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2021年第1期|蔡駿:春夜·葬禮(節選)
01
“鉤子船長”死了。
他終于死了。不知高壽幾何,命喪何時何地。他是我的童年噩夢之一。因為手。準確講,是右手,整根食指斷了,中指跟無名指,僅存半截。大拇指、小拇指,倒是完整,粗壯、堅硬,像裝了一副鐵鉤,拗斷小囡脖頸,輕輕松松。說來話長,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我爸爸從部隊復員,分配到上海春申機械廠,做了老毛師傅的關門徒弟。粉碎“四人幫”后,部隊戰友小沈介紹,我爸爸認得了工農兵大學生小王,就是我媽媽。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爸爸跟我媽媽結婚,像生產汽車機械部件,拿我生產到社會主義社會。
我爸爸當上爸爸,心花怒放,上班牽記我跟我媽媽,操作機床分了心,吃掉老毛師傅右手,奈么闖了大禍。老毛師傅的中指、無名指,只余一半;食指送到醫院,勉強接上,三個月后,發黑流膿,爬出蛆蟲,再給醫生切掉,終成“鉤子船長”,光榮退休。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時光中,我慢慢交長大,地球經歷了兩伊戰爭、海灣戰爭、蘇聯解體、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南斯拉夫一分為六、波黑又一分為三,唯獨我爸爸跟老毛師傅的情誼,賽過牢不可破的聯盟。我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依次告別人間,“鉤子船長”卻有萬壽無疆傾向,挺一張豬肝顏色面孔,雙目暴射精光,太陽穴鼓鼓,花白頭發朝天,火葬場、墓地,皆是遙不可及。他終于死了。
接到這一消息,清明節次日。我在北京,立了頒獎臺,捧起獎杯,對了麥克風,念出獲獎感言。我的手機響了,《國際歌》鈴聲嘹亮,莊嚴的頒獎典禮,登時有了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追悼會腔調。我剛要關掉手機,發覺是我爸爸來電,長遠沒接到過他電話,暗想大事不妙。我只好抱了獎杯,轉到后臺接聽。一千三百公里外,我爸爸說,老毛師傅死了。隔兩秒,一只鐵鉤,沖出手機屏,惡狠狠揪牢我耳朵,拋回到遙遠往昔。我爸爸又說,明日,老毛師傅大殮,你快點回上海,參加追悼會。我說,沒空,明日還要開會,討論電影劇本,后日回來。我爸爸說,兒子,你必須回來,有人牽記你,追悼會結束,要跟你碰一面。我改說普通話,葬禮后的聚會,究竟哪個人找我?我爸爸說,張海。
一秒鐘內,我掛斷電話,關手機。回到臺上,群賢畢至,我手捧獎杯,皮笑肉不笑,獲獎者集體合影。頒獎禮后,便是晚宴,席上觥籌交錯,弱水萍飄,蓮臺葉聚,龍虎斗京華。擔心的事體來了,贊助商來敬酒,竟是中國白酒大亨。我不吃酒,但看在獎金面子上,只好抿一小口,準備偷偷吐掉。但這位白酒大亨,頗為霸道,兩只眼烏珠盯牢我,茅臺入口,牙齒間轉三圈,像漱口水,辛辣濃香,又像匕首,終歸刺入體內,一擊致命。天旋地轉,我竟沒倒下,自行走回酒店。同舍另一作家,卻已爛醉如泥。我想嘔吐,未果。北京一夜,被酒精淹沒前,我改簽機票,明日回上海。
