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20年第4期|謝絡繹:鶴舞(節選)
01
忽然之間下起雪粒來,打在窗玻璃上,發出沙沙聲。
到山南以后,陸春遙的睡眠成了問題,十之八九處在淺層,能被最微小的聲音劃開。雪粒越下越密,擠擠攘攘開出花朵,一個黎明似的熒亮世界,一會兒工夫就被創造出來,半夜里,竟能看清遠山淡淡的輪廓。陸春遙激動地輕輕拍打窗戶,像是在邀請雪花進入她的房間。等到她再次醒來,雪已經停了,她看清對面人家陽臺上的積雪差不多有五六厘米厚。她從武漢來,那里空氣濕潤,極少能看見這樣的雪,雪融化得又快,多數情況下邊下邊化,很難留下來。她立刻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拍視頻,一邊拍,一邊用興奮的高揚語調說:“你看,隨便拍,拍出來就是藝術片。”她這么說著,就好像身旁還有人,就好像她不知道,只要她一個人待著,她就會用拔高情緒的方式掩飾和安慰自己。
出門前,她走到窗前看了一眼,看到街上照樣飛馳著汽車和摩托車,這才放心將前一晚停放在樓道里的電動車推出來。太陽懸在九點鐘方向,刺出長長短短凜冽的光。積雪盔甲般覆蓋大地,不為所動。天冷得要命,好在無風,無風次仁老爹就能出來。他同往常一樣,坐在自家坐北朝南的小樓東墻外曬太陽,腳邊掃出一小片空地,連著一條從門前開出的小徑。
陸春遙出現在馬路盡頭,自北向南駛過來,圓圓的臉凍得通紅。次仁老爹從她還是一團模糊開始就叫:“慢點,慢點。”這倒不是因為路上有雪。路上有沒有雪,在次仁老爹看來,陸春遙都有可能摔倒。次仁老爹穿著厚厚的棕色氆氌坐在那里,頭戴一頂護耳皮帽。從陸春遙第一天騎上新買的電動車開始,到她學會控制它,他便不斷看到她摔了又摔,以至于老人養成了習慣,即便現在陸春遙騎得很好了,他看到她,仍要提醒她,慢點慢點。
陸春遙沿著碾壓后化開積雪的車轍開,有車過來就小心移到邊上。她放慢速度從老人身邊開過時,沖他微微一笑。
校園主干道已經被清理出來,剛剛到校的老師和同學迅速加入到掃雪的隊伍中去了。路邊的雪堆得高高的。陸春遙停好電動車,匆匆往教學樓走,想到一樓的工具房里取一把鐵鍬。楊柳看見她,沖她喊:“春遙。”陸春遙沒有聽見。學生們一面掃雪一面嬉鬧,雪仗打得不亦樂乎。楊柳抬高音量,先斥學生別鬧了,再重復叫春遙。她身體不大好,缺氧反應嚴重,只用力叫了幾聲就喘起來。
“怎么了?”陸春遙走過來。
“昨晚排練的時候丹增在嗎?”
“在。”
“他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沒有啊。”
“他突然回家去了,請假的時候只說家里有急事,昨天晚上一點多發的消息,我今天早上才看到。”
“我也不清楚,要不你問問,那個誰……”
陸春遙向跑來跑去躲避雪球的達娃揚揚下巴。
達娃絲毫沒有注意到陸春遙在看她,依舊與同學打鬧,笑得不時彎下腰來,長長的頭發順著棉衣袖子掃到地上,沾滿了雪。
這個愛美的十六歲姑娘,不管楊柳怎么說,就是不肯將頭發剪掉或者扎起來。“進入高中了,心思要放在學習上,這么長的頭發得花多少時間打理?”楊柳板起臉訓話。“就這么披著不是更省事嗎?”達娃天真地回她。在其他同學那里,嚴肅的楊柳老師一個眼神就能使他們低下頭來,達娃卻一點也不怕她。無論是誰,達娃都敢于直視。她的目光坦蕩真切,天然有種得意洋洋、什么都難不倒的機靈勁兒。楊柳一直拿她沒有辦法。
