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大概在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腋下淋巴結炎癥需要每天打青霉素。為了打針方便，父親把我?guī)У剿膶W校住下，讓校醫(yī)每天給我打針，功課則有學校圖書館管理員給我補課。圖書管理員姓趙，我管她叫趙老師。趙老師大概不到三十歲，白凈的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短發(fā)恰好露出好看的耳朵。陽光從她側后方照射過來的時候，我經常會懷疑她的耳朵是透明的。趙老師雖然是短發(fā)，卻留了一個濃密的劉海，因為她左側額頭上有一塊橡皮擦大小的黑斑，幾乎從發(fā)際線延伸到眉毛，看上去有點別扭，甚至駭人。或許是我小學的老師都講嶗山方言的原因，我覺得趙老師的聲音非常好聽，因為她講普通話。趙老師講課的時候極有耐心，應該不是因為我是校長兒子的緣故，因為她對別人講話時用的就是給我講課的聲調。我從小就有一個愛走神的毛病，很難集中精力聽完一堂課。每當我看到趙老師透著溫潤光澤的耳朵時，我就會猜想她額頭上的那塊黑斑在發(fā)際線里面會有多大面積……

在學校里待的時間長了，便知曉了趙老師的一些事情：趙老師剛出生時就被遺棄在縣城一個公交車站，被一對農村“五保戶”夫婦收養(yǎng)。后來，趙老師考上師范學院，臨畢業(yè)那年冬天，她的“五保戶”養(yǎng)父母煤煙中毒，她再一次成為孤兒。聽到這些傳聞后，我年幼的心里頓起憐憫之情。我惟一能夠表達憐憫心的方式，是在趙老師給我講課的時候，我加倍地走神，想象著孤苦無依的趙老師晚上會不會偷偷抹眼淚。因為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父母突然死掉。

我不知道趙老師晚上會不會抹眼淚，但我看到她白天流過一次眼淚。那天晚上下過一場大雪，圖書館的窗外是一片空地，好像是學校勤工儉學的菜地。菜地被雪覆蓋后，變得很平整，菜地邊上立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自行車上落滿積雪。自從我來圖書館上課，就看到這輛自行車立在菜地邊上。自行車的前輪和車座早就不知去向，缺了前輪的自行車像是跪在雪地上。趙老師講完課后，出了幾道習題讓我做，她則踱步到窗前，怔怔地看著窗外雪地里跪著的自行車。等我做完習題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趙老師的黑框眼鏡下有一行閃亮的淚水。

四十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趙老師的音訊，但是黑框眼鏡下那行閃亮的淚水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我時常會想起那個冬天的那場雪，還有雪地里跪著的那輛殘缺不全的自行車。我也會試著揣摩趙老師當時的心境，殘缺的自行車莫非讓她聯(lián)想到自己殘缺的人生，還有近乎殘缺的面容。趙老師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她心里會不會恨自己的親生父母？養(yǎng)父母的意外死亡是不是讓她像失去親人一樣的痛苦？趙老師后來會不會遇到愛她的男人？他們有孩子嗎……

在塑造夏始之這個人物的時候，趙老師講話的語態(tài)始終陪伴著我。我真心希望趙老師和夏始之一樣，憑借堅守和執(zhí)著，填補上原生家庭在她們內心留下的巨大黑洞。就像王爾德所言：一個人，不能永遠在心中養(yǎng)著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里栽種荊棘。

四十年倏忽而逝，趙老師黑框眼鏡下那行閃亮的淚水，仍舊讓我覺得錐心刺痛。我的絕大多數小說都是以悲劇或無奈結局，惟獨《我是夏始之》有一個幸福結局，我想，這是我為趙老師獻上的殷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