天明,北京大霾,絳草凝珠,曇花隔霧,央視新大樓,欲拒還迎,只剩褲腳管一只。早高峰,路人皆口罩伺候,剎車尾燈世界,滾滾紅塵,碧血黃沙。助理幫我訂了專車,出三環,長亭外,古道邊,霧霾碧連天。首都機場T3,我拖了行李,過五關,斬六將,辦完登機牌,過安檢,沖到登機口,通知晚點,航班排隊。趕不上追悼會了,我癡等半日,霧霾稍稍退散,方才登上波音737。隔了舷窗,遙望京華,萬里西風瀚海沙,“鉤子船長”當在焚尸爐中,結實、干枯,還沒冷透。困于祖國夜空,我做了一個夢。
待到夢醒,早已飛出一千多公里,只剩一輪月亮,剛好掛于舷窗外,正跟夢中風景雷同,圓如青銅古鏡,滿滿鋪開一彎春夜。降落虹橋機場,春風如一把濕毛巾,從頭到腳,揩去北國煙塵。上了出租車,我打開手機,收到我爸爸短信,關照我到忘川樓,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集體靜坐等我,切勿著急,安全第一。聽聞這么一堆英雄人物靜候我歸來,登時受寵若驚,記憶錯亂。
忘川樓,此地形勢詭譎,中山北路內環高架,凱旋路輕軌,縱貫光新路,對沖蘇州河,銳角大轉彎,分出江寧路、光復西路。天上看便是“天”,不對,是個“夫”,天上出了頭,“夫”下要加一“人”,便是蘇州河,豎寫是“夫人”,有男有女,社會細胞,愛情墳墓。忘川樓,恰好戳了“夫人”心臟,五條馬路、一根高架、一根輕軌、一條河流,齊齊匯聚,風水老法里講,萬箭穿心,煞氣中的煞氣,大兇中的大兇。餐廳門口,陰風陣陣,架一黑火盆,余燼未涼。江南舊俗,葬禮后,家屬必要宴請賓客,俗稱“豆腐羹飯”。我沒趕上葬禮,不必跨火盆,拖了箱子,邁入忘川樓。
二樓,服務員在收臺子,唯獨一桌,聚了幾個老頭。我爸爸牙齒搖落,頭發倒是一根沒少,大半花白。他最親密的三位同志,形如《西游記》獅駝嶺三怪,統管四萬七八千小妖,差點點吃了唐僧肉,欺辱孫悟空。頭一怪,青獅怪,身高一米九,重約兩百斤,豬肝顏色面孔,腦門半禿,人稱神探亨特;第二怪,白象怪,頭上寸草不生,額角頭像電燈泡,鼻梁上一副眼鏡片,賽過啤酒瓶底,人稱保爾·柯察金;第三怪,大鵬怪,長相威嚴,頗有腔調,面孔棱角分明,裝個大鼻頭,兩腮插滿胡楂,卷曲頭發,大半灰白,人稱冉阿讓。獅駝嶺三怪,少了頭發,缺了牙齒,沒了威風,老得不成體統,反多幾十斤贅肉,堆積下巴跟腰帶之間,分別來自冷戰鐵幕兩端,以及《悲慘世界》。
我爸爸留給我一碗豆腐羹,一鑊子八寶飯,幾道小菜,葷素搭配。飛機上,我忙了發夢,錯過可愛空乘的送餐,自然餓肚皮。風卷殘云吃菜,我才想起一人,抬頭問,張海呢?有人在我背后說,阿哥,我在此地。我聞著機油,煙草,酒精,骨灰,發酸的葷小菜,發甜的素小菜,欲火焚身的油,憶苦思甜的鹽,瞞天過海的醬,妒火中燒的醋。我回過頭,他的面孔大變不變,法令紋更深,額角頭更亮,黑西裝別了黑袖章,綴一小塊紅布,代表死者孫輩。
他是張海,襯衫領口松開,脖頸紅彤彤,像從火化爐里拉出來,還沒燒清爽。我爸爸說,駿駿回來了,飛機票臨時改簽,老貴的,小海好講了吧。保爾·柯察金搭腔說,對的,老毛師傅斷氣前頭,到底交代過啥秘密?張海喉結滾動,望了我的眼烏珠說,阿哥,我們哪一年認得的?我說,蠻長遠的,記不大清。張海說,1998年,春天,我們在追悼會上認得,再到此地吃飯,就在忘川樓。
02
