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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6期|楊少衡:不亦快樂乎(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6期 | 楊少衡  2020年07月03日07:56

季航決定對馮長民封鎖消息,她有足夠理由。

那時她在南豐橋工地,時已黃昏,天下小雨。工地上繁忙而雜亂,裝載機在泥濘道路上來來去去,馬達吼叫不止,一車車石塊卸在橋旁。民工兩人一組,用粗繩、扁擔 ,踩著泥水把石塊抬到橋上,堆積于橋兩端。工地上照明不佳,靠一條臨時線路、幾只掛在樹上的大功率電燈泡提供光線,稍遠一點便顯模糊,人形車影混雜。燈光淡淡地投在南豐橋廊飛檐上,影影綽綽,依稀勾畫出缺失的一角。雨幕中似乎還有一股煙味從季航鼻子里鉆進去。

陳平安匆匆跑到季航身邊請示:“季副,差不多了吧?”

季航問:“我得問誰去?”

陳平安笑笑:“時間不早,還上?”

季航指指路旁:“這邊還剩不少石塊。”

“讓他們再突擊抬一些,恐怕也得收工吃飯了。”

季航沒有回答。

那時雨勢轉大,季航站在雨中,她沒打傘,穿雨衣,是陳平安給她弄來的一件警用雨衣,說是從鄉派出所臨時借用,男式,過于寬大,此刻只能將就。他們的旁邊是工地,工地下邊就是南豐溪,溪水嘩嘩流淌,水聲浩大,水色渾黃,水面上一個又一個漩渦,裹著從上游沖下來的樹木,從南豐橋下轟隆而過。

“小王,問問上邊情況。”季航交代。

小王是政府辦干事,跟隨配合季航。她立刻用手機聯絡,從上游觀測點得到最新消息:山洪下了,速度很快,估計十五分鐘,一波水頭將到達南豐橋。

季航頓時氣短。站在雨水中失神。

此刻還需要往橋上抬石塊嗎?特別需要。這些石塊類似于防汛時堆放于堤岸邊的沙袋,此間沙袋不夠才以石塊應急。山洪到來之前,它們的作用在于增加橋的自重,讓它不至于被洪水一卷就走。這是傳統辦法,土辦法,此刻除了它,沒有更多手段。如果應急增加的重物沒能達到足夠重量,木結構拱橋抗不過洪水,那么所有搶救手段將付之東流,眨眼間橋和橋上的石塊會給沖得無影無蹤。如果堅持繼續往橋上搶抬石塊,或許真的能搶下來,在山洪到達前把足夠的重量加到橋身上,那么橋就保住了。但是無法排除另一種可能:臨界點未能超越,橋垮了,石頭沒了,橋上撤退不及的民工也將卷入洪水。那樣的話,所謂“到牢里住上幾年”不算什么,幾條甚至十幾條人命,還有他們的家人將萬劫不復。

季航無奈,對陳平安下了命令:“停止。讓全部人員撤到安全地點。”

于是聲影雜沓,幾分鐘后工地上只剩季航和小王兩個,面對一片迅速上漲的溪水。形影相吊之際,“轟隆轟隆”的洪水聲顯得格外浩大。

此刻只能聽天由命。

劉鴻的電話適時降臨。

“該怎么叫你?”他在手機里打哈哈,“季主任?季縣長?”

“當然還是小季。”季航問,“處長有什么吩咐?”

“還是季老師吧。”他說。

劉鴻通常不會主動聯系誰誰,他要是忽然打來電話,那肯定有事,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劉鴻這件事跟季航有些關聯:有一個高級專家組近期將到本省考察,成員包括北京的專家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專家,考察項目以古廊橋為主。省政府領導很重視,指令做好安排。劉鴻牽頭幾方做接待方案,研究過程中忽然想起了季航。

“熱烈歡迎。”季航即表示,“需要我們做什么?”