楊柳是一個較真的人,眉心因為總是蹙著,早早生出兩道豎紋。她自然知道女生喜歡留長發是天性,她也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視長發為最高級別的美,誰要是膽敢讓她剪去,她定要在心里罵上幾百上千遍。然而,后來成為老師是她沒有料到的事,帶班張口閉口“金就礪則利”也是她沒有料到的事,回想起來卻都有來處。時過境遷,一個人要是走到了當初的對立面去,可沒什么好驚訝的,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陸春遙倒覺得這件事沒什么。她勸楊柳說:“我們這些老師剛從內地過來,他們呢,是新生,剛從家鄉過來,都在適應新環境,這時候太嚴厲可能會適得其反。”“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要求啊。”楊柳責怪陸春遙不理解她,“而且,我作為班主任的權威在哪里?說了那么多次都不聽,不是拆臺嗎?”陸春遙笑楊柳真正在意的是達娃沒有聽命于她。陸春遙說:“說真的,留長發影響學習,大概也是偏見吧。”“不是偏見,是經驗。”楊柳堅持道。“要是這樣,過去的經驗很多都得靠邊站了,這些孩子跟我們從前遇到的都不一樣,他們有自己民族的審美習慣。”在這一點上楊柳倒是認可的,她點點頭,有些無奈地說:“所以說不好辦哪。”
達娃很快在陸春遙那里為她制造了另一種“不好辦”。
那天陸春遙去給高一(二)班上音樂課,去早了,在走道上看到一些同學圍著達娃。大家有節奏地擊掌,為她打拍子。達娃站在正中間跳鍋莊。那種美和自得,就好像單單她被太陽照到了一樣。她揮動衣袖,宛若風中之樹,動作恣肆,腳下卻根基穩健。她沉浸在喜悅之中,又即是喜悅本身,旁若無人卻似乎在與每個人交流。陸春遙馬上邀請達娃加入她剛剛組建的舞蹈社團。“那是干什么的?”達娃一臉好奇。“一些喜歡跳舞的同學聚在一起,大家練功、編舞、跳舞,在籃球場上,每周兩次。”陸春遙跟她解釋,達娃搖搖頭拒絕了。此后,陸春遙再三假裝與達娃偶遇,在教室門口、操場上、宿舍樓前,達娃從來只有一句話,“老師,我每天按時上課都已經夠費勁了,您還要讓我按時跳舞,明明只要我高興,我在哪里、在任何時間都能跳舞啊。”有次陸春遙在食堂看到達娃,正要端起餐盤移過去,卻見丹增在達娃對面坐下來。她發現,驕傲的達娃霎時變成了一個乖巧的孩子,不但認真聽著丹增說的每一句話,還總是應聲附和他。
丹增是達娃的同班同學,平時并不多言,喜歡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安靜地聽大家的意見。這樣的習慣讓老師們一度忽略了他。他輪廓硬朗的臉上常常掛著波瀾不驚的神情,這是因為在內心里,他有著清晰的近乎固執的自我堅持。見他身形高大挺闊,對達娃這么有影響力,陸春遙盯梢在籃球場外攔住了他。第二天,丹增去排練現場看了五分鐘,就爽快答應加入舞蹈社團了。他在心里默默想著家里的阿古(叔叔)。阿古很喜歡跳舞,因為一直沒有孩子,視丹增為己出,從小教他跳舞,村里大大小小的活動,丹增總被阿古拉著一起助興。當丹增看到舞蹈社團的排練時,第一次感到如此之近地接近著另外的舞蹈形式,他想,或許,他可以在下次回家的時候,為阿古熱衷的事情帶去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陸春遙真正的目標——達娃,并沒有跟隨丹增加入舞蹈社團。
相反,丹增因為達娃成績不佳而要求她把業余時間全部用在學習上,甚至達娃想跟丹增來看排練,他都不允許。周末舞蹈社團的活動結束后,丹增總是滿頭大汗地去教室上晚自習。達娃買了一只保溫杯送給他,要他多喝水。保溫杯有著星空似的深藍圖案,丹增愛不釋手。對照達娃對自己的好,丹增隱隱反省,他對達娃的那些要求,會不會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他勸慰達娃,要她不要生氣。他說要不是他的學習成績還不錯,他可絕不會考慮加入舞蹈社團。達娃露出鄙夷的神情,說她從來就沒有打算進舞蹈社團。“還有啊,”達娃調侃道,“謝謝你再次提醒我,我的成績不好。”“不是不好,是——差,差就一個字,我只說一次。”丹增竄改了一首歌的歌詞。達娃抓起保溫杯,作勢往丹增頭上敲。丹增馬上抱頭求饒,達娃歪著頭,露出一副算你識相的表情。
