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梁衡:五十年前的河套日記
梁衡,著名學者、新聞理論家、作家。曾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導師、全國記協特邀理事、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小學語文教材總顧問、兩任魯迅文學獎評委。受聘國家林草局首席科普專家。出版有散文集《覓渡》《洗塵》《千秋人物》《樹梢上的中國》,科學史章回小說《數理化通俗演義》及《梁衡文集》九卷等。曾獲青年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魯迅雜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有多篇作品入選大、中、小學教材?!稑渖疑系闹袊帆@全國第一屆“公眾最喜愛的十本生態好書”第一名。
五十年前的河套日記
梁 衡
我一九六八年底到一九七四年底在內蒙古巴彥淖爾盟工作了六年。屈指一算,不覺已過去半個世紀,歲月如梭,人生何短!其間,為研究烏梁素海的生態恢復情況,曾應邀回過一次故地。翻閱五十年前的采訪日記,恍如隔世,這就是當年的河套,當年的烏梁素海嗎?從中我又窺見了當時的環境、氣候、生態、生產和人們生活的“原生態”。逝者如斯,日記中的一些人物,如烏梁素海上的打魚人、知青女教師、織毛口袋的手藝人,連同他們的職業都已成為歷史。幸虧還有這幾章斷斷續續的日記為我們留下了一點歷史的蛛絲馬跡。
一九七二年八月七日
上午正式向報社報到,下午縣革委會宣傳組開歡送會。從今天起就調往內蒙古日報社了,任報社駐巴盟記者。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被分配到臨河,經一年多的農村勞動鍛煉后被分到縣革委會,到今天共三年七個月時間,學校時天真爛漫的書呆子氣去掉不少,這便是這三年多的收獲。
一九七二年八月十日
今天到磴口。這里盛產河套蜜瓜,皮硬而黃,香甜如蜜,每年八月成熟,遠銷區內外,今年第一次向國外出口。到瓜熟季節,田頭堆積如山,各家都備瓜待客。我們一來到這里,主人就以瓜盛情款待。因有是作:
不用煙和茶,客至敬以瓜,
蜜汁溢唇齒,寒香盈兩頰。
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二日
今天從磴口縣來到烏拉特前旗的烏梁素海采訪。真是“才吃磴口瓜,又食烏海魚”。
民諺“黃河百害,唯富一套”。黃河自寧夏西來,從磴口縣進入內蒙古河套地區,自流灌溉,滋潤了八百里農田后,退入烏梁素海,又向東流入山西,于是巴彥淖爾的西、東兩端便出現兩個奇跡。最西邊的磴口緊靠烏蘭布和沙漠,是“早穿皮襖午穿紗”的氣候,特別適宜種瓜果。而最東邊的烏梁素海,竟有六百多平方公里的水面,是一個塞外的“江南水鄉”。這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我是一直生活在內陸地區,烏梁素海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大的“?!?。
當天下午,通訊組的同志就領我到海上去打魚,而那魚不時地自己跳出水面,有一條竟跳到我們的小船上。最多的是鯉魚,還有長著兩根長胡子的鯰魚。船工是五十年代從河北白洋淀支援到這里的。過去當地人不吃魚,也不會打魚,現在開始吃了,但魚太多,很便宜,五分錢一斤。他說,冬天破冰捕魚,一網能打十萬斤呢。船不時穿過青翠的蘆葦林,水鳥多得叫不上名字。這種景色我只有在電影上看到過。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三日
今天早晨出發由陜壩鎮到新紅大隊。這個大隊是全盟農業先進單位。去年畝產六百七十二斤,糖菜畝產六千多斤,以糧食為綱全面發展,我參觀了他們的玉米、高粱等秋糧作物,還有糖菜等經濟作物。印象最深刻的是造林工作抓得好,林帶成網,這里地處陰山腳下,春冬季風沙嚴重,這些林帶發揮了極重要的作用。途中吟成小詩四首:
車出陜壩鎮
車向山根射去,
秋天的田野一望無際。
火紅的高粱,
金黃的糜子,
悠揚的山歌飄蕩著五谷的香氣!