劉鴻說:“不需要別人,只需要你。”

限于日程和需要,考察組擬考察的古橋已經確定,就是北片那幾座標志性橋梁,也就是說該考察組不準備光臨本縣。既然不來,為什么還要驚動季航?原來涉及到配合人選問題。劉鴻說,考察組里有外國專家,也有專業翻譯,考慮到外來翻譯未必既了解古橋建筑特色,又熟悉本地風土民情,省領導要求物色合適人員配合,以保證考察順利圓滿。季航比較了解情況,劉鴻請她推薦幾個人。

“本來不需要多此一舉,你最合適了。”他說,“只是你現在情況不好動。”

季航說:“其實沒關系吧?把南片也加進去不好嗎?”

“當然好。”劉鴻說,“你知道的。”

這就沒法多說了。季航給劉鴻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他們大學古建所的老師,一個是社科院旅游研究所的年輕人,一男一女。以她接觸,這兩位對古橋較熟悉,英語口語也都好,應當能勝任。

“好,我知道了。”劉鴻說。

“不讓我毛遂自薦?”季航再事爭取,“把我們也加進去?”

“別急。”劉鴻說,“等你回來,那就是你了。”

他掛了電話。

季航也沒時間跟他多說,因為情況急迫:大水在即。陳平安跑過來,報稱全體人員都已經撤到安全位置,請季副趕緊離開。

季航說:“不急。”

她站在岸邊不走。溪水在迅速上漲,溪面幾乎達到平常的兩倍寬,南豐橋兩側橋墩已經沒在水下,橋拱下洪水奔騰。季航站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這里地勢相對較高,離溪面還有一點距離。她估計水漲不到這里,如果真漲上來了并且把她卷走,那么南豐橋肯定也就蕩然無存了。

這時手機鈴聲再起。風雨洪水聲中,響聲斷斷續續,幸好季航事先設置了鈴聲加震動,否則這種時候還真是難以察覺。

她拿出手機看看屏幕,卻是馮長民。沒有片刻猶豫,她即按鍵,拒絕接聽,把手機塞回衣袋。她突然想起劉鴻的電話,會不會專家考察的消息也傳到馮長民那里,他追過來查問究竟?這種可能當即被她自己排除。很顯然,即便馮長民長了雙順風耳,蛛絲馬跡亦能捕捉,推薦翻譯這類技術細節不可能即時快傳到他那里。那么這個電話只可能還是講南豐橋,類似催命符。此刻馮長民應當還在省城開會,難得他在百忙中時刻牽掛,不把季航逼去跳水誓不罷休。

她禁不住渾身發抖,使盡氣力克制著自己。那一刻她決定對馮長民封鎖消息,就當沒有劉鴻那個電話,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清楚一旦馮長民知道情況,肯定沒完沒了,她自己也會陷進去,所謂“不亦快樂乎”,到頭來白忙活,根本不值得。馮長民不顧三七二十一把她往河里趕,她何必再去操心那些事?

幾小時前,她在縣城接待客人。客人來自她的學校,兩位社會學教授帶著幾個研究生下來做田野調查,她從鄉下趕回縣城,陪他們在縣賓館吃中飯。按照規定,只是普通工作餐,卻因為共同淵源和話題,大家邊吃邊聊,特別愉快。不知不覺談了好長時間,馮長民突然來了個電話。

“你還在吃?那么快樂?”他問。

季航不禁一愣。聽起來,馮長民似乎就站在門外。

“馮書記在哪里?”她脫口問,“會議結束了?”

馮長民遠在省城,那個會還得兩天。此人身雖不在,魂卻沒走,依然在本縣上空游蕩,掌控一切,連季航工作餐耗時也在關注中。季航注意到他語氣不很親切,她沒在意,權當一切正常。

“需要寫個情況嗎?”她問,“《關于工作餐快樂的說明》?”

馮長民說:“寫。”

其實他并不那么小氣,季航如何用餐于他并不重要。他這個電話另有要事。

“季副沒注意到天氣嗎?”他問。

季航密切注意著。目前本縣天氣多云轉陰,預報中的雨水還在天上,尚未降臨。

“北邊呢?”

