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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現象學——《黑雀兒》創作談
來源:《收獲》 | 寧肯  2021年01月25日08:59

我出生于五十年代末北京南城一條小胡同,離琉璃廠很近,東頭就連著琉璃廠,小學上的是琉璃廠小學。那時的琉璃廠并不像現在兩側是二層帶回廊甚至類似美人靠的古建,那時就是平房一條街,中間夾雜著商店,理發館,銀行,副食水果店,以及民居,和我們胡同差不多,只是多元一點。

現在琉璃廠的統一古建是八十年代初改造的結果,中國的第一批贗品,實際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魯迅、胡適、陳獨秀、沈從文那幫人常逛的琉璃廠。那次是全拆了新建,幾乎把清代的琉璃廠推了到宋朝,宋江血濺鴛鴦樓,潯陽樓,石秀跳樓,恍惚且似是而非的東京汴梁。文學可以這樣,我可以這樣,比如我常把自己看作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我和五十年代沒關系,五十年代我只一歲,一歲懂個屁。最早因為《蒙面之城》有人把我當作八〇后作家,與李傻傻等混為一談。直到去年底與丁帆老師一起開會,丁帆老師見到我還說起評首屆施耐庵文學獎,他當時就認為我是八〇后,我發言時說丁老師當年把這個獎給了一個80后作家,說明也很年輕很銳利。也有人認為我是七〇后,比如徐則臣、李浩、弋舟他們,我們也的確常在一起混,和更年輕的石一楓、叢治辰他們在一起,反正我的年代很亂,時間很亂,就像新琉璃廠一樣似是而非。作為人可以這樣,作為建筑、歷史不能,人本來腦子就亂,建筑、歷史再亂就是個問題。

我們不是沒亂過,《黑雀兒》就是亂的結果,亂得簡直像史前。本來我二十歲在八十年代就該寫出這樣一部七十年代的小說,很多人都是很早就寫出了他們的早年生活,我要到四十年后才能寫出,我總是和別人相反,像《鏡花緣》的人,我的時間或代際沒法不亂,不“層層疊疊”。正如《收獲》的鐘紅明老師在她的《羊城晚報》一個專欄談論我的《城與年》這批小說時所說,這時寫有了雙重的時間,雙重的視角,“敘述返回了他的少年時代,此時的少年,便和他剛剛進入文學寫作時期的少年不同,不僅僅是一種可資珍藏的記憶、一種懷舊的情懷,而是站在時間與空間的某個高度,重述個人與歷史之間層層疊疊的復雜關系,進而勾勒出一座城市……”說得多透徹啊,鏡子一樣。

琉璃廠很平房,很平民,我們那條與琉璃廠銜接的小胡同要加個“更”。我們前青廠胡同過去許多人是拉車的,撂地的,后來蹬了三輪。三輪載重,很吃力,不比拉車輕省。但三輪卻是那時北京主要運輸工具,直到八十年代中關村的柳傳志起家時都是蹬著三輪運貨,大太陽下四脖子汗流,我采訪他時他一點不諱言當年跟板爺一樣的情景。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散文描述過我們胡同:“那時男孩子多,顏色都差不多,大大小小,模模糊糊,滿街筒子滾土豆,也分不清誰是誰家的。我們家鄰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只有四和五是女孩,他們的爹是蹬三輪的,每天出車后面一幫一幫的,小七子小八子跟我差不多大,聲音尖尖的,一身胎毛,就差四腳兒路。”寫這篇文章時還沒想到要把那年代寫成小說,覺得無論物質精神都太原始,與渴望的現代性接不上。但是胡同沒了,北京漸漸消失了,變成了高樓大廈。我已比北京老,北京比我年輕多了,感覺自身倒有了點化石味道,歷史味道,而不是相反,正如鐘老師說的與過去有了一種“層層疊疊的復雜關系”。每個中國人都很古老,但生活的地方都很年輕,這非常魔幻,超幻,應該是中國在世界上獨有的。慢慢的,黑雀兒,瘋娘,剛果,許多人,仿佛從陰間有口型但是沒聲音向我走來,他們大都有現實的影子,有名有姓。

但是侏儒沒有,他的名字叫黑夢,但在我的記憶中沒這名字。他向我走來的通道和別人不一樣,更深,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沒有這個人所有人都不能在小說中成活,他是虛構,卻比每個人物都真實。——小說就是要把沒有的東西放入有里面,這無疑是一條金科玉律,因為沒有的東西恰是“有”之生成、生長、長出來的東西,或者說沉積物般的潛意識層里提煉出來的,北京話更準確,叫“漚”出來的,也即超自然物。因為“沒有”更深刻地反映著“有”,“有”反而有并不能反映“有”,一如現象不能反映現象,現象學才能反映現象。表面上小說只有現象沒有現象學(不能直接有),但必須有現象學觀照。就是說小說中的現象學不是觀念而是一個形象,打個比方,是從現象中抽離出的一只鳥,脫身而出的一只鳥。鳥誕生于現象,卻與現象完全不同,帶有超自然物性質。

