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者:包倬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0月 ISBN：9787539665696

路邊的西西弗斯（節(jié)選）

我先畫一幅圖。

在畫圖這件事上，我得向我五歲半的兒子學(xué)習(xí)。他在白紙上畫兩道線，非說那是彩虹。彩虹不應(yīng)該是七彩的嗎？可他說是，那就是吧。那時候我還沒有兒子，我才十八歲。

如果我在白紙上畫兩條線，那就是高速公路。我不知道它的起點和終點。在西陵鎮(zhèn)這一段，人們叫它西線公路。它穿過西陵鎮(zhèn)，延伸到了田野、村莊和群山之中。西陵鎮(zhèn)也在延伸，從這里坐五塊錢的中巴車，便可以到達暗流涌動的雅江邊；如果往西走，會有面包車將你載向灰塵漫天的煤山。挖煤的工人，唇紅齒白。

那時，我經(jīng)常想搭上一輛長途貨車，沿西線公路而去。可是，我的老板對我還不錯。他此前有過十三個半途而廢的學(xué)徒，他說我很有修理汽車的天賦。這是鬼話。我他媽只是個渾身油膩、整天忙得屁滾尿流的補胎工而已。

那一排兩層高的紅磚房，是臨時建筑。卷簾門上掛著簡陋的招牌：通達補胎店、川妹子飯店、高老莊、剪·愛、燒雞公、立足點……那些跑長途的司機到了這里，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紅磚房后面的田地里，種著蔬菜、水稻或玉米。夏天的時候，莊稼長起來，將遠處的監(jiān)獄和精神病院遮擋了大半，我只能看到它們的屋頂。

那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西西弗斯。當(dāng)多年以后我讀到《西西弗斯的神話》時，突然熱淚盈眶。我們多么相像，都是被懲罰的人，所不同的是，他推的是石頭，我推的是廢舊輪胎。

我來這里時，是春天。可是在西線公路上奔忙的車輛，并不能帶來春天的氣息。我的目光穿過光禿禿的田野，看到遠處的監(jiān)獄和精神病院。這兩個地方，我都不想走近。

女人們帶來了夏天的氣息，白凈的大腿緊繃在短裙里，奶子在胸前若隱若現(xiàn)。我躺在那間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里，躺在舊輪胎、舊鋼盆、破內(nèi)膽和充氣泵之間。無論白天黑夜，都有汽車從西線公路上奔馳而過，震得玻璃噌噌響。但如果引擎聲越來越近，并伴隨剎車聲，我的情緒就會低落——又有車輛爆胎了。

那時我是個精瘦的年輕人，腳下像安了馬達一樣勤奮。我可以在十分鐘之內(nèi)完成一只汽車輪胎的卸、補、裝等各道工序。如果我的老板或老板娘剛好不在，這十塊錢便進了我的兜里。若遇上好心的司機們，他們還會給我一支好煙，這讓我心存感激。

我是一個面容模糊的鬼，甚至連鬼也不算，只是一臺會干活的機器。司機們將車開到門口，停住，我必須在第一時間抱上兩個三角形的鉚墩沖過去，固定好車的位置，防止它倒退。這感覺，像是抱著兩個炸藥包上前線。而使用那臺老舊的螺絲拆卸機時，像是懷抱一挺機槍在掃射。除了對我發(fā)號施令，沒有人跟我聊別的話題。

“小賊。”他們這樣叫我。

“小賊，給我加氣！”

“小賊，給我補胎！”

某天我和老板用大錘拆輪胎。我甩錘時，那8磅重的錘頭突然飛向老板的腦袋。幸虧他偏了一下頭，才躲過那場血光之災(zāi)。

“小賊，你想謀殺我啊？”他說這話時，他的老婆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一天，西陵鎮(zhèn)來了歌舞團。我一早便看到一輛小貨車?yán)鴰讉€袒胸露乳的女子，在逼仄的車廂里搔首弄姿。我接到了一張宣傳單。傍晚突然下起了雨，我向老板請假去看演出，他仍然氣呼呼的。