季航已經注意到本省北部山區降雨不小。她清楚相鄰地域降水將進入本縣,通過幾大溪流下泄,可能對本縣水情產生重大影響。昨天她專程下鄉察看水情,與鄉領導研究了相應措施。昨晚她住在鄉政府,今天上午再到河邊察看,確定一切正常才返回縣城。除了中午接待幾位師生,還因為下午有一個大會需要參加。

“我知道。”馮長民說,“陳平安都向我報告了。”

他命季航立刻重返舊橋,不要拖延。此刻舊橋還是陰天,估計午后就該下雨了。按氣象部門預計,舊橋應當沒有大雨,問題在于氣象部門未必說得準,特別是還有上游那邊下來的洪水格外需要注意。

“已經做了安排。”季航強調。

“不需要你安排,需要你在那里。”

“我剛回來。”季航說,“下午縣里還有個會。”

“有人替你開。你走。”馮長民不由分說。

“有必要這么折騰?”

“什么折騰!”馮長民不高興,“剛鬧了一把火,你還想鬧一場水?”

季航心頭的火“忽”一下子上來了。

“馮書記什么意思?”她即追問。

馮長民很冷靜,口氣很平,稱沒有別的意思。那座橋差點沒給一把火燒掉,絕對不能轉眼間讓一場洪水沖毀,那樣的話非得有人在牢里坐上幾年。如果老天爺真那么兇狠,非把那座橋連鍋端,那也沒辦法,端就端了吧,只要端的時候有一個人站在橋頭給一并端掉就可以了,這叫做以示負責,“盡人事,聽天命。”這種時候誰該在那里站崗,供洪水一并卷走?第一責任人當然是馮長民,可惜此刻他分身無術沒法趕到現場,只能拜托季航承此重任。

“季副看著辦吧。”他掛了電話。

季航讓馮長民這個電話氣壞了,特別是他提到那一把火,似乎在暗示季航有責任,只差指控她是縱火犯,讓她更是氣極。雖然惱火之至,她還必須遵命,沒有片刻耽擱,她匆匆結束接待,送走那幾位師生,轉身上車,立刻奔赴虹橋驛,也就是舊橋鄉。她直接到了南豐橋頭工地,而后再也沒有離開,始終呆在現場“站崗”,有如真的準備讓洪水把她與橋一起沖走,或者不待橋垮,干脆自己先跳下去。

如果這座橋撐不住,她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

暗淡燈光下,喊叫聲忽然在季航身邊響起:“季副!季副!”

是陳平安。他跑了過來,身后還跟著幾個年輕人。

季航抬手抹掉臉上的雨水。

“什么情況?”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

陳平安報告說,他剛接到馮長民指令,無論如何,必須把季航送到安全地帶。

“我就在這里看。不會有問題。”季航不走。

“馮書記指示,如果季副行動有困難,直接抬走。”

季航看著陳平安身后那幾個年輕人,難以置信:“你真敢啊?”

陳平安賠笑:“我哪里敢。”

他壓低聲音求情:“馮書記說了,橋倒了不追究我,季副少一根汗毛唯我是問。請季副體諒,別讓我沒法交代。”

季航不說話,扭頭看。

大水恰好到來,轟隆轟隆一陣巨大聲響排山倒海自上游呼嘯而下,頃刻間沖到他們腳下。洪水沖擊古橋時一片轟鳴,水霧升騰,南豐橋沒于水幕之中,似乎已經被巨響和大水一舉摧垮,抹得干干凈凈。待水幕褪去,才見那橋的梁脊飛檐悄悄地又從暗夜里淡淡地浮現出天幕。

謝天謝地,它沒給沖走。

季航轉過身,向一旁高地走去。

在高地上,馮長民又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她接了。

“后邊估計還有幾個洪峰。”馮長民交代說,“不要放松。”

“知道。”她回答,語氣生硬。

“小心眼了?”馮長民說,“別那么計較。”

“我沒計較。”

馮長民笑笑:“還是要感謝季副。勇擔責任,堅守崗位,面對洪水毫不畏懼,挺身站在第一線。精神可嘉,永垂不朽。”

“我還活著呢。”

“必須的。絕對不能讓季副給洪水沖走,那個損失我們承受不起。”

“關鍵還得馮書記健在,其他人都不重要。”

馮長民笑:“我是真心話。眼下除了指望季副,已經無計可施。”

“馮氏功夫什么時候缺過招數?”

馮長民直截了當:“就現在。一籌莫展。”

季航心里一動,突然改變了主意。

“有一個情況。”她說。

專家組消息就此解禁。

馮長民竟反應激烈:“怎么早不說?”