婚禮與葬禮,如同一對孿生子,又教人雌雄莫辨。第一樁,皆是人生頭等大事;第二樁,都要選定良辰吉日;第三樁,來的都是至親好友;第四樁,要掛大幅照片,前者彩色,后者黑白;第五樁,有德高望重的人物致辭;第六樁,收到禮物或現金不少;第七樁,忙碌的不是主角自己,婚禮忙父母,葬禮忙子女;第八樁,大擺宴席,圓臺面越多越有臉面;第九樁,要有火,婚禮紅紅火火放鞭炮,葬禮紅紅火火燒成灰;第十樁,購置不動產,婚禮前買陽宅,葬禮后買陰宅;第十一樁,要去民政局,儀式前必須依法登記;第十二樁,有人為你一條龍服務,要價不菲;第十三樁,都是墳墓,婚禮是愛情墳墓,葬禮是墳墓本尊;第十四樁,婚禮是一生痛苦起點,葬禮是痛苦一生終點。最后一樁,葬禮的意義,遠遠超過婚禮。若說有何不同?奈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趟葬禮,你沒第二趟機會,告別過去。就像我們生命中諸多頭一趟——頭一趟出生,頭一趟死亡,頭一趟初戀,絕無兩趟可言。我頭一趟見到張海,既是一場婚禮,也是一場葬禮。
1998年,春天,我爸爸還是個精壯漢子,我尚是蒼白少年,皮包骨頭,前途未卜,面孔上的荷爾蒙,一粒粒赤豆粉刺,綻放到荼。禮拜六,我爸爸說,跟我走,吃喜酒。我說,啥地方?我爸爸說,南京路,國際飯店。我說,啥人家結婚?我爸爸說,你的堂阿哥。我說,去年這時光,剛吃過他喜酒。我爸爸說,新娘子不好,外插花,離婚了,今日二婚。千年難板,我爸爸穿了黑西裝。我也穿得一本正經,皮鞋上油,锃光似亮,吃喜酒腔勢。父子倆出門,一路春風相送,溫風如酒,坐公交車,走了七站路,南京路,國際飯店,遙遙無期,胖阿姨售票員探出頭,手拿票板,敲了玻璃窗,敞開喉嚨吼,終點站到啦,火葬場到啦,送死人的下來。
這一路公交車終點站,亦是一半上海人終點站。西寶興路殯儀館,天空盡是陰霾,焚尸爐煙囪,噴射灰塵,猶如婚禮煙花,也是花的海洋,白色花圈,卷起人生最后驚濤駭浪。婚禮變成葬禮,喜酒自然吃不成,我說,我想回家。我爸爸說,三鞠躬就好回去了。我爸爸牽了我的手,穿過不計其數的老靈魂,人間煙火,摩肩接踵,堪比隔壁四川北路鬧市。殯儀館內,廳堂滿目,小如飯店食堂,中如賓館大堂,大如劇院禮堂,拉上銀幕就能放電影,各家各戶,遺體告別,各有尊卑。我爸爸幫我袖子管別上黑紗,來到一間遺體告別大廳,名喚“金龍廳”,頗有水泊梁山聚義廳氣概,及時雨宋江、玉麒麟盧俊義、智多星吳用,英雄好漢排排坐,唯獨晁蓋要死。大廳堆滿花圈,掛遍絲綢被套,挽聯個個“千古”“沉痛哀悼”“駕鶴西游”。虎背熊腰神探亨特、鋼鐵戰士保爾·柯察金、邋遢胡子冉阿讓,風云人物聚齊,仿佛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我爸爸這三位老友,時值壯年,一生中最后的黃金時代,面含悲戚,互遞香煙,頭頂煙霧繚繞,放鞭炮般鬧忙。黑色帷幔正中,掛一張黑白照片,框了個五十多歲男人,朝我微微一笑。我爸爸說,他是老廠長。
遺體告別儀式,局領導致悼詞,家屬答謝。集體三鞠躬,但我沒動,我爸爸壓我頭頸,他是天生斷掌,手勁大,我不得不折腰。哀樂響起,瞻仰遺體,魚貫入帷幔。人群中低沉哀號。我爸爸落下眼淚水,滴滴答答,打濕西裝領頭。啥人能讓他如喪考妣?我伸長頭頸,擠到人群縫隙,想見識老廠長,究竟何方神圣。如來佛祖?元始天尊?三只眼楊戩?一秒鐘后,我后悔了。水晶棺材之中,所謂遺體,竟是個木頭假人。頭發是假的,五官是假的,皮膚也是假的。兩只眼睛、一對嘴唇皮,都是毛筆畫上去的,顏色比活人鮮艷,好似涂了口紅、揩了胭脂。壽衣里包裹的身體,恐怕也是假的。唯一真的,是我爸爸的眼淚水。我嚇得魂都沒了。我爸爸捏牢我手說,不要怕,你養出來剛滿月,老廠長就抱過你。
