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引子

“真的！我想自殺。”她說。

這個叫麗麗的女人，使《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癥狀人員自殺人數(shù)登記表》中的數(shù)據(jù)由二十九個變成了二十九個半。前者是我們心理援助工作站近期掌握的災后實際自殺人數(shù)，后者是我們獨有的一種量化方式。一個“半”字，非同小可，特指生死交叉點上有明顯自殺傾向的PTSD癥狀人員。在絕望的心理懸崖上，麗麗如果前跨一步，數(shù)據(jù)就會冒到三十；退后一步，就能拽回二十九。

麗麗自己當然不知道，她是第二十九個半。

一

麗麗像自己的影子一樣現(xiàn)身我們心理援助工作站的時候，是大地震過去三個月之后的一個午后。地震是五月中旬發(fā)生的，當時造成多個縣市八萬多人死亡和失蹤。

“假如我不死，那又為誰活？”麗麗說。

我判斷，麗麗既然有勇氣走進工作站并詰問自己，說明她心靈的夜色中尚有一絲殘存的微光。這絲微光，有可能是對人間的某種不舍。

如果說八月的災區(qū)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我們工作站的臨時板房就是捂在蒸籠里的包子，熱、悶，還憋氣。我讓右手搖動扇子的節(jié)奏舒緩下來，就像有一搭無一搭地和麗麗拉家常。我的面部表情配備了足夠的淡定和從容，沒有外現(xiàn)出絲毫的驚訝和不安。稍懂心理干預知識的人一定懂得，我一點一滴的行為和表現(xiàn)，是心理干預中的避重就輕、先抑后揚之法。也就是說，從麗麗現(xiàn)身的第一時間起，我對她的心理干預已經(jīng)悄然啟動。

“自殺，您難道沒有任何牽掛了嗎？”我把水杯的上沿搭在嘴邊，表示漫不經(jīng)心地喝了一口，其實杯子早已空了。

“可是，我至今不敢見他……”麗麗欲言又止。

這是一個重要信息。麗麗提到的他，指誰呢？

麗麗睜大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我，這樣的神情至少持續(xù)了十幾秒的時間。

就在這長達十幾秒鐘的遲疑中，我察覺到了她表情的呆滯、內(nèi)心的焦慮和反應的遲緩。從麗麗的站姿、頭發(fā)、領口以上的皮膚和過于寬松的連衣裙來看，她的身體是由健康勻稱型迅速淪為病態(tài)瘦弱型的，這也吻合PTSD癥狀人員生理表現(xiàn)的某一種類型。顯然，PTSD癥狀在麗麗的心理世界一隅蟄伏已久，現(xiàn)已發(fā)生質的變異，并與明顯的抑郁癥合股形成狂飆突起的殺傷力，即將把她推下死亡之谷。

我瞥了一眼窗外，用有意無意的口氣嘆道：“哦，又有幾束花兒開了。”

麗麗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引導到窗外，但迅即又收回目光。這是我非常期待的心理反應。但我的目光沒有和麗麗持續(xù)對接，我平靜地囑咐身邊的心理志愿者：“給大姐倒杯水。”

山城的搶險救災工作早在兩個月前基本告一段落，大量的災民已經(jīng)從幾十個臨時安置點全部搬進了散落在城郊的板房區(qū)。老城已毀，正在異地重建。我們的工作站也搬到了老城與新址之間的一片板房區(qū)安營扎寨，這樣更有利于就近走訪、接待災后心理創(chuàng)傷人員。從心理學上講，災后心理創(chuàng)傷人員的人數(shù)一般是罹難、失蹤人數(shù)的近六十倍，也就是說，這次地震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人員多達幾百萬之眾，他們當中以PTSD癥狀人員居多，絕大部分屬于罹難者的家屬、朋友、同事、同學或其他親近者。

我們發(fā)現(xiàn)，近期心理創(chuàng)傷人員自殺的時間節(jié)點，多在“六一”兒童節(jié)前后。不少家長承受不了喪子之痛，而“六一”兒童節(jié)的日漸臨近，讓所有的物是人非在家長的觸景生情中幻化為雙刃劍，劍刃的一面是鮮花，一面是碧血，花越鮮，血越碧，最終徹底摧毀了一些喪子家長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我們面臨的心理援助形勢非常嚴峻，下一步，撞上本該合家團聚的中秋節(jié)、春節(jié)怎么辦？

麗麗的寶貝女兒也在地震中罹難，但麗麗說：“如果不離婚，我連一分鐘都不想活。”她不敢提及女兒，卻直奔婚姻主題。

自殺和離婚，顯然都是她的選項。麗麗的心理狀況既是一個特例，也是我們面臨的一個新課題，它完全有別于災區(qū)愛情和婚姻的普遍性特征。我們從婚姻登記部門了解到的情況是，災難之前，幾乎每周都有前來申請離婚的夫妻，但災難過后，至少在目前尚未受理過一例。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是：不少感情即將破裂的夫妻經(jīng)過災難的嚴酷洗禮，將所有矛盾束之高閣，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家庭生活。

可是，麗麗卻偏偏把離婚的念頭高懸在生與死的杠桿上。

麗麗和丈夫從小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當年，兩人一起上幼兒園，后來一起讀小學和中學，再后來相約報考了同一所大學。畢業(yè)后，麗麗在一家商貿(mào)公司當白領，丈夫在一家事業(yè)單位當科長。她倆的姻緣一度被鄰居、同事認為是真正的百年好合，堪稱典范。

“您知道嗎？我就是三個多月前那篇新聞報道《奇跡：妻子在廢墟下第四天被丈夫喚醒》中的女主人公。”麗麗說。

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們大吃一驚，先是愕然，繼而興奮、新奇。誰能忘記那條轟動一時的新聞呢，當時這條新聞占據(jù)了很多省市晚報的頭條位置，網(wǎng)絡媒體的評論更是成千上萬，我至今記得當時的一些經(jīng)典評價，比如“愛情的絕唱”“三生緣”“鬼門關擋不住真愛”“地震災難與海枯石爛”……因涉及隱私，媒體始終未披露這對恩愛夫妻的姓名和所在地區(qū)。

“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我說，“你們夫妻的感情，讓很多人重新認識了愛，也包括我們心理工作者。”

麗麗終于披露了生命中那個至關重要的男人：段坤。

可是，一提到段坤的名字，她又陷入了沉默。

“窗外，遠處，那棵開花的，是桂花樹吧。”我說。

這次，麗麗并沒回頭。她不再說什么，心理世界仿佛加了鎖。

麗麗剛剛離開工作站，我就以工作站站長的名義給站里的幾位心理專家、心理志愿者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發(fā)揮好我們心理援助的理論、實踐和經(jīng)驗優(yōu)勢，對麗麗實施全方位的心理干預，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在我們眼皮底下自殺。”

具體講，不能讓麗麗邁過第二十九個半這道紅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