開展社團活動影響學業,這并不是丹增一個人的想法,很多老師都有同樣的擔憂。藏族老師感到這件新生事物讓人眼花繚亂,有惑人心神之嫌。一些援藏老師也持類似的態度,認為事是個好事,但不合時宜,援藏團隊剛到,當務之急是普及先進的教學方法,集中精力提高升學率,其他事情可以緩一緩。楊柳就是其中一個,她擔心山南一中作為一所普通高中,這樣一來更是無法與重點高中抗衡了。校長蔣超說:“這其實是先進教學方法的一種,試試看,如果出現學生成績普遍下滑的情況,我們再做計議。”他把陸春遙調到團委,讓她重點抓這項工作。
“你可要支持我。”陸春遙對楊柳說。
“我還想你支持我呢。”
“怎么支持?音樂課也緩一緩,我這個老師可以回家了。”
楊柳被逗得笑出聲來。
學生們倒是普遍具有熱情,舞蹈、合唱、書法、科學……林林總總十幾個團都報滿了。楊柳憂心忡忡。“再做計議……”她想,到那一步就晚了。她因此對班里的學生盯得更緊。
把學習本身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楊柳要是知道在丹增與達娃之間存在微妙的情感,那還得了。當陸春遙示意楊柳去問問達娃,看看丹增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時,楊柳站在雪堆前,大口喘氣,茫然地看著陸春遙,問:“問誰,你說的是誰?”幸虧她沒有回過神來啊,陸春遙突然想到。
陸春遙搖了搖頭,說:“沒有,沒有誰,我記錯了。”
02
中午休息的時候,陸春遙找到達娃。
達娃以為陸春遙又要勸她加入舞蹈社團,連忙說:“老師,您想想看,如果一個人那么容易改變主意,是不是根本不值得拉攏?”“拉攏?”陸春遙笑起來。藏族孩子講漢語,很容易用錯詞匯。“拉攏”這個詞一般不會對應什么好事情,她說,“欣賞吧,改成欣賞。達娃,你誤會了,我這次來找你只是想問問你丹增的情況。丹增是舞蹈社團的主力,我們大家都很關心他,聽說他匆匆忙忙地回家去了……”不等陸春遙說完,達娃就告訴她,丹增家的阿古生病了,很嚴重,丹增是因為這個才回去的。
如果是這樣,聽起來并沒有什么不好說出口的,怎么向楊柳請假時,他卻不愿講清楚呢?
陸春遙謝過達娃,獨自向辦公室走去。
學校周邊有好幾座山,山上落滿了雪。正前方的一座生得十分端正,山頭兩側的坡面高度和弧度幾乎一樣。上午看時,這座山潔白秀美,像是一杯原味酸奶漂亮的尖頂,這會兒卻被一大片烏云蓋住了,露出大段陰影下灰色的身子。天氣真是說變就變。
回到辦公室,陸春遙向一位藏族老師詢問學校所在地澤當到丹增的家鄉松卡之間的距離,確認即使跑得再慢的大巴也足夠讓丹增這個點趕到家,估計熱乎乎的酥油茶都喝上了,這才放心。辦公桌上放著一張從武漢藝術學校轉來的全國啦啦操大賽的通知。陸春遙本是這所學校的舞蹈老師,這樣的比賽她以前常帶學生參加,聽說新一屆的大賽通知到了,她便請同事李貞貞寄了一份到山南一中來。她靜靜想了一會兒,發短信給李貞貞說:“我這邊不報了。”
“為什么?你那么擅長這件事情。”李貞貞立刻打電話過來。
“我剛來兩個月,藏族孩子對舞蹈這門藝術的理解處在哪種程度,他們是不是愿意接受新的舞蹈形式,他們的生活習慣和對人生的期望、對更大世界的興趣到底有多大,我都不了解。我不知道現在就將他們組織起來,帶他們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參加比賽,讓他們與那些成長背景不同、受現代文明影響更深的孩子同臺競技,會不會有點難為他們。”
“照你這樣說,世界級的比賽就沒法開展了。不了解就去了解唄,別再等了,世界大無邊,等孩子們去看呢。你們這些人過去的意義不就是這個嗎?”
