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浙江，景寧。敕木山上，茶色青青。

置身于氣候溫潤的南方大地，遇見茶樹并不稀奇，但是遇見一株擁有千年樹齡的老茶樹，卻需要格外的緣分，抑或虔誠的奔赴。

這時候，惠明寺的大門敞開著。春風吹拂著天邊的云朵，片片輕羽般浮動于屋瓦之上，使我恍惚覺得離天空和仙境很近。“惠明茶發祥地”幾個大字，提示我已然進入了古老的傳說之中。

在我有限的識見里，似乎每一種名茶都攜帶著迷人的故事馨香于世。然而當我穿過安詳如熟睡的惠明寺，在幽寂的山谷中徐徐穿行，一種別樣的禪意浸透了我的心懷。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它是與眾不同的。

事實上，惠明二字的組合，本身就充滿了佛性和靈性，給人一種包含著仁愛、聰慧、溫暖、澄明、潔凈、柔和的寬闊想象，一種可以妥帖安放的悲憫情懷。及至，我聆聽到惠明茶的來歷傳說，更加印證了我初時的感受。

相傳，唐大中年間，畬族老翁雷太祖帶著四個兒子，從廣東逃荒到江西，途中遇到一個和尚，相處十分親熱。他們一路同行，到浙江后分手。雷太祖父子在景寧大赤坑的深山塢里搭茅棚居住，墾荒種地度日。幾年后，他們被豪強趕下山，重新開始了流浪。在景寧鶴溪，雷太祖再次遇見那個和尚。和尚同情雷氏父子的不幸遭遇，就把他們帶到自己的寺院里，囑咐他們在惠明寺周圍辟地種茶。

這個和尚就是敕木山惠明寺的開山始祖——惠明禪師。惠明禪師懂茶、嗜茶。他發現敕木山上有野生茶樹，便開始著意培育，采茶炒制，并用茶葉為村民治病。這就是最早的惠明茶了。毋庸置疑，惠明禪師將開拓、慈悲與仁愛種進了景寧這方水土。后來，雷太祖成為敕木山區發展茶葉生產的第一人。再后來，惠明茶從敕木山出發，遍植景寧的莽莽青山。1915年，惠明茶被送到美國巴拿馬萬國博覽會，被認定為茶中珍品，榮獲金質獎章和一等證書。2010年，惠明茶在上海世博會上再獲世界金獎。歷經一千多年的傳承和發展，今天的惠明茶，已然成為全縣的農業主導產業之一。

世間好茶，總離不開好山好水好空氣的滋養。敕木山海拔1000多米，高接云霄，長年云霧繚繞、雨量充足。惠明寺附近，山勢坐西北、朝東南，有著千年風障。山前小溪潺潺流淌，云霧從溪邊縹緲而上，籠罩山腰。惠明茶園即坐落其中，茶樹常年受雨露滋潤，葉質醇厚，制成干茶香高味濃，鮮潔而色青，故為茶中上品。

現在，一棵生長千年的老茶樹就矗立在我眼前。它被人們稱為“惠明茶王”，相傳由惠明和尚親手栽種，是我國已知最大的灌木茶樹。樹高約7米，樹干有120多個分枝，冠幅10余米，占地面積100多平方米。春天的老茶樹，愈發枝繁葉茂、郁郁蔥蔥，一顆顆密密的新芽簇擁著，嫩得像初生的嬰兒，仿佛千年的風霜雨雪于它只是返老還童的靈丹妙藥。聽茶農說，這棵茶樹每年都能產鮮茶葉100余斤，出產的茶葉色澤溫潤，品質特異，還獨有蘭花或水果的香氣。

每年春天，景寧縣都要舉行“惠明茶王”開采儀式和現場拍賣會。開采儀式上，祭師們會表演畬族傳統的祭祀儀式，他們吹響牛角、舞起靈刀，跳起祭祀舞蹈，感念先輩留下的珍貴遺產，祈禱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祭祀儀式結束后，畬族采茶女登上梯子，唱起悠揚的畬歌，開始采摘第一枚新茶，制茶師傅則將采下來的鮮葉進行現場炒制。

我來的時候尚早，未能遇上茶王的開采儀式。不過這時節，海拔相對較低的烏牛早已經可以采摘了。烏牛早也是惠明茶之一種，算起來，應是老茶樹數輩以后的孫子。蜿蜒的山路兩旁，一壟壟茶樹高低錯落，盤旋而上，碧波起伏。放眼四望，滿眼的新綠釋放著盎然生機。一排排畬民穿梭其中，熟練地采摘著早茶嫩芽，裝入背簍。

忽然，我聽見歌聲嘹亮響起：“茶樹生在對面山，清明時節葉青青。郎提籃來娘提簍，提籃提簍摘茶青。”我知道，這是我們畬族人最愛唱的《摘茶歌》。畬族人民的生活離不開茶，千年的光陰里，畬民們歷經數次遷徙，走到哪里，就將茶樹種到哪里。正如畬諺中所言：“畬山無園不種茶”“園里無茶不成寮（屋），山上無茶不成村”。

只是有很多年，茶樹并沒有為畬民們帶來相對寬裕的生活。一個在刀耕火種中生存下來的民族，依然困囿于大山。2000年，是敕木山村村民生活的一個分水嶺。這一年，全村人均年收入僅3600元。這一年之后，村民們發現茶葉市場欣欣向榮，看到了發展茶產業的希望。他們在政府的引導下，幾乎全都轉行做起了茶農。

從前，敕木山村的茶葉種植面積只有幾百畝，現在已經超過5000畝，是惠明茶的主產區之一。村里還成立了敕木藍氏茶葉專業合作社，為茶葉的加工和銷售提供了許多便利。行情好的年份，一公斤白茶茶青能賣600多元，一公斤成品茶可賣4000多元。名揚海外的惠明茶，終于成了村民的致富茶。現在，很多有經驗的茶農還帶人帶枝條，去往全國各地做技術顧問。

我走到茶農中間，興致勃勃地加入了采茶行列。只是速度慢不說，忙乎了十幾分鐘，便感到胳膊酸脹。“誰知杯中沉浮葉，片片都是心血凝。”采茶是辛苦的，但采茶無疑又是喜悅的。一個叫藍光菊的采茶工，剛剛背著滿簍的新茶返回村里，便被從外地趕來收購茶青的老板團團圍住。所有的辛勞，都化成了實實在在的收入。

春風翻動著疊疊的綠浪，一眼望不到邊的茶園香氣四溢。我捧著手中柔嫩的芽尖，想到一位名叫惠明的和尚，一株古老的茶樹，竟聯結著景寧7萬多畝茶園，聯結著畬族人幸福的新生活，胸中不禁舒出一口如蘭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