我想要嘔吐了,沖出遺體告別大廳,迎面撞著“鉤子船長”。剛逃出少年噩夢,童年噩夢不期而至。老毛師傅已是七旬老翁,右手藏了袖子管里,深藍色中山裝,領頭毛糙發白,好像一張黑白照片。老頭背后立一少年,灰夾克,黑長褲,白跑鞋,略高我兩公分,膚色更深一分,肩頭寬了半寸。少年跟我一般大,鼻頭下巴,點綴紫紅色粉刺,頭發如春天韭菜,烏黑旺盛。老毛師傅說,小討債鬼,還不叫人?少年一愣,叫我一聲,阿哥好。我爸爸出來尋我,看到老毛師傅,遞出一支紅雙喜,再用自來火點上。“鉤子船長”吐出一口煙,對少年說,快打招呼。少年一愣,點頭鞠躬。老毛師傅怒說,小掃把星,火葬場,不要對活人鞠躬。老頭子抬起殘缺右手,陡然猛擊少年后腦,仿佛暗藏鐵鉤,金屬回聲響亮。我的耳膜嗡嗡作響,少年腦殼會不會粉粉碎,腦子變成豆腐花?經受“鉤子船長”暴擊,少年竟然不倒,硬生生立于原地,犟頭倔腦,直勾勾盯了人看,好像要從你的面孔上,盯出兩只洞眼來。少年說,外公,我錯了。我暗暗瞥他,他大方說,阿哥,我叫張海,弓長張,上海的海。他說普通話,帶了不知何地口音。他是老毛師傅的外孫。這是我頭一趟見到張海。
遺體告別儀式落幕,老廠長一生謝幕,戀戀不舍,鉆進火化爐。我昂了頭頸,望了煙囪,定怏怏。張海問我,阿哥,你在看什么?我說,我在看煙囪。張海說,煙囪上有什么?我腦子里電閃雷鳴,想象焚尸爐噴出五斤骨灰,遺體告別大廳擠出二兩眼淚水,煙囪開始長高,東方明珠這樣高,畫了一只長頸鹿,四只腳立了殯儀館,頭頸升到煙囪云端,細長鹿頭,一對小角,噴出濃黑煙霧,像一朵朵黑牡丹。
追悼會后,我爸爸一諾千金,帶我去吃飯。七部大巴,拉上幾百多號人,浩浩湯湯,開出夕陽下的火葬場,開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的忘川樓。眾人跨過火盆,去了晦氣,免得不干不凈物事尾隨。跟遺體告別大廳一般,大堂擺開二十幾桌,老廠長派頭,不可一世,君臨天下。圓臺面上,無錫糖醋小排、揚州獅子頭、上海腌篤鮮、長江鰣魚、百事可樂、力波啤酒、花雕黃酒、劍南春白酒、軟殼中華國煙、金裝良友外煙,賽過吃喜酒。此種老店家,專做白喜事、豆腐羹飯生意,菜色相比紅喜事,稍遜風騷,卻有溝通天上人間的煙火味。童年一個時期,周圍老人走了的多,我頻頻被帶去各種追悼會,吃豆腐羹飯,親朋好友,往往同一批人,老酒香煙不斷,一天世界,好像人這一輩子,燒成灰燼之后,所有生日宴的總和,合成一趟葬禮宴,最后一夜輝煌,風流云散,永不復來。但這身后的輝煌,必跟你生前的輝煌成正比,或跟子女的輝煌成正比,若是活著時光寒酸,人情涼薄,最后一夜燈火便暗淡,便溫涼如水,門可羅雀,這一夜過后,乘火箭般被忘記,快于骨灰冷卻速度。
我爸爸、神探亨特、保爾·柯察金、冉阿讓、老毛師傅,還有我跟張海,同坐一張圓臺面。十七八歲少年,除非天生自來熟百搭,否則不輕易言語,我跟張海都在這階段,飯量倒是不小,他啃一根雞腿,我吞三塊牛肉,只要消滅桌上一道菜,就能免了尷尬。吃的競賽中,我倆打成平手,但在吃酒方面,我跟我爸爸一樣,滴酒不沾,故而一敗涂地。張海連干三杯啤酒,我吃了兩杯可樂,臉頰發燙。我不敢看人家眼睛,低頭講話,抬頭看天。張海每講一句,每聽一句,皆是直勾勾盯牢你,好像一對眼烏珠里,左邊藏了孔雀膽,右邊塞了鶴頂紅,多看一眼,就要七竅流血。我才曉得,張海跟我同歲,生日小我幾天,也是摩羯座。
