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迪和莫蘭迪色:五十度灰的靜美與馳騁
《靜物》 1960
近幾年,寡淡清冷的“莫蘭迪色”在時尚圈和設計圈異軍突起,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20世紀意大利畫家喬治奧·莫蘭迪及其藝術呢?2020年年末,798的木木美術館,給了國內藝術愛好者及各路網紅一個走近“莫蘭迪色”的絕佳機會。
叫“喬治奧”的意大利人都搞藝術?
在意大利文化中,喬治奧(Giorgio)這個名字仿佛注定屬于藝術家。身為畫家及建筑師的喬治奧·瓦薩里參與設計了今天的佛羅倫薩烏菲茲美術館(坐落于老橋之上橫穿阿諾河,連接烏菲茲美術館和皮蒂宮的走廊,甚至被命名為“瓦薩里長廊”),撰寫了奠定藝術史學基礎的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藝術家文獻《藝苑名人傳》,“文藝復興”一詞更是由他首創;喬治奧·阿瑪尼乃是當今全球時裝界無可爭議的一線大佬;生于希臘的形而上畫派奠基人喬治奧·德·基里科也是意大利籍,而比他小兩歲、畢生宅家和瓶瓶罐罐“死磕”的喬治奧·莫蘭迪更是獨創了今天紅遍朋友圈的“莫蘭迪色”。繪畫、建筑、時裝、設計等多個領域的潮流及趨勢都被上述這幾位“喬治奧先生”所引領。
博洛尼亞學院走出的另類色彩大師
縱觀西方美術史,各個時期最具辨識度的色彩符號似乎總離不開意大利人。文藝復興盛期三杰中最年輕的拉斐爾以其“和諧柔美”的用色享譽世界。以喬瓦尼·貝利尼、喬爾喬內、提香、丁托列托及委羅內塞為代表的幾位繪畫大師以鮮艷明快的色彩打造了著名的“威尼斯畫派”,并借由佛蘭德斯人彼得·保羅·魯本斯的巨大影響將日后強調色彩優先于線條的畫家們統一歸納為“魯本斯主義者”,這其中便包括影響整個19世紀法國畫壇的浪漫主義巨擘德拉克洛瓦。
17世紀巴洛克時期的羅馬城被卡拉瓦喬凸顯光影戲劇性對比效果的明暗對照法所點燃,一批“卡拉瓦喬派”的畫家們就此在全歐如雨后春筍般誕生。待到洛可可時期,以塞巴斯蒂亞諾·里奇為首,被詹巴蒂斯塔·提埃波羅發揚光大的“淺色調主義”又以淡雅輕盈的粉飾用色裝飾了遍布歐洲大陸的室內空間……或許受亞平寧半島似火的驕陽、湛藍的海面和如畫的風景所熏陶,意大利人有著與生俱來的絕佳色彩感覺。對于用色他們是直接的、鮮艷的、毫無含蓄內斂可言。由此看來,生于博洛尼亞的喬治奧·莫蘭迪顯得有些另類。
作為意大利境內艾米莉亞·羅馬涅大區首府的博洛尼亞,其名氣雖不如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但在西方繪畫史中的地位及藝術氛圍卻絲毫不遜于上述三城。巴洛克時期的以卡拉奇家族三兄弟、多米尼奇諾、圭多·雷尼和圭爾奇諾等大師為代表的博洛尼亞畫派在意大利甚至整個歐洲均有著巨大的影響力。他們以“反風格主義運動”為宗旨,旨在恢復以拉斐爾為首的文藝復興盛期宏偉和諧的藝術風格,并融入威尼斯畫派的豐富色彩。作為意大利最早的藝術學院之一,于1582年由卡拉奇三兄弟牽頭創建的博洛尼亞藝術學院更是成為孕育無數藝術家的搖籃。在300多年后,喬治奧·莫蘭迪依舊從這座學院中受益。在此就讀6年的他掌握了堅實的繪畫基礎,卻未能延續博洛尼亞畫派一貫的鮮活色彩,取而代之的是寡淡清冷的“莫蘭迪色”。
“恰到好處的灰”最難
我們常說“畫如其人”。從莫蘭迪的用色我們便可知畫家本人有著內斂含蓄的個性。和同時代的畢加索、達利等人相比,終生未婚的莫蘭迪活得像個清心寡欲的隱士。巨蟹座的他一生僅在晚年離開過三次意大利,絕大部分時光都在博洛尼亞城周邊活動,然后宅在家中畫那些瓶瓶罐罐。
他曾說:“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很難甚至根本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因為那個視覺所及的世界是由形態、色彩、空間和光線所決定的。”
和他那些如實用畫筆記錄亞平寧半島炙熱日光和高飽和度色彩的前輩們所不同,莫蘭迪所選擇的表現方式力圖展現顏色和光線映射在物體上的微妙變化。為了完美呈現這些微弱的色差變化,他經常在靜物表面涂上亞光的顏料,或是將不同顏色的色粉填入瓶中。因此,他所調制的色彩極少有純正的原色,而以“五十度灰”的低飽和度用色來表達他眼中的世界。然而,要想真正實現他筆下清冷寡淡的色彩并非易事。色彩的魔幻在于,“恰到好處”是為最難。