“我再考慮考慮。”
“你呢,可以把這個當成一種教學動力,沒有什么比團隊競賽更能激發潛能的了。再說,這屆在武漢舉辦,到時候帶學生來你的家鄉看看,多好啊。”
“老實說你是不是進組委會了?這么賣力。”
李貞貞笑起來,說:“對對,哈哈,不過,跟這個沒什么關系。我看了往屆記錄,西藏從來沒有代表隊參賽,就讓歷史在你我手上改變一下吧。”
“我的一個學生剛剛才對我說,如果一個人那么容易改變主意,根本不值得拉攏。‘拉攏’,我當時還覺得‘拉攏’這個詞用得不夠恰當,現在講給你聽,竟然覺得無比準確,你不就是在拉攏我嘛。”
“你們是在‘根本不值得’之后填‘拉攏’,我呢,是在‘如果一個人那么容易改變主意’這句話之后,填‘證明他,靈活’。”
放下電話,陸春遙琢磨著怎么去做舞蹈社團成員背后那些班主任的工作,畢竟參加比賽這種事耗時耗力,平時訓練可以放在課后,可出去比賽興師動眾好幾天,必定會占用學習時間,一些格外看重成績的老師,如果不提前同他們商量,事到臨頭,要是他們攔著,不讓班里的同學出門就不好辦了。
楊柳是這類老師的代表。她之所以尤為看重分數,除了個性上的原因外,還跟她的身體條件有關。兩個月前,她差一點就走了,從來了不到一周的山南一中和住了不過幾個晚上的寒冷宿舍,回到遙遠的湖北武漢去。她好不容易才撐過來的,如果不能使班里的孩子學習成績得到提高,在升學這件具體而重要的事上幫助到他們,在她看來,她曾經的堅持就會失去意義。她是一個需要實際的價值感才能前行的人。
那時候真難啊。
楊柳不明白,進藏前體格檢查一切正常,怎么到了山南,反應要比其他人強烈那么多。一落地,血氧飽和度就降到七十九,頭痛欲裂。她死死拽住本地工作人員敬獻的哈達,讓它每時每刻都掛在胸前,信任它在雪域高原具有神奇的護佑能力。據說熬過三天就好了,可是,已經五天了,她每個晚上只能靠吃思諾思睡上一兩個小時,頭痛已經成為物理性的附著,帽子一樣扣在頭頂。臨時宿舍里又冷,八月下旬而已,她穿短袖來的,到了這里,晚上裹上棉被都凍得直打哆嗦,還動不動流鼻血。
到了第六個晚上,窗外大風呼嘯,白楊樹東倒西歪,枝葉噼里啪啦拍打窗戶,像是傳說中陰森而急迫的索魂者在敲門。楊柳的室友,躺在另一張床上的陸春遙嚇得直往被窩里鉆。她僅露出的一對眼睛,緊張地看著透過窗簾搖動的黑色樹影。楊柳因為身體的疼痛消解了對環境的敏感,周遭的一切使她厭煩而非恐懼。她側身躺著,兩只手按在太陽穴上,痛苦地翻來覆去。隨著窗玻璃上的一記猛擊,楊柳驟然坐起來,又因為這個動作加劇了頭痛而迅速垂下頭,鼻孔隨即冒出血來。她用手抹了一把鼻血,跳下床,打開燈,從鋪下拉出一只行李箱,從桌前開始,見什么就往行李箱中丟什么。她的眼淚與鼻血一起往下流。陸春遙緩緩坐起來,披上棉衣,望著她。因為動作太大,楊柳很快就氣喘吁吁了。她想要扣上行李箱卻怎么也扣不上,箱子里外全是血印。
陸春遙拉住她。
楊柳轉過身抱住陸春遙,抽泣說:“為什么我要來這個地方,為什么是我?”