公路伸向天邊
一帶青山壓著地緣,
一條公路伸向天邊。
汽車趕著羊群,
羊群涌入了云間。
車過山間小學
一團紅云撲入眼簾,
鄉村小學突現在面前。
車身一閃——
紫紅的校舍,
紫紅的操場,
無數火紅的小臉蛋,
一齊向我們呼喊。
急回首,
火紅的領巾
正被山風點燃!
車過山洪地
車過山洪地,
路旁石如麻。
大者停碌碡,
小者滾西瓜。
一劍南北劈,
一線東西斜。
輕車似飛舟,
心底翻浪花。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小記兩個人物。
今天來到杭錦后旗沙海公社新紅大隊采訪,這里已是很長時間不來干部了。傍晚,我到了大隊部,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青年在門口織羊毛口袋。這里人就地取材,先將羊毛織成片子,再縫成口袋,以裝糧食、瓜果。“口袋匠”遂成一個手工業行當。這是一種笨重的手工勞動。用一把七斤重的鐵刀,一刀一刀地把緯線壓緊,一天只能織幾尺。我問他,你一個人織嗎?他說還有他的師傅,在屋里縫口袋。
我進了屋里,一個中年人,個子不高,正低頭縫著毛口袋。我想這就是他了。還不等我開口,他便抬起頭來,熱情地招呼我坐,又遞過來一支煙。我說:“辛苦吧?!彼f:“說不上,有一碗飯吃就行。”天色已發黑,我說:“看不見做活了。”他說:“今天又交代起了,現在睡覺就是咱們的任務。”他已四十二歲,但還未娶過妻子。我說:“為什么不找一個?”他說:“二十來歲的時候有過這念頭,但以后也就不想它了。我一個人當口袋匠,一個月可以掙一百多元,交隊里一些還有四五十元,走到哪兒,吃到哪兒,給哪個隊干活,哪隊還不熱情招待?干不動時,有集體五保哩。找那家口干什么?現在要找都是帶孩子的,你養活人家,等將來你鼻涕邋遢了,老不死的樣,人家還不嫌棄你,何苦呢?”
晚上我就和他睡在一個炕上,他話很多,看過不少古書。他的哲學就是干活、吃飯,自己還買了個收音機帶在身上。晚上一人打開聽聽歌曲,還挺愛好音樂。臨睡時,他說要吃藥。我說:“什么???”他說:“也沒什么。人這一輩子就像地里的糜子,到八月十五不割也不行了。我已是七月十五的糜子了?!逼鋵嵥潘氖畡偝鲱^。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土炕上寫稿,進來一個老漢,姓張,就在大隊房后住。很健談,也很樂意顯擺自己。他說,他有很多秘方,治了不少疑難病。他在二十多歲時碰見了一個婦女口鼻流血,多年治不好,他用了二兩當歸,一兩川芎, 童便泡七次,蒸七次,焙干研末,黃酒為引沖服,治好了。還有一次,用自己配的藥丸,加三分麝香,治好了一個食道癌患者。
一九七三年六月十日
沙棗是農田與沙漠交錯地帶特有的樹種,研究河套生態、氣候不能不研究沙棗。我注意觀察沙棗已有好幾年,但由觀察而仔細思考還是近來的事。
一九六八年冬我大學畢業后分到臨河縣,頭一年在小召公社光明大隊勞動鍛煉。我們住的房子旁是一條公路,路邊長著兩排很密的灌木叢,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第二年春天,柳樹開始透出了綠色,接著楊樹也發出了新葉,但這兩排灌木叢卻沒有一點表示。我想大概早已干死了,也不去管它。
但是,后來不知不覺中這灌木叢發綠了,葉很小,灰綠色,較厚,有刺,并不顯眼,我想大概它就是這么一種樹吧,也并不十分注意。只是在每天上井臺擔水時,注意別讓它的刺鉤著自己。