“我也剛知道。”

“從哪個渠道來的?”

“可靠渠道。”

“你應該在第一時間告訴我。”

“現在是第一時間。山洪又來了,我得站崗去。”

季航把手機關上,不想再說了。

她在心里痛罵自己。如果真得永垂不朽,那么不因為誰,只因為自己確實該死。

回想起來,馮長民給季航的第一印象還行,所謂:“最初面目宜人。”有如若干初步對上眼的相親場合。

那年省“兩會”期間,季航的頂頭上司,文旅中心主任接到校長電話,要求找一份兩年前的舊校刊給他。校長是省人大代表,小組召集人,他擬做的小組發言議題還需要一些參考。主任安排季航查找那份期刊并直接送到大會堂給校長,因為那期校刊有一組她編發的文章,校長要參考的就是那組文章。季航到了大會堂,那一層是一排分會議室,外邊是寬闊的走廊、休息廳,擺著沙發茶幾。會議工作人員到小組會議室把校長叫出來,校長指著沙發讓季航坐下,接過資料翻閱。這時忽然有個說話聲從走廊那一頭傳過來。季航抬頭瞅了一眼:有個人正往這邊走,拿著手機,邊走邊講。

“什么要不要的,別管他。”他的聲音很大。

這人就是馮長民,穿得很正式,胸前掛著會議名牌,也是一位代表。當時彼此陌生,季航只看一眼就把頭轉開,不料他卻徑直走到沙發這邊。

“許校長!敬禮!”他打招呼,遠遠伸出了右手掌。

校長跟他握手,隨口介紹坐在一旁的季航:“季老師。研究員。”

馮長民也跟季航握手,笑笑:“行。行。”

季航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因為他還在打電話,一只手熱情握手表示客氣,另一只手抓緊手機貼在耳朵上。這人同時干兩件事,并不在意電話另一邊那位或許會聽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會面過程很短暫,蜻蜓點水之后,馮長民繼續前進,打他的電話,季航繼續在沙發上端坐,等校長提問。忽然馮長民又轉身走過來,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季航,指著那張名片比手勢,或許因為聽手機,他沒說話。季航看他比劃,明白是要她交換個名片。她也跟著比劃,表示自己沒帶,很抱歉。其實隨身小包里有那東西,她只是沒打算拿出來,謝絕糾纏。不料對方很執著,隨即再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翻成空白背面,放在季航面前沙發上,順手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支水筆遞給季航。這什么意思?很清楚,讓季航留個聯絡方式給他。季航卻裝傻,不接筆,擺手,表示不明白。于是對方只得把手機從耳朵上拿開。

“請給我留個暗號。”他對季航說。不乏客氣,略帶調侃。

“什么?”

校長在一旁發笑:“許老師,給馮書記留個電話。”

沒法繼續裝傻。當著校長的面,不好太給人難堪,季航只好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遞還給馮長民。

“謝謝。”他說。

他向校長招招手以示告別,轉身走開。那只手機又貼到他耳朵上。

除了似乎很忙碌,很自信很有控制力,以及“要你沒商量”,季航對馮長民沒有更多感覺,畢竟彼此不相干。根據名片,季航知道他是縣委書記,他那個縣在本省西南,是個山區縣,季航去過。此人任職應當是在近幾年,至少當年季航去的時候,主政的還不是他。他看上去四十左右,長得不是特別引人注目,卻也可以,還算成功吧,瘦高個,長臉,眼神尖銳,一望而知是個手里有權不免自以為是的縣級大員。

沒想到,兩天后季航竟在自己的辦公室與他再次相逢。

是馮長民找上門的。那天上午省人大會議閉幕,馮長民在離開省城返回前拐個彎,跑進大學城,直奔文旅中心,找到了季航。

“特意來請教幾個問題。”他說明來意。

“馮書記不能先打個電話嗎?”季航問。

他也曾考慮先聯系一下,擔心季航很可能借故推托,不如直接上門。如果碰上了便談談,見不上權當認個路吧。

季航“啊”了一聲:“怪我磨蹭。”