《黑雀兒》中的侏儒黑夢是一只超自然物,另一只是“咬”。而侏儒和咬又有所不同,“咬”是情節,動作,侏儒則是集大成,是文眼,既有技術層面的意義又有現象學層面的意義,缺一不可,實際是一體。就是說,沒有技術層就無法直接找到侏儒這只鳥,鳥不可能自己從經驗中產生并飛出來。而所謂技術層面是說小說需要一個敘述者,誰來講這個故事?這是寫小說之前就要想到的純技術層面,事實上也是某種金科玉律,并不新鮮。但這很關鍵,致命,關系到小說的品相成敗,甚至能不能寫出來。敘述者問題古典小說《紅樓夢》已有不自覺的經典呈現,“無才可去補蒼天”,是由一個石頭敘述的。那個“無才”“石頭”給《紅樓夢》敘事、構想、描寫、宿命都打上了怎樣的烙印?簡直可以說是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無才的石頭”是現象學,是像超自然物之光,一直照耀著《紅樓夢》,所以我們才讀出那說不盡的味道。

現代小說更自覺地講究敘述者的設置,敘述者隱含著小說最內在的東西,因此這就不單純地屬于技術問題。但你首先要知道敘述者,這就是技術。如果你都不知道的話,也就談不上其他。當然,不知道這個,沒有研究,也可以寫出好小說。這是另外的問題。我強調的是知道且有一定研究,更能幫你成就小說。誰來講述我的少年時代?我對我整個的少年時代有一種徹骨的感受,沒經過那個時代不知道那個時代的非常,就算知道也是概念化的,就是說人們知道的那時所有的現象都是概念化的,充斥著直接的“現象學”,一直似乎沒生長出一種個人化的現象學。因此過來人對那時代感受如此強烈,卻與現象不對稱。小說破不了“現象之繭”,至少問題之一就是敘述者的缺失,即“誰”來敘述那段歷史?什么樣的敘述者才能表達最深刻的感受、那“漚”著的東西。至少我覺得“侏儒”黑夢表達了我的某種徹骨的東西,唯此“形象”才與感受對稱、見合、共生、共鳴,是小說現象學。侏儒會把我寫的一切都打上烙印,對現象打上烙印,甚至于還會生成現象學級的情節。包括《黑雀兒》在內,我的整個《城與年》系列共九篇小說都由侏儒敘述,為此2019年初在完成《黑雀兒》初稿后我在微博上寫了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以一個侏儒的視角敘述后文革,比如七十年代,再恰當不過了:時代有了自己對位的人物。不對位很難恰如其分呈現時代,侏儒是超越性的視角,超乎其外,又入乎其中。對于一個不嚴肅的時代,你怎么可能嚴肅地敘述呢?”

像傻子一樣,侏儒是文學作品常出現的人物形象,格拉斯《鐵皮鼓》里的奧斯卡最有名,另外瑞典著名作家帕爾·拉格維斯就專門寫過一本名叫《侏儒》的長篇小說,出版于1945年,十分暢銷。《堂·吉訶德》里桑丘基本是個侏儒形象,是巨人與侏儒雙重的諷喻,意義非凡,電影《畸形人》講述了克利奧帕特拉與戀人赫拉克勒斯,為了得到侏儒漢斯的財產設計嫁給漢斯,事情敗露遭漢斯同伴報復的故事,該片于1932年上映。清代《鏡花緣》的小人國更是盡人皆知,小人國的人處處和人相反。就是說侏儒是一個喻體,譜系,關鍵看你是否注入自己獨特的感受與時代晦澀不明的某種關系。

由于侏儒的設置,《黑雀兒》很不嚴肅地產生“咬”的現象,頑主黑雀兒以“咬”起家,簡直是玩笑,但也恰因玩笑才是小說“現象學”,不是現實中的現象,是從現實中脫身出來的超自然物,即另一只鳥。正如《收獲》這期公號的內容推介所說:板爺黑雀兒爹蹬著三輪,每日載著瘋娘、黑雀兒、黑夢到土站撿破爛、撿煤核,這一家如馬戲團一般,日復一日地被周圍人觀看、呼喊、投擲雜物。正當所有人似乎都已習慣于欺侮和被欺侮,黑雀兒忽然以最原始最荒蠻的舉動——咬,開始了他的反抗。

不錯,沒有人靠咬反抗,沒有一個流氓頑主靠原始的咬人煉成,但“咬”究竟說明了什么?這里我就不闡釋了。但有一點,“咬”肯定是敘述者派生的,之間有著一種對位關系。我不愛寫創作談,我總是那么沉重,無趣,每次看到沙皮那深沉實際上愁眉苦臉的樣子,都讓我覺得那不是外人,是鏡子或兄弟,抱歉了,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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