六月初,我們勞動回來,天氣很熱,大家就在門前空場上吃飯,隱隱約約飄來一種花香,我一下就想起在香山腳下夾道的丁香,一種清香醉人的感受。但我知道這里是沒有丁香樹的。當時也很不解其因。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擔水,我照舊注意別讓樹刺刮到胳膊,啊,原來香味是從這里發出的。真想不到這么不起眼的樹叢卻有這種醉人的香味。這時我開始注意沙棗。
認識的深化還是去年春天。四月下旬我到杭錦后旗參加了一期盟里舉辦的黨校學習班。黨校院里有很大的一片沙棗林,房前屋后,也都是沙棗樹。學習到六月九日結束。這段時間正是沙棗發芽抽葉、開花吐香的時期。我有幸仔細地觀察了它的全過程。
沙棗,首先是它的外表極不惹人注意,雖綠但不是蔥綠,而是灰綠;其花黃,但不是深黃、金黃,而是淡黃,很小,連一般菊花的一個花瓣大都沒有。它的幼枝在冬天時灰色,發干,春天灰綠,其粗干卻無論冬夏都是古銅色。總之,色彩是極不鮮艷喜人的,但是它卻有這么濃的香味。當時我一下想到魯迅說的話,牛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它就這樣悄悄地為人送著暗香。當時曾寫了一首小詞記錄了自己的感受:
干枝有刺,
葉小花開遲。
沙埋根,風打枝,
卻將暗香襲人急。
去年秋天,我到杭后太陽廟公社的太榮大隊去采訪,又一次看到了沙棗的壯觀。
這個大隊緊靠烏蘭布和大沙漠,為了防止風沙的侵蝕,大隊專門成立了一個林業隊造林圍沙。十幾年來,他們沿著沙漠的邊緣造起了一條二十多里長的沙棗林帶,在這條沙棗林帶的后面又是柳、楊、榆等其他樹的林帶,再后才是果木和農田。我去時已是秋后,陰歷十月了。沙棗已經開始干葉,只有那些沒有被風刮落的果實還稀疏地綴在樹上,有的鮮紅鮮紅,有的發青,形狀也有滾圓的和橢圓的兩種。我們摘著吃了一些,面而澀,倒也有它自己的獨特風味,當地的小孩子是不會放過它的,也可收來當飼料喂豬。在這里,我才第一次感覺到了它的實用價值。
首先,這長長的林帶鎖住了咆哮的黃沙。你看那浩浩的沙海波峰起伏,但到沙棗林帶前卻停滯不前了。沙浪先是兇猛地沖到樹前,打在樹干上,但是它立即被撞個粉碎,又被風頭帶著退回幾尺,這樣在樹帶下就形成了幾尺寬的無沙通道,像有一個無形的磁場擋著似的,沙總是不能越過,而高大的沙棗樹帶著一種威懾力量巍然屹立在沙海邊上,迎著風發出豪壯的呼叫。沙棗能防風治沙,這便是我了解到的它最大的用處。
沙棗能防風治沙是因為它有頑強的生命力。一是抗旱,無論怎樣干旱,只要插下苗子,就會茁壯生長,雖不水嫩可愛,但頑強不死,直到長大。二是它能自衛,它的枝條上長著尖尖的刺,動物不能傷它,人也不能隨便攀折它。正因為這點,沙棗林還常被用來在房前屋后當墻圍,栽在院子里護院,在地邊護田。三是它能抗堿。它的根扎在白色的堿土上,但枝卻那樣紅,葉卻那樣綠,我想大概正是從地下吸入白色的堿變成了紅色的枝和綠色的葉吧。就是因為有這些優點,它在嚴酷的環境里照樣能茁壯地生長。
過去我以為沙棗是灌木。在這里我才發現沙棗是喬木,它可以長得很高大。你看那沙海前的林帶,就像一個個的巨人挽手站成的行列,那古銅色的粗干多么像人體健康的臂膀。
前幾天,六月五日,正是陰歷端午節時,我又到臨河縣城附近的永豐大隊去采訪。在這里我又看到了沙棗的另一種奇觀。這個地方幾乎家家房前屋后都是沙棗簇擁。而且,在這里我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原來我以為沙棗總是臨沙傍堿而居,其葉總是小而灰,色調是暗舊的。但是,在這里,沙棗依水而長,一片蔥綠,最大一片也居然有一指之長,這是我過去看到的三倍之大了。清風搖曳,碧光閃爍,居然也不亞于婀娜的楊柳,加上它特有的香味,使人心曠神怡。沙棗,原來也是很秀氣的。它也能給人以美的享受,能上能下,能文能武,能防沙,能抗暴,也能依水梳妝,繞檐護蔭,接天蔽日,迎風送香。美哉,沙棗!