馮長民看著季航,似有疑惑。他沒詢問,季航也不做解釋。當天下午季航原本打算進城,去省立醫院探望一個住院的同事。臨行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跑到辦公室處理。如果不磨蹭,早幾分鐘離開,那就請君自便。現在沒辦法,碰上了只好應對。

“馮書記需要我幫助什么呢?”她問。

馮長民探討一個名詞,問季航為什么喜歡用“虹橋”,而不像很多人那樣采用“廊橋”?季航稱兩個名詞內涵有重疊,也有區別。她之所以多用前者,主要因為導師。她出自南京大學建筑系,本科畢業后讀研,跟一位導師做古建筑研究,導師主攻宋代古橋,有多部專著。他有一篇文章探究《清明上河圖》里的古橋,那座橋就是著名的“汴水虹橋”。至少從宋代起,這類橋梁就被稱為“虹橋”。

馮長民提到季航的一篇論文,說他感覺季航對本省古橋的觀點很獨到,特別是結合古今提出的“南片”“北片”概念,很有意思。

“那是好多年前的東西。”季航說,“當時也是機緣巧合。那個題目其實還有待深入做下去,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著手。”

“我們來提供機會,請季老師繼續做,怎么樣?”馮長民即提出。

“挺好啊。”

“馬上定個時間?下周一光臨?”

不禁季航發笑:“馮書記是急性子。”

她告訴馮長民,她確實很想再去看看那些古橋,特別是南豐橋。只是手頭還有一個課題在做,論文需要修改,時間比較急,完成之后才好考慮其他。

“其實季老師可以交叉著做。”

季航稱如果她能一邊接電話一邊跟人交換“暗號”,那么估計就不會是在大學做課題,該輪到她下去當書記了。

馮長民笑笑:“說不定季老師也行。”

他聲稱此刻非常需要幫助,特別是季航的幫助。季是專家,眼界寬闊,態度客觀,學問扎實,令人信服。當年季航提到南北兩片研究與開發的不平衡,說一山之隔,北邊做古橋文章多年,掌握了話語權,南邊空有豐富資源,一直重視不夠,失去了存在感,說得非常到位。這種情況至今沒有根本改變。馮長民那個縣就在所謂“南片”,其主政后已經采取若干措施推進,還將加大投入以徹底改變局面,這種時候特別需要專家們參與。馮長民提到自己讀過季航的所有相關文章,還多方了解她的情況,覺得她能提供非常重要的指導與幫助,因此專程找上門來。

“讓這么大的領導看重,太恐懼了。”季航調侃,“馮書記小心,我按小時收咨詢費,參照大牌律師。”

他笑笑,表達比較含糊:“我們會提供所有必要條件。”

季航跟對方客氣、開玩笑,卻不做任何承諾。馮長民想要什么她很清楚,不外是如同他們北邊鄰居那樣利用現有資源開發旅游,做大產業,等等。這里邊往往還摻雜著地方政績、個人升遷考慮,不那么單純。那些東西跟季航關系不大。專業人員的興趣點通常與地方官員有區別,更傾向于研究與保護。開發和保護并不總是一回事。

交談期間,有幾個電話打到馮長民手機上,馮長民都是看看屏幕便按鍵拒接,不讓交談中斷。末了又來了一個電話,看來比較重要,他向季航擺擺手示意,即接聽。

“什么情況?說要點。”他說。

然后是聽,一聲不吭,好一會兒,他生氣:“一要四不要?這什么道理?”

事情顯然有點敏感,他起身從季航辦公室走出去,到走廊上繼續通話。出門時他把門帶上了。那扇薄門板隔音差,季航聽到他在外邊罵娘:“媽的!都這樣誰還做事!”

幾分鐘后他走了進來,道歉:“季老師別在意。”

“哪里敢。書記事多。”

他稱不怕事情多,只怕做事情。如果不做事沒事,一做事盡是事,做一件事就往自己脖子上套一條繩,這對嗎?普天之下,屬這個最討厭。

季航問:“領導這是在發牢騷嗎?”