陸春遙拉楊柳坐下,讓她斜靠在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再把吸氧管遞給她,幫她打開氧氣瓶。陸春遙自己也坐到床上,擁著被子,靠在床頭吸氧。
陸春遙苦笑,“為什么要來?是啊,你說我們為什么要來呢?工作是一回事,自己的心境又是一回事,兩項不至于沖突才會過來吧。”
楊柳體力不支,精神上卻有些亢奮。她很想聊聊這個話題。
“我一聽說去的是西藏,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西藏可不是人人都能到的地方,更何況要在這里工作三年,是深入接觸而不是像游客那樣蜻蜓點水鬧著玩。”
陸春遙望著楊柳,點頭說:“你的身上有一種特別浪漫的冒險精神。”
“你也有。”
陸春遙笑,“我不全是因為這個。”
“當然,還是想做點事。人這一輩子,怎么活都那么點時間,一條單行道,沒有后悔藥,總要淋漓盡致一些。”
陸春遙點點頭,又搖頭,“一個人做出選擇的原因其實很復雜,有些連我們自己可能都說不清楚,也意識不到。”
“對,我有一個原因,可能很幼稚,不過,感情上的事情,只要說起來,哪一件不幼稚?你知道嗎?雖然我覺得自己挺不錯的,可是只要面對我男朋友,我就開始挑剔自己,覺得自己哪哪都配不上他。我不知道要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我想,也許離他遠一點,他帶給我的壓力就不會那么大了。而我在這里歷練幾年后,可能會變得強大一些……”一陣尖銳的疼痛躥上來,楊柳“哎呀”一聲單手捶打頭部,“好痛。”
陸春遙說:“對,就像這樣,痛你就喊出來。”
楊柳緊緊想著自己身體的痛處,離水的魚一樣翻來滾去。但她已經不說走的事情了,好像她承認了自己的痛,承認了受不了,不去抗爭,將自己放到最低處,那巨大的艱難撲上來時,就撲了個空。它沒有從前那般猙獰了。她漸漸放松下來,安靜了,睡著了。
陸春遙一直醒著。
楊柳沒有注意到,在陸春遙剛才提出問題——“為什么要來”時,她自己并沒有回答什么。陸春遙盡量避免說出最殘酷的那部分。且不說為什么來山南,就連形成原因的那件事情本身她都隱瞞著,沉在心底。
她的兒子死了。她年少的兒子死了。如果那一天他聽她的,而不是聽他爸爸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第二天還要考試呢,他像往常那樣乖乖復習,他爸爸也像往常那樣認為他太辛苦,非要拉他出門放松。那天他爸爸跟幾位同事約好去郊區釣魚,別人都帶了家屬,他爸爸本想拉陸春遙去,陸春遙要在家陪兒子,結果爸爸成功策反了兒子,陸春遙卻留了下來。至今想起來,陸春遙都覺得奇怪,為什么當兒子答應同去時,已經無人可陪的她卻沒有跟著一起出門。如若一起在現場,事情就不會沿著那樣的軌跡發生了吧。
同事還在上幼兒園的孩子不知輕重下水玩,遠遠躲在一棵樹后面,只有陸春遙的兒子看見了他。而陸春遙的兒子已經十七歲了,同他爸爸一樣強壯,也同他爸爸一樣樂觀。他不假思索跳下水,直到有人終于看見他。他推著那孩子,隱約聽到有人來了,便徹底松懈下來。他被拉到岸上時,肚子鼓成了一只皮球,面部表情卻平靜得像是睡著了一樣。
陸春遙撲打丈夫,一拳接著一拳,無聲地,憤恨地。同事夫婦兩個拉著年幼而不知所措的兒子在他們面前跪下來,陸春遙痛苦地捂住嘴巴。
她捂住嘴巴,就像現在這樣。
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樣的局面,拉她兒子離開的是她的愛人,而她兒子的離開卻是為了救另一個生命。比愛與恨更讓人無所適從的是無法將愛與恨真正對立起來。一種復雜的說不清楚的東西橫亙在她與丈夫孫立明之間。每一次他試圖去安慰她,她都覺得,眼前這個人怎么可能有力量安慰她,他明明是肇事者。她不再與他親近,視他為破壞本身。來山南這件事,直到出發前一天她才告訴他。
“我申請援藏了。”
“什么時候?”
“明天下午就走。”
“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現在沒有辦法跟你商量任何事情。”
“你要懲罰我一輩子嗎?”
“也許我們分開會好一點。”
看著已經睡著的楊柳,陸春遙因為感到她剛才所言說的艱難淺得簡直可以忽略不提而深深羨慕著她。事實上,在陸春遙的頭上,也有一頂無形的帽子,但多數情況下,這頂能夠拉扯著頭皮擺動起來的帽子,抵不過扣在她胸口上的那一頂。那就像一個火盆啊。她睜著眼睛聽窗外的風聲,清楚地知道它是在什么時候突然停下來的,也知道窗外何時泛起了白光。在山南,天不亮則已,一亮必是大亮。她等待著,等待著,最后長嘆一聲。
差不多又過了一周,楊柳的情況才穩定下來。
那幾日正是高一新生陸續入校的日子。達娃和丹增是高一(二)班最后兩個報到的學生,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山南市扎囊縣桑耶鎮松卡村。
……
作者簡介
謝絡繹,出版有小說集《到歇馬河那邊去》等,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人民文學》《鐘山》《花城》《小說選刊》等文學期刊。現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