臺搬出來,就可以比賽了。雖然是休息日,很多人卻放棄休息趕到廠里。把門的門衛想攔阻,哪里攔得住,人流洶涌,瞬間就把這個半大老頭沖到一邊。賭比、賭比……人們口里念叨著,滿臉喜慶,像是去看一場精彩的體育比賽或是文藝演出。人流中還混進了許多外廠的人,他們和紅星機械廠的人一樣,滿臉喜氣,口中念叨著賭比。

賭比開場的時候,我們車間門口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我來得早,才得以占據有利位置,能看清比賽全貌。郭拔是事先定妥的主持人,他兩眼放光,手里拎一個手提擴音器,像動物園鐵籠里的猛獸似的來回地走。能在人多場合拋頭露面他就興奮,興奮過了頭,就成了一頭猛獸。

郭拔的擴音器響了,他一只手沖著人群打手勢,一只手舉著擴音器嚷,大家肅靜了,大家肅靜了,賭比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要是不肅靜,我就不讓賭比開始。賭比的吸引力迫使眾人住嘴,車間門前漸漸安靜下來。

郭拔說,下面,請賭比主角荊吉和西門亮出場。車間的大門開一道縫兒,荊吉和西門亮先后從縫隙里擠出來,都一臉嚴肅。郭拔說,今天的賭比,賭的是一句承諾,比的是鉗工手藝,鉗工手藝多了,比哪個?比做一朵鋼鐵的玫瑰花,輸贏誰說了算?你們說了算。眾人齊嚷,我們說了算。郭拔經過擴音了的聲音擠進大家的聲音中,比賽開始。

荊吉和西門亮各自從自己的褲兜掏出一塊不銹鋼,也就半個巴掌那么大,定睛細看,已是一朵玫瑰花的花形,只是花瓣等細節處還沒有雕琢出來。各自在老虎鉗上卡了,拿了鋸子和銼刀開工。別小瞧這朵花,要做妥它,鉗工的技能都能展示出來,比如畫展開圖的能力,比如下料的鋸功,比如定平面的銼功,比如磨光的研磨功,等等。因為費時間的活兒都在場外搞定,進了賭比場,也就是細節上的定型,等于在畫龍點睛,一個小時也就差不多了。那么多人圍觀,卻十分安靜,來的大多數都是懂一些手藝的,即使不是鉗工,也是觸類旁通,能看懂七八。大家都屏住呼吸,聚焦于兩個人的手。也就四十來分鐘,西門亮率先轉過身來,他甩一下遮住右眼的長發,沖大家做個飛吻,道,我完活兒了。眾人鼓掌。過不多久,荊吉也轉過身來,板著臉沖大家鞠了一躬,道,我也完活兒了。眾人又鼓掌。

郭拔從老虎鉗上卸下兩朵不銹鋼玫瑰,一個手心捧一個,轉著圈讓大家看。我看過后吃了一驚,準確地說,是看了西門亮的玫瑰后吃了一驚。荊吉的玫瑰中規中矩,精巧逼真,花瓣外翻,正是盛開的狀態,足見功夫了得,不愧大把手藝。西門亮的玫瑰花瓣微露,是要開還沒開的狀態,因為在花瓣上的用功少,初看水平不及荊吉。但只要細看,就會有新的發現,在花朵上有幾滴類似露珠的點綴,這點綴一下子使含苞待放的花朵充滿了真實感。再細看,花瓣微露的頂部,居然有一層類似茸毛的東西,能在鋼鐵上手工做出鋼絲狀的茸毛,簡直不可思議。我注意一些內行人的表情,他們都瞪圓眼睛,嘖嘖稱奇。外行看內行,內行說好,外行也跟著說好。當郭拔問誰勝了的時候,大家都喊西門亮的名字。西門亮、西門亮……在有節奏的喊聲中,西門亮得意地走到荊吉跟前,說,師兄,說話算數不?荊吉說,你別小瞧人。西門亮壓低聲音說,還找辜丹不?荊吉說,還找她我是孫子。悻悻地一甩胳膊,分開人群走了。

……

(全文見《十月》2021年第4期)

李鐵,男,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主要作品有《喬師傅的手藝》《杜一民的復辟陰謀》《冰雪荔枝》等中短篇小說。曾獲《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上海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現為錦州市作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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