馮長民嘿嘿:“是有感而發。”

季航記起幾天前在大會堂,他邊走邊打電話,“什么要不要”,談得似乎也不甚愉快。但是他沒具體解說,季航也不打聽,因為與己無涉。也許是這個電話干擾,馮長民談興頓失,幾分鐘后即起身告辭:“我們隨時恭候季老師。”

“沒準我明天就電話騷擾馮書記去。”她說。

其實她根本沒那打算。她對馮長民本能地有所抗拒,除了專業原因,還有警覺,這位地方主官似乎控制欲很強,原本與他毫不相干的季航于毫無察覺間已經被他“多方了解”了。他究竟了解些什么?打她什么主意?難道不需要經過本人同意嗎?季航一向很自立,不喜歡受制于人,因此回避為上。

馮長民不是輕易甩得掉的人,好比相親單方面對上眼了,比較滿意,你不找他他找你,表現特別執著。從那以后,隔十天半月,他都會親自打一個電話,詢問季老師近況可好?準備撥冗前來否?還會在電話扯些其他話題,有如熟人。聯絡持續不絕,漸漸便顯得有些特別,疑似談戀愛一般。除了電話問候,馮長民還讓人定期給季航寄簡報,甚至安排將當地產的時令水果送到季航的辦公室。

他聲稱:“想辦法把季老師拖進來,不亦快樂乎。”

季航詫異,問他說個啥?馮長民哈哈,解釋稱標準提法是“不亦樂乎”,出自《論語》:“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曾經琢磨那個“樂”該讀成音樂的樂還是快樂的樂,得知是后者,索性私自篡改了該成語,“不亦快樂乎”。

他果然成功地讓季航注意并了解了許多情況。季航發覺由于這位馮長民,他們那里的古橋開始為人所知,不再像以往一樣湮滅在鄰居的光影里。馮長民能量大,想法多,招數不斷,不時爆冷。那段時間里影響最大的一件事可能要數一位國務院副總理的視察,該高層領導秋天時分來到本省,省委書記、省長陪同他看了幾個點,其中竟有南豐橋。兩級高層領導均高度評價該古橋,要求做好保護開發,消息見諸本省各大媒體,也通過簡報、郵件傳到了季航這里。

馮長民難掩興奮,“不亦快樂乎”,給季航打電話詳細談及此事。季航問他拿什么辦法把那么大的領導請過來?他只說四個字“千方百計”,具體路徑不談,笑稱是“國家機密”。他講了報紙、簡報上沒有的即時情況和許多花絮,其中有一條是此行中省委書記的一個評價:“這個馮長民最會忽悠。”

季航聽罷大笑:“那么大的官都敢忽悠,馮書記很危險。”

馮長民回答:“有危險才有成就感。”

他說雖然小領導們都愛惜性命,畢竟還會有人喜歡迎險而上。幾位大領導視察發話后滿盤皆活,此刻特別需要季老師加強幫助指導。他所謂“幫助指導”有具體內容:他們正在制定南豐橋環境規劃,馮長民希望季航前來考察,幫助出點主意。

“可惜,心有余力不足。”季航再次回絕。

那時候季航剛被任命為中心副主任,很不情愿地分攤了一堆行政事務。季航他們學校是省部共建重點高校,她所在的“文旅中心”全稱“文化旅游研究中心”,亦是“旅游文化研究所”,是個新機構,嘗試高校科研與社會需求接軌。季航作為年輕研究員進入這個中心,興趣一直在學術方面,卻不料忽然被列入考核,迅速任命。季航本人再三推辭,最終無奈接受。時下高校管理人員對資源有相當支配權,許多專業人員熱衷謀求管理職位,所謂趨之若鶩。也有不少人不愿陷入,季航是其中之一,自認為靠專業吃飯,不爭那個,不料竟因為專業較突出而被推上去。上去后才知道事有多少,有多煩。季航在電話中忍不住跟馮長民發牢騷,說自己不是這塊料。她記得馮長民跟校長一見面就是:“許校長,敬禮!”想來挺熟?能說上話?如果馮長民真想請她去幫助做南豐橋,可不可以先幫她去游說,讓許校長把她免職?