臺子上,我爸爸敬煙,神探亨特敬酒,冉阿讓吃得面紅耳赤,保爾·柯察金唾沫橫飛,講起這幾年,廠里積下不少三角債,老廠長要陪吃、陪喝、賠笑,方能討回幾根毛來。山東一家汽車廠,欠了我們廠一百萬貨款,八年抗戰,沒還過一分銅鈿。老廠長去討債,開了廠里的桑塔納,八百里路云和月,上了山東人的鴻門宴,老廠長豪氣干云天,唱了三回《智斗》,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吃了一斤白酒,方才討回十萬大洋。神探亨特說,老廠長是真英雄,夾緊現金,星夜兼程,驅車返滬,只為第二天,要給全廠職工發工資。凌晨三點,老廠長剛進上海,就在高速公路昏了頭,鉆進一輛集裝箱卡車底盤。保爾·柯察金嘆息,殘酷啊殘酷,老廠長當場身亡,上半截粉身碎骨,只剩骨肉渣渣,下半截卻完好無損,今日追悼會上“遺體”,下半身是如假包換的老廠長,上半身卻只能做個替身,選用一根上等松木,雕出死人身體跟首級,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兩只眼烏珠、一對嘴唇皮,請了殯儀館化妝師,用毛筆畫上去。托保爾·柯察金口福,我是胃里翻騰,七葷八素,哇一口,隔夜飯吐到臺子上。我爸爸非但不關心我,反而怒不可遏,教訓我無規無矩。冉阿讓講沒事體,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臺子。
張海扶我去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幫我清理衣裳,終歸話是稠了。張海問我,那個叔叔為啥叫保爾·柯察金?我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過吧?張海說,沒看過。我說,我看過三遍,書里的男主角,保爾·柯察金。張海說,也是話癆?我說,不是話癆,是個戰士,后來變成瞎子。張海說,蠻慘的。我說,你看那個爺叔,戴了一千度的眼鏡片,等于半個瞎子,但他歡喜讀書,逢人就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會背誦保爾的名言,大家就叫他保爾·柯察金了。張海又問,冉阿讓呢?我說,《悲慘世界》看過吧?張海說,看過電影,上海電影譯制片廠的配音。我說,你看那位爺叔,面孔上全是胡子,頭發也是卷毛,相貌兇惡,像個槍斃鬼、勞改犯,絕對是冉阿讓翻版。張海笑說,有道理,最后一位,神探亨特,我就明白了,我看過那部電視劇。
講到此地,女廁所沖出一個小姑娘,風風火火,神志無知,撞到我的胸口,一道摜倒在地。小姑娘的白衣裳,變成揩臺布,當場哭哧烏拉。張海拖起小姑娘,看她七八歲年紀,也別了黑袖章,面孔白白凈凈,像涂一層牛奶,眼烏珠漂亮,涌出一層眼淚水。紅白喜事上,小朋友吃吃停停,瘋來跑去,容易碰著磕著。張海揩揩她的面孔說,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一抽一抽說,小荷。她的聲音呢,像一顆大白兔奶糖,聽到耳朵里,吃到嘴巴里,化在舌頭尖,流成一片糖水。我是胃里翻騰,身上狼藉,問她一句,你家長呢?小姑娘回頭一指,隔壁一桌,也是春申廠職工。小姑娘爸爸立起來,不到四十歲,烏黑頭發,油光似亮。我不認得此人,此人倒認得我,他笑說,你是蔡師傅兒子吧。他又對女兒說,小荷,謝謝哥哥。小姑娘先看我,再看張海,噘了嘴巴說,謝謝哥哥。我說,不謝。