“不準(zhǔn)去！晚上還要修車。”他說。

修你老婆。我像只被牛踩了的癩蛤蟆，坐在店門口一言不發(fā)。細雨如綿，霧氣沉沉。我就是在那天晚上患上了暴走癥。

西陵鎮(zhèn)這地方，夏天常落雨，霧總是伴著雨來。這里的人把霧叫“罩子”，想想也挺形象。

我沿著西線公路走，在霧中。汽車從我身旁飛馳而過，車燈由遠及近再消失在霧中。我就這樣融入了世界，痛快極了。盡管有人狂按喇叭，有人則將頭伸出來罵。但我毫不在乎。我的右邊是大片的田地，玉米已經(jīng)高過了人。黑黢黢的玉米叢林里，雨聲沙沙響。風(fēng)起時，雨點撲面，玉米林里響聲更大了，像有一只猛獸撲將而出。

我穿過雨霧，看見了農(nóng)舍、田地和莊稼。可是，我最想遇到一個人。不管是誰，只要是人就行。有時，高速公路上會有短暫的寧靜，沒有車經(jīng)過，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風(fēng)雨聲。西陵鎮(zhèn)被我甩在了身后，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但這并不重要。

一條黑狗濕淋淋地橫穿馬路，差點被汽車撞死。它經(jīng)過我身邊時，我看見它身上滴下來的不是雨水，而是血水。“哎！”我說。它不理我，一頭扎進了甘蔗林中。在兩片甘蔗林中間，有一戶人家。三間土坯房，關(guān)著門，一只昏黃的燈泡掛在屋檐下晃蕩。

“哎！”我站在路邊，對著燈泡吼了一聲，“有人嗎？”

燈泡晃了一下。沒人應(yīng)我。一輛汽車從我身后飛馳而過。

前右方向有個出口，指示牌寫了兩個字：梭山。我從梭山出了高速，腳下變成了土路。路的兩邊是茂密的玉米林，在夜和霧的雙重籠罩下，像是走到了世界盡頭。沒有車燈照我前行，我想轉(zhuǎn)身往回走。

這時我聽到了兩聲咳嗽，像兩個氣泡從夜色里冒出。我停下了側(cè)轉(zhuǎn)的身子。又響起兩聲咳嗽，連貫、有力，無法抑制地從玉米叢林深處傳來。

“誰？”我問。

“那你又是誰？”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又送來兩聲咳嗽。

“我是一個過路人。”

“你能幫我買點藥嗎？”

“為什么你不自己去？”

“我不能去。”他說，“請不要問為什么，請給我買阿莫西林和阿司匹林。”

“你有傘嗎？”

“沒有。”

我決定幫他。有人需要我?guī)兔Γf明他比我還要可憐。我讓他等著。我說：“如果我今晚不回來，那不是我不幫你，而是藥店關(guān)門了。”玉米地里沒有了回應(yīng)。玉米快成熟了，掛著紅須。趁沒有車輛時，我穿過了高速公路，準(zhǔn)備在對面搭回程順風(fēng)車。可是，沒有人會在高速公路上緊急停車搭一個瘋子。如果你開車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遇見伸手搭車的人，不要以為那是一個幽靈，或許是一個不想變成幽靈的人。

車燈從我身后追上來，汽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嗖嗖嗖，像一只只蝗蟲。細雨如絲，我的頭發(fā)和衣服全濕了，在這悶熱的天氣中有一絲涼意。我閉著眼睛，想了一下。我的老板，此時他一定還守著那個路邊店，等那些在雨中爆胎的車輛。其實這樣的雨天，真的是人跡寥落。川妹子飯店會提前打烊，幾個服務(wù)員聚在一起打撲克。有天我去圍觀了一下，但沒有人跟我說話。至于立足點（足浴）里的那些女孩，她們在我面前更是高傲得像公主，從不拿正眼看我。很多話語在我心里沸騰，像是一鍋煮熟的餃子起起落落，但我的嘴就是蓋子。

春天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走到西陵鎮(zhèn)的。我在火車站被小偷劃開了衣兜，偷走我僅有的二百塊錢。我從火車站走到雅江，走到礦山，最后來到了西陵鎮(zhèn)。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我在高速公路上舉手高呼，一輛大貨車沉重地開過來，如一頭帶病的老牛。哈哈，它的輪胎癟了，打開了應(yīng)急燈。前方的燈光連成片，西陵鎮(zhèn)快到了。我抹了一把濕淋淋的臉，借著那輛爆胎車輛的燈光奔跑起來。