“行,我來辦。”馮長民竟一口應承。

季航笑:“那我先謝謝了。”

她投桃報李,即請馮長民把相關資料寄給她,她會提出自己的看法供參考。

幾天后馮長民再次光臨,帶著幾個隨行人員,把資料送到季航的辦公室。

“親自送達,以示對季主任的重視與感謝。”他說。

“別什么主任!等著馮書記幫我拿掉呢!”季航不高興。

“沒問題。”

原來他已經跟許校長聯系過,不湊巧這一次見不上:校長參加教育部一個考察組去歐洲了。季航拜托的事情電話不宜,只能私下面談,因此得等許校長返回后再辦。

那一天季航與馮長民探討得比較深入,話題涉及方方面面,包括南豐橋保護與維修狀況,開發利用的前景與困難等等。季航發覺馮長民以落實上級領導要求之名,一系列項目全面推進,除了常規的維修橋梁、拓通道路、環境整治、研究考察、宣傳造勢等等,還有一大措施:改地名。馮長民擬將南豐橋所在地,亦是該縣古橋資源最集中的舊橋鄉改名為“虹橋鄉”,以此擴大影響。

“原本考慮叫‘廊橋鄉’,跟北邊他們的‘廊橋鎮’對應。”馮長民說,“因為有重名之嫌,報批比較復雜,就決定改成這個。意思相當,范圍更開闊。”

這里邊顯然也有季航一份。第一次見面時,他們探討過“虹橋”與“廊橋”,或許當時馮長民正在斟酌怎么改名,季航讓他下了決心。

季航直言:“感覺新名字不夠響亮。”

馮長民解釋,原本也考慮改鄉為鎮,“虹橋鎮”會比“虹橋鄉”叫得響。只是鄉改鎮涉及人口、經濟指標等要求,目前差距還比較大。

季航忽有所感,也就是靈光一現:“不如多一個字:‘虹橋驛’。‘虹橋驛鄉’。”

馮長民不吭聲,睜著兩眼看季航。季航即表示這個名字不是她生造,實有出處:早在宋代,那一帶就有“虹橋驛”之名,記載于縣志、府志里。當年有一條官道從現今舊橋鄉一帶穿過,溝通本省南北,是學子、官宦、商家從本省南部到省城,再延續到京城的主要通道。這條官道每隔一段距離設置一個驛站,虹橋驛就設在現今舊橋鄉境內。得官道和驛站之便,加上南豐溪的航運,那一帶曾經相當繁榮,驛站周邊形成一條商業街,山區平原各地商旅匯集,人流貨流通暢,史志稱“盛極一時”。清代由于官道改線,虹橋驛廢除,那一帶漸漸淪于荒僻,舊地名廢棄,只留在史籍記載里。如果打算更改舊橋鄉名,不妨把古地名用起來。如今地名習慣用兩字,三個字的比較少見,卻因此更顯得獨特,格外讓人記得住。古地名有厚重感,歷史文化意味也更濃。

馮長民不吭聲,只是聽,聽罷也不表態,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思忖,好一會兒,忽然他指著坐在一旁的一位隨員問:“吳局長,你們那邊進展到哪里了?”

局長報告說,按照馮長民要求,他們一直在密切跟蹤。現有進展是申請報告已經在處里通過,分管副廳長簽了意見,只待廳務會討論,廳長拍板。

馮長民下令:“馬上叫停。把報告撤回來,重新研究。”

那局長張口結舌:“書記,書記,這恐怕……”

“就這樣。你們先做處長工作,上邊領導我親自找。”馮長民說。

然后他才告訴季航,如今鄉鎮改個名不容易,縣里不能決定,必須報市里同意,再報省民政廳批準,往往需要分管副省長點頭才行。這是因為地名改變牽動方方面面,需要相對穩定,嚴格控制。縣里早有人動議將舊橋鄉改名,以往也曾嘗試過,卻一直沒有做成。這一次馮長民下決心再爭取,認為盡管難度大,卻有意義,值得下功夫。經過多方努力,恰好也趕上時機,目前已經接近最后完成。剛才聽季航一說,感覺有道理。問題在于已經做到這個程度,如果推倒重來,豈不是以前那么大勁白費了?重新再來會不會反添復雜,節外生枝?考慮一下,覺得不能留下遺憾,既然有心更改,應該尋求最好、最有利,哪怕多付數倍努力,從長遠看也屬值得。

季航“哎呀”一聲:“怪我多嘴。”

