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草原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曾經有一個下放的赤腳醫生，嘎查（蒙古語，村）分給他一匹十多歲的白馬，赤腳醫生心里非常不高興，一是因為白馬的年齡大了，二是因為它還是一匹瘸馬。

嘎查的牧民告訴他，這是一匹好馬，參加過旗里的比賽。因為騎手的原因，沒有取得理想的名次，最要命的是騎手賽完馬，立即把它拴起來，沒有牽著它或騎著它遛一遛，緩解緊張的肌肉。結果白馬的踝部淤血，落下了一條腿瘸的毛病。

那年冬天白災（雪災），大雪下了三日，封住了路，咆哮著的風卷起地上的積雪，騰起陣陣白煙。天氣惡寒，連鳥雀也飛不過高山，糧草稀缺，餓死了不少馬，活下來的馬非病即弱。赤腳醫生來的時候，正值春末，草原剛冒出若有若無的新綠，正是牲畜“跑青”的時候，牧區進入緊張的接羔階段，馬匹不夠用。有的馬騎著騎著，就走不動了，任你怎樣抽打，一步也邁不動了。蒙古族人稱這種體力耗盡的馬為“牟赫竭”，漢族人管它叫“趴蛋了”。

赤腳醫生知道嘎查真是沒有其他可調劑的馬了，也顧不得許多，瘸馬就瘸馬吧！

赤腳醫生背著藥箱，在草原上四處給牧民看病。那匹白馬瘸得特別厲害，赤腳醫生在馬上一顛一顛的，難受不說，還擔心這馬不能堅持太久。

從外表看，白馬右側的瘸腿只是比左腿稍粗一點。可是，一旦停下來，它的右腿總會抬起來，還時不時一上一下地動，看起來非常疼痛的樣子。赤腳醫生發現白馬的蹄子是那種豎高而底面很小的蹄子，踝關節短而細，這是善跑的馬的特征。

赤腳醫生想給白馬治治腿。但是，又一想，它都瘸了8年了，要能治，這么好的馬，早就治了。可他還是不死心，晚上找出兩根比較粗的針灸用針，打算參照馬的穴位圖，給白馬做針灸。和人一樣，馬也有足三里、昆侖、三陰交、陽陵泉等穴位。赤腳醫生把馬的韁繩系得很短，不讓它有太大的活動空間。除了瘸了的右前腿，用馬絆把馬的其它三條腿絆住。赤腳醫生撫摸白馬的腦袋和頸部，摸了一會兒，然后蹲下，輕輕抬起它的右腿，迅速將針刺入。白馬猛地向后掙扎，右腿幾乎刨在赤腳醫生的頭上，嚇得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等白馬稍微安靜下來，赤腳醫生又一次把針刺入。這次，白馬沒有之前那樣強烈的反應。赤腳醫生輕輕轉動針柄，白馬把腿高高抬起，微微抖動。第一次針灸勉強完成。第二天，繼續針灸，一切正常。赤腳醫生心想，白馬也許懂事，知道是在給它治病呢。第三天，赤腳醫生給它扎完了針，準備摸摸它的脖子。誰知馬的韁繩系得有些長，白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過頭朝著赤腳醫生的左前胸咬了一口。

從這以后，赤腳醫生不敢再給白馬針灸了。

不知是天氣逐漸暖和了，還是針灸起了點作用，白馬的瘸腿好像好了一些。

在青黃不接的春末，白馬馱著赤腳醫生四處看病，竟然沒有“趴蛋”，它和所有蒙古馬一樣，吃苦耐勞，從來不耍脾氣，確實是一匹好馬。它曾經冒著“白毛風”一天跑過200多里路，一旦有了急病號，它還會餓著肚子把赤腳醫生送到目的地。但白馬有一個缺點，就是怕狗。草原上，每個蒙古包都養著幾條狗。騎馬的人一來，狗總是先聲奪人地沖上去，圍著馬轉圈亂叫。碰到厲害的狗，還會跳起來去咬馬鼻子。白馬每次一見狗，轉身就是一陣狂奔。在草原上，牧民一般用套馬桿威懾狗。有套馬桿，狗就不敢太放肆。沒有套馬桿的騎手，難免遭到狗的圍攻。聽到狗叫，主人都會忙不迭地從蒙古包里出來，喝退那些忠實護家的狗。

冬季太漫長了，雪又大，冷極了，牲畜基本上吃不到什么草。除了白馬，別的馬都跑不動了。眼看著白馬也一天天地瘦下去，屁股上鼓起高高的尾骨。一天，赤腳醫生給十幾戶牧民看病。跑了200多里路，到處都是沒膝深的積雪，看不到草。白馬餓得已經腿打晃了，可是還有兩戶牧民的病沒有看完。怎么辦呢？天黑時到了牧民照那斯圖家。老額吉（蒙古語，母親、媽媽的意思）的小孫子發高燒。赤腳醫生進了蒙古包，手腳冰涼，肚子里也冰涼，他一邊看病，一邊喝茶，很快就暖和過來了。正準備出蒙古包，包外傳來一陣顫抖的嘶鳴聲。老額吉一聽，馬上明白了，老人家開口道：“霍日黑（蒙古語音譯，可憐的意思）！這匹馬要說話了！”

一句話，說得赤腳醫生的眼淚都流了下來。

他立刻沖出了蒙古包，看到在攝氏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里，白馬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凝出的霜花。它的毛緊貼在皮膚上，肚子癟得都看不見了，只能看見馬鞍的大韂（馬鞍的部件）。老額吉跟了出來，她說，這馬不能騎了，趕緊放開它，也許它自己有辦法能活下去。赤腳醫生來不及多想，立即把馬鞍卸下來，把嚼子、籠頭全摘下來，拍了拍它的脖子，說：“可憐的莫勒（蒙古語音譯，馬的意思）呀，自己去找草吃吧！”

晚上，赤腳醫生住在老額吉的家里，滿腦子全是他的白馬。

第二天，赤腳醫生回到嘎查，看到了白馬。原來它自己連夜跑了幾十里路，回到了大馬群。

在赤腳醫生的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他去給一位老額吉看病。進蒙古包還不到一刻鐘，蒙古包后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的狗叫聲。老額吉覺得不對勁，顧不上有病的身體，穿上皮德勒（蒙古式長皮袍）就匆忙跑出去。立刻，外面響起她的喊聲：“牽（蒙古語音譯，狼的意思）！牽!”

來狼了！赤腳醫生把藥箱一放，沖到蒙古包外，抄起馬棒，翻身騎到馬背上。

只見兩三里地開外，羊群正在“炸窩”——呼啦一下向左跑，又呼啦一下往右跑。幾條狗在羊群外瘋狂地吠叫，卻不敢沖進羊群。赤腳醫生一夾馬肚子，那白馬似乎明白到了出力的時候，四蹄騰空，風馳電掣，矯健平穩，在關鍵時刻竟然不瘸了！赤腳醫生簡直不敢相信，到草原上這么長時間，他還沒有騎過這樣快的馬。

赤腳醫生放開嗓子，象牧民一樣，“偶－嗚”大喊著，狗們也跟著沖上去。遠遠的，一條蒼白色的狼跑過山坡。這么短的時間，它咬死了十多只羊。

事后，赤腳醫生騎上白馬，它的腿還是一瘸一拐的。

那天以后，赤腳醫生對白馬刮目相看，格外地心疼它。

幾年后，赤腳醫生返城前，特地去馬群看白馬。他仔細打量著白馬，它的耳朵，還是那樣機敏；它的眼睛，還是那樣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