今年,又是初夏,而我在去冬已移居到臨河縣中學來住。這個校園其實就是一個沙棗園。一進大門,大道兩旁便是密密的沙棗林。每天上下班,特別是晚飯后、黃昏時,或皓月初升的時候,那沁人的香味便四處蒸起,八方襲來,飄飄漫漫,流溢不絕,讓人陶醉。這時,我就感到初夏的一切景色便都融化在這股清香中,充盈于宇宙。我在沙棗香中嗅到了花的香甜,看到了糖菜的綠色,望見了麥田的碧波,聽到了那潺潺的流水和田野里的朗朗笑聲。
宋人詠梅有一名句:“暗香浮動月黃昏”,其實,這句移來寫沙棗何嘗不可?這浮動著的暗香是整個初夏河套平原的標志。沙棗的香過幾天就要消失,但不久它會變為仲夏的麥香,初秋的菜香,仲秋的玉米香,晚秋糖菜的甜香。
沙棗花香,香飄四季。
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九日
巴盟地區去冬少雪,今春少雨,入夏以來卻連降暴雨、冰雹。這對烏拉特中后聯合旗、潮格旗兩個邊境旗(縣)是一件好事,旱象已基本解除。去年一年沒有發綠的草場也開始長出新草,但這對農區卻是一場災難。本來今春少雨,土地很少泛堿,小麥出苗全,夏熟作物長勢很好,是個豐收的年景。但突來的大雨、冰雹造成沿山地區的山洪暴發,潮格旗山前的農區今年原希望小麥上“綱要”的,一場雨后,平地淤泥二尺深,莊稼都泡在泥糊里。
七月十七日那天我正在杭錦后旗召廟公社采訪。下午五時回來的路上狂風大作,人推著自行車都站立不住,沙土、石子從地上卷起打在臉上、臂上生疼。瞬間天昏地暗,烏云滾滾,雨急如箭,穿人肉骨,眼前雨水如瀑如幕,三尺外不辨人、物,就如突然掉進海底。我們同行三人背向風雨,仍喘不上氣,像有一只巨手強往你的嘴里灌水,覺得馬上就要被嗆死。自行車輪早成兩個泥磨盤,絲毫不能動,急棄車,鉆到公路下的排水涵管里。幸虧只有五六分鐘,若這風雨再延長十分鐘,或伴有冰雹,我們不被嗆死、砸死,也會被突發的洪水沖進涵管里淹死。第二天返城時,才知有幾個社員昨日在地里淋雨,冷氣相逼,一晚上都說不出話來。
七月二十三日到五原縣采訪,這里雹災嚴重。災情較重的銀定圖公社有五個大隊四次遭雹子打。有的地段冰雹連降四十分鐘,平地積冰六寸,雹子砸過后的地里坑密如麻,一個碗大的冬瓜上竟數出八十多個坑痕,豐收的小麥被平掃去半個穗頭,每畝減產約四十斤左右。我說起十七日在杭錦后旗遭遇的大雨,他們說那天五原縣降了雹子,小者如蠶豆,大者如雞蛋,銀定圖公社還降有一尺大的冰塊。全縣打死了一百多只羊,傷八人。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二十四日來到太陽廟公社采訪科學種田活動。整整三天早出晚歸,跑遍了全公社的四個方向,很令人興奮。不管是六十多歲的老人,還是十幾歲的孩子,還有家庭拖累重的婦女,都參加了這一活動,而且成效很大。實驗田畝產達一千五百斤,全公社今年增產五十多萬斤糧,花了兩個晚上我寫了一篇八千字的通訊。
稿子發走了,這個典型也確實不錯。但我并不滿意,覺得還有許多可改進之處。如片面追求創紀錄,重視實驗田,忽視大田種植;重視玉米、高粱等高產作物,忽視小麥、糜子等傳統作物;實驗田的計酬方法不完善,影響積極性等。一個記者要宣傳新事物,更有責任保護和扶植新事物。昨天晚上,我找到公社書記王金河同志,坦率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建議搞兩個東西:一是實驗田管理條例;二是開一個科研總結座談會。我們一直談到深夜。他非常高興地接受了建議,并希望我常來。
一九七四年五月七日
今天從白腦包公社采訪回來。在那里見到了我兩年前認識的一位知識青年女教師。那時我在那里參加整黨工作隊,她是一位優秀教師,曾得到過公社的表揚。我早想寫一點關于知識青年生活的文字,就留心聽她講了一些鄉村教師與學生的故事。