“其實虹橋驛以前也聽說過,可惜一直沒往這邊想。”馮長民感慨,“早一點把季主任抓住就好了。”

“別那么叫。”季航再次表示不快,“別忘記拜托。”

他連說放心,匆匆離去。

不久之后,季航從那邊寄來的一份簡報里看到消息,舊橋鄉正式改名了,新的地名就是她靈光一現想到的那個:虹橋驛。

然后她接到學校組織部通知,校黨委領導約請她談話。季航很詫異,猜想是不是馮長民說通校長,他們準備讓她解脫了?想來似乎不像,如果吳長民真的幫上忙,一定會來電話說一聲的。她心情忐忑去了校部大樓,校黨委一個副書記和人事處長一起跟她談了話,卻不是免她現任職務,竟是擬將她推薦給省委組織部,作為新一批省直單位下派干部,安排到下邊縣班子里掛職兩年。按照分配的推薦指標,本校已經篩選出若干候選人,需要從中挑選兩名上報,在正式推薦之前想聽一聽本人意見。

季航大驚:“我怎么能干那個!”

他們說季航符合規定的年齡、任職條件,表現好,很優秀。下派掛職能培養鍛煉年輕干部,對專業干部成長也很有益,希望季航能愉快接受。

季航以自己的履歷和愛好為由,堅稱不合適,請求考慮他人,不要推薦她。談話領導反復勸導,最后答應會在比選時充分考慮她個人意見。如果沒選上,希望她不受影響,繼續做好本職。如果確定她,也請她認識確有需要,必須服從。畢竟只是兩年時間,有再多的困難和問題,克服一下也就過去了。

“我真的干不了。”季航絲毫不松口,“我不想給咱們學校惹麻煩。”

話說到這種程度,竟然最終還是挑了她。她接到通知去省委組織部報到,心情非常糟糕,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一直到了會場,盡管自知木已成舟,她還想著是不是該抓住最后機會向省組領導申訴,要求不去?不料一聽文件宣讀她就愣住了:她給派下去當副縣長,去的不是別處,正是馮長民那里。

幾天后她到了基層,班子見面會之后,馮長民請她到書記辦公室談談。辦公室里只剩他們倆時,她臉色一變追問:“都是你一手操作的?”

馮長民供認不諱,是他“做”的,做得很不容易,分幾次,找了幾位關鍵人物才辦下來。事先不敢驚動季航,怕她誓死不從。

他履行了承諾,幫她從煩人的單位行政事務中暫時解脫,卻讓她陷入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環境里。難得他有那么長的手臂,那么巨大的理由和那般鍥而不舍,能夠克服那么多的障礙,如同謀求給一個山區鄉改名一般,把一個他所稱的“虹橋專家”從省城高校堂而皇之拉到了深山里的虹橋驛。

“季副肯定會恨得咬牙切齒。”他說,“但是到頭來會感謝我。”

“我肯定要讓馮書記后悔不已。”季航果真咬牙切齒。

馮長民自認為是給季航提供了一個新平臺,開拓了一個新天地。從此以后,季航除了可以更深入更具現場感地進行她的研究,還可以有效轉化自己的研究成果,成為古橋保護、開發的一個主持者。說不定她會因此留在古橋研究史,以及本地的發展史中。如果不講那么大,至少她在這里所做的一切會給地方留下一道痕跡,給她本人一種成就感與充實感,足以讓她享用終生,“不亦快樂乎”。

除了“會忽悠”,馮長民還打情商牌。他說,在省大會堂見第一面,季航就讓他“驚為天人”,很為彼此相逢而興奮。他感覺盡管所處領域不同,季航跟他一樣是個想做事的人,可稱“同氣相求”。眼下唱高調的多,怕事者眾,不怕事想做事的人相對難得,比較可貴,不說鳳毛麟角,至少碩果有限,因此倍加珍重。很高興終于把“天人”請下地來,無論有多少仇恨,可以暫時擱置,不妨共同努力,一起先把事情做起來。

季航就此落腳,用她無奈之語,叫做“領教了馮氏功夫,上了馮氏賊船”。(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6期)

選自《湖南文學》2020年第5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0年第6期

楊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和省直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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