出現在莫蘭迪靜物中被他加入灰調子的色彩純凈、色澤通透。白罐子中泛出青色,藍瓶子上透出灰綠,少一分生硬死板,多一度粉氣媚俗,著實很難拿捏。在木木美術館莫蘭迪特展的頂層還原了畫家的工作室,有個展柜吸引了我的注意:里面陳列著他生前用過的兩個顏料盒,其中一個里面擺滿了各種盛放石料粉末的玻璃瓶。這個細節反映出,莫蘭迪的用色更多采用的是傳統手法:將石料磨粉后兌油調和著色,輔以19世紀中期所誕生的管狀顏料。因此畫布上的色彩才有著極高的純度和通透感。看似容易,但調制的難度極高。
盡管如今時裝及設計界均極力推崇“莫蘭迪色”,但真正能夠實現且搭配出氣質和格調的寥寥無幾。值得一提的是,自1924年成立做傳統高級羊絨及羊毛布料的品牌LoroPiana(諾悠翩雅)便是運用“莫蘭迪色”的高手,這個品牌出自哪里呢?還是意大利。
靜物:有尊嚴的生命感
在本次展覽中,其最具代表性的靜物自然占據了大量比重。盡管在古埃及墓室和古羅馬壁畫上均有出現,但靜物主題的真正興盛還是在16世紀。其本意原為對各種人造或花卉、蔬果、魚鮮、野味、酒、器皿等物品處于靜態時的直觀摹寫。
英語中的“靜物”(Still-life)一詞源于荷蘭語“Stilleven”,字面意思是“靜止的生命”,主要在英國、荷蘭等信奉新教的國家中使用。而在意大利等天主教國家中,用來描述的詞匯則是具有教化意味的“死去的自然”(Natura Morta)。雖在字面意義上二者略有差異,但靜物畫本質上的哲學意義是離不開生與死的。
在西方藝術史中,學院派將靜物畫的地位排列于所有畫種的末端,直至18世紀法國畫家夏爾丹的橫空出世才讓靜物畫得以揚眉吐氣。夏爾丹的靜物畫源于荷蘭黃金時代,因此畫中不光描繪死去的獵物和靜止的瓶罐,還包括靜態的有生命的動物,就比如其成名作《鰩魚》左側弓身齜牙的花貓。其作品充分展現出“靜止生命”的字義及哲學概念。
19世紀后印象派泰斗,被公認為“現代繪畫之父”的塞尚便深受夏爾丹的影響,而前者則是莫蘭迪最為推崇的藝術家之一。塞尚曾說“通過圓柱體、球面和圓錐體來處理自然”,這句話被他充分應用到其靜物及風景畫作品中。反觀莫蘭迪的靜物畫,你不僅能從畫中找到塞尚的影響、從構圖中覓得立體主義的痕跡、從靜物瓶花中分辨出雷諾阿晚年花卉的色調,更能隱約洞察到夏爾丹所賦予靜物的有尊嚴的生命感。
法國的馬蒂斯、西班牙的米羅、白俄羅斯的夏加爾、中國的齊白石、意大利的莫蘭迪……上述20世紀中外繪畫巨匠們都有一個共同點:親歷戰亂、親眼目睹戰爭的殘酷與血腥的他們往往專注于描繪靜謐的幸福與純粹的美好。莫蘭迪筆下那些毫無煙火氣的清冷靜物瓶罐和花卉雖看似缺乏激情,卻充滿了日常生活中平淡質樸的真諦。
最為推崇夏爾丹的法國啟蒙思想家、藝術評論家狄德羅曾贊頌夏爾丹的靜物畫“用畫筆尖端蘸上、涂在畫布上的,是空氣和光”;而莫蘭迪的亞光靜物恰好呈現出與夏爾丹截然相反的視覺效果,并通過簡約的幾何構圖和細微的色彩關系實現了繪畫語言上的“大道至簡”。夏爾丹的靜物在如抓拍般如實記錄物體靜止狀態的基礎上賦予其生命力;塞尚曾提出“我們看到的一切都不是靜止的,因為我們從不靜止”,因此他所勾勒的風景和靜物大都帶有“重影”般的雙輪廓線;而莫蘭迪則通過筆下的瓶罐來呈現事物靜止表象之外隨著季節和光線變化所帶給物體的細微色差。有傳承關系的三位靜物畫大師用各自獨特的視覺語言給予觀者截然不同的“靜止的生命”。
風景:傳承的痕跡
木木美術館的莫蘭迪大展題目為“桌子上的風景”。而本次展覽最令人驚喜的則是展出的一系列畫家創作的風景畫。很多人都對莫蘭迪的風景作品極少接觸,因此風景展區提供了一個全方位解讀莫蘭迪的新視角。
二戰期間,莫蘭迪曾躲到博洛尼亞城外的鄉下居住,這一偶然的機緣讓他開始涉及風景題材。直面他的風景,你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傳承氣息。盡管有著嶄新的視覺語言,但莫蘭迪藝術的本質是溯古且尊重傳統的。他不僅從喬托和馬薩喬的壁畫中汲取靈感,還極為推崇印象派。他曾說:“在現代人中,我認為柯羅、庫爾貝、法托利和塞尚是意大利光榮傳統最合法的繼承者。”
他的鄉間風景有著柯羅早期吸收尼古拉·普桑風格中的古典質樸,有著塞尚風景中縝密的幾何構圖排列,而用色則趨于印象派。在展出的一系列風景畫中,有幾幅同尺寸構圖相似的作品,以及描繪干草堆的畫作,這些細節同樣反映出畫家對莫奈創作方法的興趣和實踐。在尊重傳統的基礎上創新,這一締造經典藝術的不二法則充分體現在莫蘭迪的靜物和風景畫中。正因如此,他那些具有專屬“莫蘭迪色”的瓶罐和樸實無華的靜謐風景雖然氣質高冷,卻典雅、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