農村里的學生很勤勞,他們中大一點的每天都有半天參加隊里的勞動,小一點的放學后也要幫家人打豬草、割麥子。正因為這樣,他們不像城里的孩子有時間去想方設法地淘氣,相對來說,是較規矩、老實的。
她剛開始當教師時,什么也不懂,弄出不少笑話。第一次給同學分發新作業本后,忘記這些一年級的娃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等到寫完作業收上來后本上都沒有名字。改完后沒法下發,她就把作業本放在桌子上,讓學生們自己來取。這一下可鬧了亂子,你搶我奪,有的拿了兩本,有的找不見本子直哭。這亂糟糟的樣子,管也管不住,她氣得快要掉淚了。后來因為撕壞了幾本,她又去供銷社買來補上,然后一一替他們寫上名字?,F在這些學生已是四年級了,她隨著他們也度過了四年的教師生活。她說,也氣人,也很惹人愛。有時感到沒辦法,有時覺得這工作真有意思。有時氣得想哭,但她從不讓自己掉出眼淚。在孩子們面前一定要裝成大人(其實她也還是一個孩子)。
她說,孩子們有時也很會騙你。他們的家長常請她去家里吃飯,這種情況,大多數讓她拒絕了。一次一個學生放學后就來找老師,說我媽讓你到我家一趟。“去干什么?”“不知道。”“你們家吃飯沒有?”“吃過了。”她怕是說謊就故意等一會兒,然后又突然問:“吃的什么菜?”“炒白菜?!睂W生回答得自然而流利,并且說:“這會兒各家都早吃完飯了?!庇谑撬捅粚W生拉著手向家里走去。剛到院門口,就聽見院子里一陣哄笑,一進家,鍋蓋剛打開,正冒熱氣,她受騙了。
這幾天,正趕上學生考試,我就順手看了看桌子上孩子們的答卷。其中有一道題是編一個寓言故事。答卷有各式各樣,這些自編的寓言反映了兒童的心理,反映了他們豐富的農村生活。
有一篇是這樣的:
小雞和小鴨
小雞在打麥場上吃糧食,小鴨子看見了說:“這是集體的糧食,貧下中農流汗換來的,你不能吃。我們應該多下蛋,多貢獻?!毙‰u說:“不吃糧食,我怎么能下蛋呢?”小鴨說:“你可以到路邊、院子里撿一些灑下的糧食和菜葉吃?!毙‰u:“哦,你說得對,我們應節約糧食多下蛋?!?/span>
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
五月二十日至五月二十七日在烏拉特前旗采訪,先后去了蘇獨侖、長勝、樹林子等公社。這里的風景以烏梁素海的水鄉美和烏拉山的林區美最為著名。烏梁素海我是常去的,烏拉山深處的牧區因交通不便卻難得一去,最近終于抓住一個機會。
進 山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我們在公廟子下了汽車,先到烏拉山口前的空軍某部聯系,他們定于明日進山拉練,我們隨行采訪。下午我和老李二人先行進山。
山,我是見過不少的,見過家鄉的黃土山,見過江西的紅土山,見過廣東地區滿是蒼翠的綠山,這里的山卻有點特殊,全是石頭,有點像北京郊區房山的那種山。
我們沿著一條軍用公路進到山口,這是一個蒙古名字:“呼和不浪山口”,路邊有用水泥砌的一尺寬的水溝,泉水從山上下來,歡快地流著,立即有一種清涼的感覺涌上心頭。往前走,山越深,路越窄,頭上的巖石簡直要夾著腦袋了,腳下已沒有路,只有山洪沖過的河道,左轉右折。我們已數不清過了幾個山坳,山上的柏樹、山榆也漸漸多起來了。我只顧四處觀望,一轉頭,見眼前不遠的一塊大石頭上又平放著一塊圓滾滾的大石,這就是常說的“飛來石”,不可思議。正這樣想著,石后“撲棱”一聲飛起一只鳥,接著我們的頭上、腳下又飛出一大群。同行的老李說這是石雞,他身上還裝著一盒子彈,只可惜沒有帶槍,我們只好看著它們不慌不忙地在山腰上轉悠幾圈,然后又從容地落在石頭上,靜靜地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路在亂石堆中時有時無地冒出地面,又走了一程,遠處的山腳下看見了木柵圍著的羊圈和石頭房子。由于山高,這些房子小得就像玩具積木似的。到了,我們今晚就在這里過夜。