小姑娘爸爸斟滿酒杯,到我們一桌來敬酒。所有人皆立起來,唯獨“鉤子船長”坐定,下巴高挺,不動如山。來人對我爸爸尤為恭敬,言必稱“師傅”,連吃五杯老酒,再敬五根香煙,轉戰下一桌去了。冉阿讓悶聲說,“三浦友和”終歸當上廠長了。我說,他是廠長?神探亨特說,老廠長剛燒成灰,新廠長走馬上任。我問我爸爸,他為啥叫你師傅?我爸爸說,哼,他剛進廠時光,做過我的徒弟,現在飛黃騰達了。我又問,為啥叫“三浦友和”?保爾·柯察金說,廠里每個人都有外號,看過日本片子《血疑》嗎?我想想,只記得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保爾·柯察金說,人人講他像《血疑》男主角,他又姓浦,“三浦友和”外號就來了。我再看廠長一桌,小姑娘淚痕未干,向我翻翻白眼。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沒有不死的老師傅,賓客們酒足飯飽告辭。我爸爸卻不肯走,煙頭堆積如山。我爸爸說,老廠長是個好人,當初我剛進廠,他還是車間主任,安排我拜師學藝,做了老毛師傅徒弟。冉阿讓說,我也是呢,作孽啊,老廠長正好六十歲,再過一個月,就要退休享福,還沒看到第三代出世。保爾·柯察金說,老廠長被攔腰截斷,他用命調來的十萬塊現金,困了公文包里,一張也沒少,一日也沒耽擱,當天就發了大家工資,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想起追悼會上,我爸爸給家屬送白包,破天荒,裝了五百五十塊,恰是他一個月工資。老毛師傅問一句,廠長車禍走了,出事體的車子呢?餐桌不響了,杯中酒水不響,碟中骨頭不響,碗里湯汁更不響。我爸爸平常悶聲不響,現在卻響了,車子就在廠里。“鉤子船長”德高望重,當即決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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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駿,作家、編劇。已出版《無盡之夏》《鎮墓獸》《謀殺似水年華》《最漫長的那一夜》《天機》等三十余部作品,累計發行一千四百萬冊。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收獲》《人民文學》《當代》《上海文學》《十月》《江南》《山花》《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曾獲梁羽生文學獎杰出貢獻獎、郁達夫小說獎提名獎、《上海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青年作家年度表現獎。作品被翻譯為英、法、俄、德、日、韓、泰、越等十余個語種。數部作品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舞臺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