做 客
大隊長六十三熱情地歡迎我們到來,今晚就住在他家。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其實他才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膀寬腰圓,一個結實的牧民。我知道河套地區的人給孩子起奶名時常喜歡用孩子爺爺的年齡來定名,往往就這樣沿用不改而成為他長大后的正式名字,我想這位隊長一定也是這樣而得名的。
六十三的妻子見來了客人,就提著奶桶到屋前不遠的羊圈里去擠奶,回來后在爐子上煮了奶茶。主人在大土炕上擺好炕桌,端上了奶茶,然后又端上炒米、奶油、白糖,他教我們把這三樣東西拌在一起成糊狀吃,香甜可口。我這是第一次吃奶食,卻不覺得有什么膻味,他們也很為我能適應牧區生活而高興。看來我還真是走南闖北當記者的命。主人夫婦,直勸我們多吃點,他們說蒙古人最好客,來到這里就不要有一點客氣。
這里牧民的生活水平很高。隊長說他家六口人,去年殺了一頭牛、一只駱駝、九只羊,現在干肉還未吃完。第二天早晨吃早點時他拿出一塊干牛肉,用刀子削下一塊,放在碗里,放些炒米,再沖進奶茶,這是他們每天的早點。他說,這樣吃一天也不會餓。主人怕我們不習慣,特意又給我們炸了羊油餅。
他們一家放著兩百只羊,每年國家只征購羊只和皮毛,奶子不征購。因此,奶食品根本吃不完。每有客人來時,婦女、孩子就提上小桶到羊圈里現擠,煮新鮮的奶茶,做新鮮奶食,這真是近水樓臺,再高級的招待所、賓館恐怕也沒有這種享受。
我問了一下生產隊的情況。這個隊共有二十九戶,其中三戶漢族,其余是蒙古族。有四千多只羊、一百多只大牲畜分布在方圓三十里的東西兩條溝里。每年每個工可分紅一元多。放牧工作很簡單,早晨把羊圈門打開,羊就自己出去吃草,晚上自己回來。每年只是下羔子季節,需要人跟群放牧幾十天,其余時間便不用去管。隊里只在每年六月底那一天清點一次羊數。第二年六月底,如羊數如前,下羔百分之百,則正常記工,如少一只羊扣四元錢。做飯取暖燒的是山里取之不盡的樹枝,吃的是羊肉、奶食和少量的面食、炒米。
柏 樹
從一進山我便注意到這山上的柏樹,第二天清晨我就爬起來登上屋后的山頭,開始仔細地觀察這些樹。
首先,是這里的山很奇特。山是多而深的,一座一座,一層一層。來時,過了一座又一座,轉過一溝又一溝,真是山重水復,有時你覺得只要過去這一座山就不會再有了吧,但過去后橫在面前的又是一座;有時你感到只要爬上這個山頂便能看到山外的景色,但爬上去一看,前面還是山。無數的山就這樣組成自己的陣容,氣勢磅礴,確實壯觀。
山上是以石為陣樹為兵。進山幾十里,幾乎是清一色的柏樹。樹木并不密集,一棵與一棵之間有一點距離,遠看去,像士兵在操練,黑壓壓的,一種殺氣,不覺聯想起淝水之戰中的“草木皆兵”來,確實有這種效果。這樣廣闊的山區,峰巒如海,起伏不斷,樹也就連綿不絕。
后來,我攀著石崖,到樹下仔細地觀察每一棵柏樹。這樹長得并不高大,也不挺拔,但是很堅強。山幾乎沒有一點土,全是石頭,被雨水沖刷得溜光,樹根就插在石縫里。我頓時對這樹肅然起敬,倒覺得這生命不是從石縫里往外長,而是上天降下的一股生命之水濺在石上,又順著四面八方的石縫細細地滲到各處。樹根剛出石縫時,只有胳膊粗,但是它把石頭擠開成兩半,越長越粗,等到樹干有水桶粗時,樹就有一座房子大了,而樹根密密麻麻,奔走東西,攀緣上下,已不辨多少。可以想見這樹根早已遍及地下,吃透了整座山,吸收著石下一點一滴的水分,然后送到地面滋潤這棵綠樹。由于長年的風吹雨打,這樹除葉子是綠的外,樹干已變成褐色,而根或黑或黃,和石頭幾乎無法分辨。大自然選擇了這樣堅強的樹,樹也這樣頑強地保護了這座山。
深 山
第二天,我們繼續往更深處走了四十里,景色又大不一樣。山更深了,顯得要與世隔絕了。這里除柏樹外,有松樹、野杏樹、榆樹、樺木,還雜以許多不知名的灌木、花草。我們下到山底的深谷里,見崖下還結著一層厚厚的冰,山泉在潺潺地流,而杏樹已結出指頭大的杏子,我伸手摘了幾個,酸酸的,別有味道。遍野都是白色、紅色、黃色的花朵,耀人眼目。這種“冬夏并存”的景色真是難得。微風徐來,林木上下一起嘩動,一種清新愉快的感覺遍及全身。最有趣的是泉水,有時在我們腳下流,潺潺的,膠底鞋踩在上面又濕又涼;有時這水在石板上薄薄地滑過來輕軟得如一條絲綢;有時它就在我們的頭上,漫不經心地飄落下來;有時又突然不見了,不知過多久才冒出了地面。隨著水流的變化,它的聲音也時而纏綿,時而叮當,甚是喜人。
途中綴成《烏拉山雜詠》幾首以記所感。
進 山
泉鳴鳥語空山靜,
松柏青青春色深,
欲問行路無人應,
點點牛羊綴山頂。
飛 泉
一掛寒泉懸天,
飛流直下珠玉,
叮叮咚咚鳴琴,
散散落落成雨。
登 高
層層疊疊,
曲曲折折,
哪來這多古木,
遮天蓋野。
欲隨綠云徐徐升去,
卻又,
澗底冉冉暮色。
回 首
捷足蒼山頂,
回首覽來處。
飛鳥翔澗底,
松濤任起伏。
夜宿牧民家
群山夾一屋,
萬壑松濤嗚。
清風吹明月,
時聞狗吠聲。
迎春花
絕壁少人跡,
迎春獨自開。
金花燦寒谷,
幽香浮山崖。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這幾日在烏拉特中后聯合旗參加那達慕大會。
二十三日下午三時,我們從臨河出發,同行共九人,有三個蒙古族同志,一個達斡爾族同志。車子是新出廠的天津620小轎車,輕軟舒適,才跑了兩千來里。
車子出臨河,過新華、塔爾湖,穿烏不浪到中后聯合旗,這是過去采訪常走的路,很親切。新華為河套大鎮,古柳參天,塔爾湖是過去的夜江縣所在地,街道也很整齊。車子經過新華公社永樂大隊,也是我采訪過的地方。
車子沿著陰山南麓急馳,像是貼著一堵圍墻尋找一個缺口。這個缺口就是烏不浪口,這里曾是一個要塞,抗戰時期殲滅過很多日本鬼子。穿過烏不浪后景色大不一樣,不像在山前河套平原那樣有各種線條和色調,有村莊、田野、道路,地里有各種作物、蔬菜,而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綠綠的,像一層絨毯,向上看只有藍藍的天。天地間不時能發現一群羊,白白的,低頭吃著草,慢慢地向前移動,特別是對著天際的地平線時,你根本無法分清那是天上的白云,還是地下的羊群。草原是這樣廣闊,一出山口,人就心曠神怡,好像過去的一切都忘掉了,剛才還在腦子里思索的問題,一些麻煩、困難統統不存在了。眼前是一張白紙,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一切都是這樣美好。草原上是沒有路也不需要路的,車子可以任意飛奔,走到哪里,哪里就軋出一條路轍。司機揮手說,你看,這里有多少條路啊。放眼看去,一條一條,就像織布機上的經線,數不清多少條,黃黃地鑲在綠毯上,司機也自由了,徹底解放了,像個騎手一樣打馬撒歡。人們只知道在海邊、風景區修療養院,怎么就沒有想到在草原修一處療養院,在這里住上幾天,每天騎著馬在草原上跑一圈,一切疾病、思慮都會消失。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十五日,離開臨河,調往山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